公元1989年5月15日下午。长沙。湖南省军区礼堂。
省七届人大二次会议闭幕前两小时,代表们正在进行一项议程。如果这项议程通过,它将是次日轰动全国的大新闻,因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上,由省人大代表提出议案并表决通过罢免一名在职的副省长,还是第一次。
这位副省长名叫杨汇泉,今年57岁,鸭舌帽下一副近视眼镜。他1983年担任副省长,上次人代会上继续当选。此刻,他坐在主席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眼睛间或望一望台下满厅的代表。
来自三湘四水的代表,肩负人民的重托,依次走向票箱,进行罢免表决。
大会应到代表870名,实到766名,符合法定人数。
表决结果:506票赞成,162票反对,98票弃权。
大会执行主席、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刘夫生站起来,大声宣布:表决有效。
掌声雷动,铺天盖地。神州大地,迅速传播着这个“共和国第一次”的新闻。
当晚,湖南人民广播电台、湖南电视台报道了这条消息。
第二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播送了这条新闻。
湖南日报、人民日报、工人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法制报、中国青年报都在头版显著位置报道:
清理整顿公司很不得力,
答复质询态度很不明朗,
涉嫌庇护干部子女经商,
杨汇泉被罢免湖南省副省长职务。
5月6日讨论:
掌声引出的热门话题
5月5日,省七届人大二次会议开幕,代省长陈邦柱作政府工作报告。当他讲到要进一步加强廉政建设,清理整顿公司时,会场第一次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看似没有什么特别的掌声,却蕴含着一股春潮的涌动。
5月6日下午,各代表团分组审议政府工作报告。整顿公司、清除官倒,成了代表们讨论的第一个话题。
娄底地区李照华、廖基信代表说:“我省党政机关开办的一些公司,官商不分,倒买倒卖,牟取暴利,不彻底清理和严肃查处,廉政就是一句空话。”“雷声大,雨点小,群众说是清小不清大,清下不清上,清民办不清官办。”
湘潭市钟光武、李序勇代表说:“公司热是上面搞起来的,官家放的火,既要官家自己来灭,也要发动群众来灭。”
大庸市代表周光辉说:“我省一些地方,官倒还在倒,官商还在办,群众议论:现在是大倒爷作报告,中倒爷写检讨,小倒爷坐监牢。”
益阳地区李正清代表说:“清理整顿公司一年多了,而我省还有226家公司没有同机关脱钩,有444名党政机关干部未辞去职务,对此,我们真不理解。”
衡阳市欧阳剑鸣、周南生代表说:“群众对党政机关和领导干部子女办公司的意见很大,希望省政府公布对几家大官倒的查处结果。不动真格的,就会失去民心。”
长沙市刘望球、肖维文代表说:“清理公司中,省党政军领导干部及其家属,到底有没有问题?对有问题的查处了没有?省人大常委会腰杆子要硬,要加强监督。”
……
省电视台当晚在《湖南新闻联播》中播送了这个大会专题新闻。
官倒,就是腐败。3000年前的史学家左丘明说过:“国家之败,在于官邪,官邪在于贿赂张矣。”想不到这个溃疡了几千年的毒瘤,今天又重新折磨着我们这个刚刚进入“不惑之年”的共和国。
5月9日对话:
批评充满了火药味
5月9日下午,根据代表们的要求,大会主席团安排了一次关于省直机关清理整顿公司的专题座谈会。副省长、省清理整顿公司领导小组组长杨汇泉和省工商行政管理局、省监察局负责人到会听取代表们的意见。
一切客套都节约了。
“我省清理整顿公司决心不大,措施不力,透明度不高,到底症结在哪里?”
“省工商局向人大的汇报材料说:省直机关42家公司有严重问题,其中25家已经查处结案,但省政府至今没有公开处理一家,这是为什么?”
“是以罚代法,不敢公开曝光?还是这些公司后台大?靠山硬?或是省里领导有子女、亲属在其中任职,怕揭了自己的短?”
“省外经贸委主管的湖南省国际经济开发公司,总经理、副总经理是省里领导的子女或亲属,有严重非法经营活动,牟取的几百万元暴利,为什么不全部没收?”
……
火辣辣的问话,赤裸裸的批评,充满了人民代表痛恨官倒的火药味。
杨汇泉副省长扶了扶眼镜,又点燃一支烟,在“公仆”席上开始向他的主人们“述职”:
“前段,我省清理整顿公司,成效确实不理想,我有责任。省直机关42家有严重问题的公司,有的还要作进一步调查,有的还要经过必要的程序才能定案处理。在清查中,发现有领导干部的子女亲属有违法乱纪行为的,也决不姑息。”
杨副省长不多的话语里,面面俱到,天衣无缝,充满着政策和原则。但是,恰恰回避了应该回答的实质性问题:整顿清理公司一年来,为何成效不大?
对话,没有对出满意的结果。
5月12日质询:
“公仆”失去了“主人”的信任
和杨副省长的对话,代表们普遍不满,议论纷纷。清理公司的“热点”在大会继续升温。
10日下午,长沙市代表团周霞生等31名代表联名向大会送交一项议案,针对湖南省国际经济开发公司的一些问题,向省政府及有关部门提出了质询。
质询的5个问题是:关于省政府及部门负责人的子女、亲属在该公司的任职或兼职情况;关于该公司的非法经营情况;关于该公司的暴利处理情况;关于由省政府出面为该公司举行新闻发布会的情况;关于省政府继续整顿该公司的措施和打算。
大会主席团临时开会决定:责成省政府及有关部门的负责同志口头答复质询。
5月12日下午,质询会在代表们下榻的湖南宾馆西餐厅举行,气氛活跃,会场爆满。除长沙市代表团的几十名代表外,其它14个代表团的代表踊跃参加,少则五六人,多至十几人。200多个座位不够,不少代表只好站着。中央、省级20多家新闻单位的记者赶来采访。副省长杨汇泉和省计委、外经贸委、工商局、审计局等部门负责人回答代表质询。
然而,我们的杨副省长没有摆正“公仆”和“主人”的位置,缺乏应有的坦诚和磊落,又一次失去了取得代表们谅解的机会。
有代表问:“有哪些省党政领导的子女、亲属在国开公司任职,请杨副省长回答。”
杨汇泉没有回答,由外经贸委负责人回答。其实,杨的女婿明明在该公司任副总经理。
有代表问:“国开公司法人代表、总经理程立仁对该公司的严重非法经营活动,负有不可推卸的主要责任,为什么不但不予追究,反而批准他定居香港?”
杨汇泉回答:“这件事我不知道,不是我批准的。”身为清理整顿公司领导小组组长,怎能不知道。
代表又追问:“既然国开公司有严重问题,程立仁作为法人代表,在未弄清问题前,省清理整顿公司领导小组为什么不阻止他出境?”
杨汇泉干脆不作声,脸上布满尴尬,也许,他确有难言之苦。
代表们掌握的情况真是准确:“国开公司有严重问题,正在查处,该公司举行新闻发布会,据说杨副省长参加并讲了话,这是否合适?”
杨汇泉回答:“我是参加了这次新闻发布会,并讲了话,”然而,回避了“是否合适”的问题。
代表问:“国开公司非法牟利273万元,结案时,只没收80万元了事,是谁批准的?”
杨汇泉又一次沉默。
当代表问到:湖南省国际经济开发公司弄到国家大量外汇,倒买倒卖,到底为湖南经济振兴开发了什么时,杨汇泉第三次缄默。也许对这个问题他确实“无可奉告”。
代表问:“听说去年在广交会期间,我省有家公司公款设宴,一桌酒席花去4300多元,杨副省长带亲属参加了,是不是?”
杨汇泉无法回避:“这是我的一个严重错误。一桌宴席,七菜一汤,15人参加,我带女儿、女婿参加了。事后听说花了4000多元,我主动补交了1000元。”事实是,杨汇泉并不是“主动补交”,而是《人民日报》记者调查此事,他才退赔1000元。
一些从农村、从基层来的代表,第一次听说这样规格的一桌酒席,简直难以置信,因为在有些地方,一个村一年的积累也只有几千元。
一位来自世界锑都的女代表、锡矿山矿务局财务处长王晓力说:省里批准国开公司从我们矿务局搞去150万美元的外汇,我原想是为了振兴湖南的经济,实际是搞倒买倒卖,非法牟取的暴利,进了官倒的腰包,这是喝我们矿工的血汗!
长沙市代表、省佛教协会副会长释戒园法师从后排站起来,指着杨汇泉说:政府领导要对人民代表讲实话,才是人民的公仆,人民才会信任他。
质询会上,代表们又一次得不到满意的答复。公仆,失去了主人的信任。
5月13日议案:
“橡皮图章”面临严峻的考验
13日下午,大会主席团正召开第五次会议,研究次日选举省长等原定议程,秘书处先后送来了两件代表联名提出的议案,不约而同地要求罢免副省长杨汇泉。
这两件罢免案,一件是邵阳、零陵、娄底三个代表团中88名代表联名提出的,一件是长沙、湘潭两个代表团89名代表联名提出的。罢免的主要理由是:一、杨汇泉身为主管财贸和外经贸工作的副省长,又担任清理整顿公司领导小组组长,对全省清理公司工作领导不力,负有直接责任。二、杨汇泉在回答代表质询时,态度极不明朗,尽量回避、搪塞代表的质询提问,代表们极不满意。三、杨汇泉的女婿在国开公司工作多年,并任副总经理,在国开案中,杨严重涉嫌。
人民代表已不能再容忍这种不负责任的领导人。他们既然有权选举他,也有权罢免他。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两件罢免案的提出,给大会主席团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原定14日开大会,上午选省长,下午通过几项决议后,就可胜利闭幕。现在,会议只得延期半天,改变议程:14日上午各代表团审议罢免案。
审议结果如何?交不交大会表决?表决后能不能通过?人大,人们心目中的“橡皮图章”,这次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5月14日审议:
难题等待北京的裁决
罢免案成了会议的热点,把为期10天的大会推向了高潮。
14日上午,各代表团审议罢免案。由于都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议案,800多名代表意见分歧,莫衷一是:
——罢免案已经成立,必须依法办事,交大会表决。
——不应马上表决,应该先组织调查委员会,弄清杨汇泉的问题后,下次大会再表决。
——罢免一个副省长,是不是应有一个标准?匆忙表决,是不是对一个领导干部不负责任,不够慎重?
——失去人民信任的政府领导人,就可以由人民代表罢免,这就是标准。大会表决,就是慎重。
这破天荒的难题太突然了。主席团70名成员也无一点思想准备,理解也不一致。常务主席们决定:请示全国人大常委会。
特急的机要电话,把古城长沙碰到的新问题交到了京都。全国人大常委会回电:明天中午12点钟以前答复。
会议又被迫延期半天。下午,代表们各自学习大会文件,主席团又临时举行会议。
问题一个个摆到了主席团的会议桌上:
会议已经延期一天,不少代表回单位抓工作心切,纷纷提出要请假。870名代表,在会的已不足800人。
会议原定14日闭幕,许多地、县、市已按时派车来长沙接代表。
罢免案如何处理才合适?北京的指示要明天中午才到,明天下午的大会怎么开?
罢免案的提出,对省长的选举会不会产生影响?是先选省长还是先处理罢免案?
如果这次大会新省长选不出,副省长要罢免,湖南的工作怎么办?如何向全省人民交待?开一次省人代会,要花费上百万元的开支啊!
会议要不要继续延期?或者干脆休会?
主席团成员纷纷发言,各抒己见。
省七届人大二次会议临近闭幕时,几乎陷入了困境。
关键时刻,需要冷静,也需要果断。
主持会议的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刘夫生最后拍板宣布:会议既不休会,也不延期,明天上午选省长,下午通过各项决议,罢免案如何处理,等待北京指示后再说。
5月15日表决:
共和国的第一次罢免
15日上午,省七届人大二次会议实行差额选举,代省长陈邦柱当选省长。
然而,另一项临时增加的、众人瞩目的重要议程下午是否能进行,还是个问号。
中午12时,北京的指示还没有来。
12时30分,仍然没有消息。
午餐后,主席团常务主席又召开紧急会议。
下午1时30分,北京的长途电话终于挂到了焦急的大会秘书处。下午3时,全体代表又聚集在省军区礼堂。列席人员、工作人员、记者的几十排座位,座无虚席。
下午大会闭幕?宣布延期?罢免案付表决?代表们的心紧绷着,互相猜测着。
大会执行主席刘夫生宣布:下午的大会共有9项议程。前8项议程通过十分顺利,只用了30分钟。
当进入第9项议程时,刘夫生说:最后一项议程,是罢免案。因为有一份材料要发给每个代表,正在复印,请代表们暂时休息一下。
也与往常不一样,代表中只有少数几人离位“方便”,绝大多数代表仍然坐在椅子上。
4时20分,材料发下来了,原来是下午1时由彭冲副委员长签发的全国人大常委会的电话答复。
北京和人民代表的心是相通的。全国人大常委会的答复具体而又明确:
根据组织法第21条规定:①对代表依法提出的罢免案,主席团不宜以超过议案截止日期为由,不提请大会审议。②罢免副省长,要有什么标准,法律没有规定,不能要求一定符合什么标准,才能提出罢免案。③对罢免案,如果要先组织调查委员会进行调查,提出调查报告,再由省人大下次会议决定,要由大会决定。
对罢免案,如果要由省人大授权省人大常委会根据调查委员会的调查报告,决定是否撤消其副省长职务,也要由大会决定。如果大会对以上两个方案都不同意,罢免案应提请大会表决。总之,不论采取什么办法,都应由大会决定。
当工作人员宣读完这个电话答复后,会场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对罢免案,是先组织调查委员会还是直接交大会表决,有五六个代表离开座位,走到主席台前发言,慷慨陈词,各抒己见,强烈要求依法办事。大会就此问题先进行举手表决。大会执行主席根据绝大多数代表的意见,宣布对罢免案进行投票表决。
5时左右,上午选省长用过的七个大红票箱又搬出来了,临时赶印的一张张罢免票发到了代表们手中。
投票开始了。代表们神情严峻,心情激动,因为他们以前投票,都是选举;而今天,是为了罢免。
坐在主席台上的副省长杨汇泉,对是否罢免自己,也投了一票。人大,这个“橡皮图章”,马上就要经受一次真正的检验。
表决结果出来了,罢免案获得了大会通过。
一些代表激动地站起来,凝望着主席台正中庄严的国徽,抚摸着自己胸前红彤彤的代表证,眼眶里涌出晶莹的泪珠。一位代表情不自禁地高呼:“人民万岁!”
“现在,我宣布:湖南省第七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胜利闭幕!”大会执行主席、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刘夫生一字一板,声调庄严而又凝重。
湖南省七届人大二次会议在完成最后一项议程——通过罢免副省长杨汇泉的议案后闭幕了,然而,对于大会上爆出的“共和国的第一次”的新闻,却没有因为大会帷幕的降落而了结……
不管眼下的议论和以后的历史如何评价这次人大会上突然冒出来的罢免案,但作为创造纪录,填补空白的特殊意义,将同1989年5月15日这个普通的日子,以不普通的色彩载入史册,因为它第一次显示,被某些人认为是“橡皮图章”的人大,第一次为罢免一位在职副省长卡上了一枚举足轻重的钢印。
作为“共和国的第一次”的新闻,已经传遍全国,它所产生的冲击和辐射,将会影响深远,给人民共和国留下深深的思考:人大代表在思考,“人民公仆”(包括杨汇泉在内)在思考,全国人民也在思考。
本文作者朱鹏涛为湖南省娄底报社记者,谢石为湖南日报记者,二人均是湖南省七届人大二次会议的驻会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