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丰碑

1989-07-15 01:07秦晓鹰
读书 1989年11期

秦晓鹰

最近,一批青年学者、作家联合编写成一部弘扬民族正气的电视系列片脚本《中国魂》,作为向建国四十周年的献礼。

在新举办的全国书展上,看过样书的首都专家学者及各界人士都认为《中国魂》是部文字优美、立意高远的好脚本。据负责出版该书的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的负责人透露,《中国魂》的订数颇高。

本刊特此选登其中部分内容。

祖国在赶着路。

四十年,我们的共和国,没有倦意。她在赶着路,有时伴着红色、有时伴着黑色,有时举着红旗、有时捧着白花。

一切的战乱与凯旋、一切的欢笑与哭泣、一切的振奋与忧伤,都在这四十年中浇铸进人民共和国的国徽、国旗和国歌。

(国歌声奏起)

当我们听到这伟大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当我们听到这雄健的阔步足音,我们就象听到了那震颤大地的春雷。

(礼炮声、三军方阵的整齐迈步、礼花在夜空中骤然开放、毛泽东的手书)“忽报人间曾伏虎,

泪飞顿作倾盆雨。”

(北京,长安大街入夜,华灯初放)

这是中国首都横亘东西的长安街。长安,是否取意于“长治久安”?是的,看到这些在晨曦中悠闲地伸腿曲腰的“白头翁”,看到这些在朝阳里匆匆赶路的自行车流,看到这些在市场里采买着挂着露水的青菜的主妇们,看到这些在花丛中絮絮私语的情侣们,你都会对“长安”这两个字,加深着自己的理解,加厚着自己的深情。

可是,亲爱的朋友,请你在走上这条长安大街时,不要忘记那乡野泥泞的小路,不要忘记那在山风呼啸中颤动的雪山,也不要忘记战尘笼罩的铁索。在描画高楼的脚手架上,不仅有金色的阳光也有过凄凄的月光和惨淡的星光。

广州,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

南京,雨花台死难烈士群雕;

重庆,歌乐山十二·二七烈士群雕;

北京,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

一九四九年九月三十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决定,在首都建立人民英雄纪念碑。晚六时,由毛泽东主席率领,出席会议的全体代表来到天安门广场,为这座丰碑挖下了第一铲土、埋下了第一块基石。此刻,离共和国诞生的狂欢,还有十五个小时。

鲁迅说:博大的人,应当与天堂之极乐和地狱之苦痛相通;健康的神经,应该与慈母之心和赤子之心相连。请记住:这共和国成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请记住:是谁用血肉之躯把我们多难的民族带出了地狱之苦,送入了幸福的大道;请记住:谁用拳拳的赤子之心,抹去了祖国母亲的凄凄眼泪,换来了朝霞般的微笑;请记住:百多年来,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的所有壮烈的征战、奔驰的生命、豪放的呐喊和英雄的献身!

这是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刚刚交接的年代,腐败残暴的清朝政府用“鉴湖女侠”——秋瑾的鲜血,给自己写下了第一支覆灭前的挽歌。绍兴城里,鹰犬遍地,虎狼横行。身首异处的秋瑾被草草埋在一座荒冢,无人敢来凭吊。谁都没想到,竟有一位非亲非故,已近老年的妇女,却独自来到这里,向这位巾帼英烈深深地鞠躬伏拜。还是她,不顾自己的年龄和那双畸形小脚,毅然报考了当地新式女子学校,并且拒绝校方让她免修体育和英文的好意;还是她,后来又带着自己的女儿和媳妇踏上了赴欧勤工俭学的轮船。好一个奇女子!她,就是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蔡畅同志的母亲,中国早期妇女运动的领袖向警予同志的婆婆——葛健豪。

正是在这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交替的年代,产生了第一批飞越历史大漠,冲出儒学洞窟,驰向科学、民主、革命的雄鹰。在巴黎、马赛、里昂,在柏林、莱比锡,在彼得堡、莫斯科,在东京、大阪,到处留下这些先进的中国人的身影。他们在异乡采薪、回祖国烧炭,要用寻求到的真理之火,托住神州落日、复燃华夏光明。

(广州、虎门炮台)

一八四八年,大不列颠王国的坚船利炮在这里撞开了古老中国的大门。但是,帝国主义列强们绝没有想到,就是这无情的叩击,惊醒了东方的睡狮。一九一一年孙中山,黄兴在这里发动了武昌首义的前奏——广州起义;一九二四年,中国第一所培养革命军人的摇篮—黄埔军校在这里诞生;一九二六年从这南国之门开始北伐大进军;李大钊、毛泽东、肖楚女、恽代英、林伯渠来到这里,掀起了第一次国共合作的高潮。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为未来的土地革命做好了思想准备和组织准备。

(虎门销烟处、林则徐、关天培旧址、三元里抗英团战旗、黄花岗烈士墓、孙中山故居、农运讲习所)

一九二二年“沙田”惨案,

一九二三年省港大罢工,

登上昆仑,才知高峻;来到虎门,才懂深沉。鸦片烟云虽已熄灭,耻辱的南海仍在低吟——不是腾飞,就是消隐;不是崛起,就是沉沦。大气磅礴的自强精神,这就是中华民族,不断的根!不灭的魂!

为了这根、这魂。一九二三年中国工人运动最早的工人领袖林祥谦、施洋遇难;一九二五年,国民党左派、中国民主革命先驱廖仲恺被暗杀身亡;一九二七年四月,中国共产党创始人李大钊慷慨赴死;同年九月,中国青年领袖赵世炎被屠杀于上海龙华;一九二九年海陆丰农运领袖彭湃就义;一九三一年,林育南、何孟雄、欧阳立安、柔石、殷夫等二十四人在龙华被枪杀;一九三五年,瞿秋白被难福建,同年,红军将领方志敏南昌取义成仁。仅在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中国的编年史里,竟会有这么多璀灿的群星陨落,竟会有这么多无价的瑰宝遗损。呵,在中华民族前进的足印里,沉积了多少血浆。也许,从那个时候起,长江大河就不再弹唱吟风弄月的琴音,而孕育着石破天惊的咆哮;从那个时候起,乐天知命的普通中国人才懂得:为什么朝阳会如此鲜红,而挺直了多少世纪弯曲的脊梁。

李大钊说——

绝美的风景,多是奇险的山川;

绝壮的音乐,多是悲凉的韵调;

高尚的生活,常在壮丽的牺牲当中。

(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赵云霄给女儿的遗书。)

一九二八年三月,苏联中山大学留学生、中共党员赵云霄,在长沙陆军监狱给出生仅仅一个多月的女儿启明,写下了这封信。小启明出生前4个月,她的父亲、中共湖南省委特派员陈觉已被枪杀于岳麓山。

“启明,我的小宝贝:你的母亲在你才一个月又十几天的时候,便与你永别了。我的启明、我的宝宝!我很明白地告诉你,你的父母是共产党员,所以才处我们的死刑……。小明明,你是再也见不到父母了,而且也没有像片给你。你可要记着,你的母亲是二十三岁上死的!望你好好长大成人,且好好读书,才不负你父母的期望。可怜的小宝贝,我的小宝宝!

你的母亲泪涕三月二十四日”

两天以后,赵云霄给襁褓中的婴儿喂完最后一口奶,又舔去孩子嘴角上的乳汁,就被刽子手架到了刑场。

多少失去母亲的孩子,多少失去孩子的母亲。

一九八○年,著名老画家彦涵意外收到一封信,寄自河北高阳县边渡口村。经过几十年磨难的老画家,竟被信的内容弄得坐卧不宁、激动不已。这是一封年逾八十的农村老大娘向画家询问儿子下落的信。三十三年前,彦涵曾经在前线为解放军一位荣立特等功的战士画了像。战士把素描像留给母亲后不久,就在清风店战役中阵亡了。丹青常绕慈母心。三十三个寒暑、三十三个春秋,这位根据地的普通妇女,眼睛淌的泪,心里流的血,都洒在了那张十六开大小的画纸上。彦涵的心颤抖着,他决定立刻以一个八路军老战士的名义,去看望这位孤寂的老人。是的,应该去看望她和他们,应该记住那些失去孩子的母亲,那些失去母亲的孩子。无论你是彪炳青史的将帅,还是叱咤风云的英雄,无论你是蜚声海外的名人,还是成就卓然的学子,都不要忘记这些象泥土一样朴实、象露珠一样晶莹的灵魂,不要忘记这些共和国的基石!

一九四六年八月,我解放军三五九旅及友邻部队攻克陕南镇安,威逼西安,胡宗南表示愿意与我军谈判。我军遂派毛泽东的侄子毛楚雄同志和张文津、吴祖贻三人前往。谁知竟一去不复归。周恩来、叶剑英代表党中央向国民党政府提出抗议,要求保障三位代表的安全。胡宗南却发电报质问中共方面为什么毫无诚意、不派代表。

整整三十八年过去了,毛楚雄三人究竟在哪里?难道真化作青烟融入了苍茫的岁月?不,不能。尽管岁月能够换寒暑,却抹不去亲人的爱情和战友的追思。蒲芸湘老人是失踪者之一吴祖贻的妻子,一九八二年刚刚离休,她就立即和她的朋友徐邦敬向党组织申请进行调查。两位老人从北京到西安,到蓝田,又越秦岭,过巴山,到成都。云山万里的寻觅,终于使近四十年的疑团解开了:原来,这三位代表没到西安就被敌军扣捕,按胡宗南“就地秘密处决”令,在宁陕县东江口镇杀害。多亏一位孤身老汉还在他们的遗骨旁栽上了三棵核桃树。如今,这三棵树苗早成长成大树,吐绿叠翠,成了烈士们栖身的标记。

蒲芸湘,时光的黄沙早已拂去她头顶的葱茏,历史的尘土剥去了她往日的妩媚,但她却用不灭的爱情和友情,用坚毅的跋涉,谱写了一首感天动地的安魂曲。

这三位英烈毕竟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留下了姓名。

同样是在那个年代,同样是被活埋,洪泽湖畔清丽的湖水却唱不出另一位少年英雄的名字。只知道他是赫赫有名的彭雪枫师长的警卫员、一个有生理残疾的哑巴。这位中等个子、平时总忽闪着大眼睛的少年,为了保护师长的遗骨,被反动派活活埋在土坑里。人们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谁,只记得当他的头顶被泥土埋住时,仍高高伸出两只手在外面,左手伸着四个指头代表新四军,右手竖着大姆指表示“新四军是英雄!”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手势,就是他留给人民的生命之歌,就是中国人民的Victory。

据不完全统计,在中国人民自一九二一年至一九四九年的二十八年英勇奋斗中,有近两千万人死亡、就义、阵地牺牲,其中只有不到两百万的极少数的同志留下了姓名。这是一种在历史的土壤下默默献身的血肉,唯有这种无声的血肉能载舟也能覆舟;当这沉默的血肉裹住天地的风雷,风雷也就化作了旧世界的丧钟,新世界的礼炮!

(人民解放战争示意图、分别为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示意图后,是无数正在摇起的炮身、无数知名与不知名的先烈像、雕像、浮雕闪过、各种外国兵舰在中国江面的镜头、南京大屠杀的场面、各种人民啼饥号寒的悲惨情景、人民解放军进军的雄壮场面、各大城市各界人民游行示威的镜头)

辽沈决战、平津决战、淮海决战:中原逐鹿、逐鹿中原。

一切死灭的灵魂、一切不屈的生命、一切耻辱的愤怒、一切颤动的支撑,都要在这时清算、都要在此刻爆发、都要在瞬间喷涌!这些记载着中华民族百年来丧权辱国历史血泪的不平等条约,这些在肢解华夏大地的西方列强的势力范围和“国中之国”,这些艺术瑰宝变成的虚墟,这些被侵略者的刺刀刮去金饰的恶梦,都在轰鸣的炮火中永远成为过去。

(大炮轰鸣、轰鸣、轰鸣)

(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人民解放军解放北平入城式)千百万翻身的农民组成的支前大军,用独轮车送去了希望;千百万城市市民在那曾经令人畏惧的装甲车上写上了自己的希望。土地,给了象土地一样纯朴的农民;蓝天,给了象蓝天一样纯洁的孩子。毛泽东按下了升国旗的电钮。宣布了人民共和国的出生。

邓小平就是在这一天写道——“永远铭记着:在过去长期艰难的岁月里,人民英雄们用了自己的鲜血,才换得了今天的胜利。”

请记住,这庄严的时刻,请记住,我们的初衷。(高耸入云的人民英雄纪念碑)

然而,谁能想到,当祖国在社会主义建设的道路上阔步壮行了十几年后,她的步履竟又一次变得蹒跚。虚狂开始拖住实事求是的脚跟,教条扼住了思想的咽喉,残雪又要窒息春的萌动,香飘四季的土地又渐渐失去了早年的芬芳。家贫出赤子、国难见忠贞。

他经常走入正直的中国人的梦境,他骑着战马从风雪迷漫的长征路上走来,他握着刀枪从保卫延安的沙场走来,他驱策战车从彤云密布的鸭绿江边走来。我们的彭德怀元帅,作为人民刚正不阿的良心,在庐山那些流失的日子里,显示了真金璞玉般的豪气和胆气;

周恩来、刘少奇、贺龙、陈毅以及许许多多老一代革命家,以他们的生命搏击着“四人帮”播散的黑暗。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终于以愤怒的迸发,埋葬了十年动乱,埋葬了制造浩劫的罪魁和鹰犬。

(“四人帮”被公审,天安门广场一九七六年欢庆场面。)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雷鸣般的掌声中闭幕。)

(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改革开放的标语牌、随着浩大的游行队伍前进。)

(繁荣的市场。时装表演。笑容满面的人群。舞蹈。体育夺冠的镜头。)

但是,生活的不和谐音还在纷扰着我们。

(街头口角、中学生吸烟、充斥着性刺激的书刊、颓废派青年、随地吐痰、踩踏草坪的老人、做买卖的儿童)

没有英雄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民族;有了英雄,而不知爱戴、纪念、崇仰的民族,则是没有希望的堕落之邦。

亲爱的朋友,让我们永远依偎在纪念碑前去思考轰轰烈烈的人生吧。烈士们在默默地说:未来在白云深处的天涯;英雄们在默默地说:幸福在遥迢远方的海角。那就让我们的民族再作一次腾飞的冲刺吧,让我们的华夏之邦再展示崛起的雄姿吧!可以相信,在千百万英灵俯着的土地上,一定会生长出新的智慧、生长出新的奇迹。有千百万英魂的支撑,沉沦不属于改革的中国,噩梦不属于进步的中国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