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莉德·布龙克 韩耀成
在离李斯特广场不远的地方,我进了一家酒店,想再喝点咖啡。我还不想睡,还要思索一些问题。柜台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只钟,时针正指着十一点。我一落座,就感到浑身一阵颤抖。我已在城里逛了两个小时。邻桌坐着一位姑娘,年纪和我相仿。那边挨墙坐着两对夫妇。桌上到处杯盘狼藉,灰白相间的仿大理石塑料贴面上沾满了一圈圈滑腻腻的残迹。我不晓得这儿几点关门。咖啡在咖啡锅里放的时间太长,所以味儿苦了。
街上仍是狂风怒号,飞砂走石,不住地吹打着窗户。呜呜的风声中不时隐约传来店铺招牌或百叶窗的啪嗒啪嗒声,帆布篷的哗啦哗啦声,以及女人因为开不开门,或者关不上窗户,或者被风吹走了什么东西而发出的叫喊声。纸杯,罐头盒,香烟盒等等,凡是松散的东西,全被狂风卷起,一会儿吹到这边,一会儿刮到那边。只有沉甸甸的香蕉和橘子皮仍旧粘糊糊地残留在路边的排水沟里。
挨墙坐着的那两对夫妇现在准备走了。但是他们刚开门走上大街,就尖叫着被一阵劲风吹得缩了回来。正在这时,电灯灭了,收音机也不响了。柜台后面的女郎下意识地在咔嗒咔嗒按着开关,仿佛心里害怕似的。邻桌上的那位姑娘漫不经心地说:“街上全黑了。”这时我们才发现,果真已经看不到外面商店橱窗和霓虹灯广告了,红、蓝、黄等等各种五颜六色的东西全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片漆黑。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片黑暗,大家的眼睛还没有习惯。但是邻桌上的声音我却觉得可以形象地感觉出来。这声音从嗓子眼里刚冒出来就打住了,转成一阵平缓的笑声。这笑声流露出一种极大的优越感,听来很不是滋味。
先前,收音机里的音乐一停,谁都没有说话,现在大家又都谈笑风生了。酒店点了两支蜡烛,其中一支就放在我的桌上。邻桌的姑娘俯过身来,凑着烛火点香烟。她的长发披落到前面,她仰起脸,下巴往前翘起,把头发轻轻往后一甩,以免被火烧着。我们谈论狂风,谈论停电,谈论医院、工厂、夜班,谈论开不了的火车。我们不信一次狂风就会把行车时刻以及生产都统统打乱。但我们什么也不懂,结果表明,对于技术问题我们都是一窍不通。她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是学钢琴的。“不是!”她笑道。“学的不是贝多芬!是韵律,是韵律体操。”
嗯,噢……我没有认真听,心里一直在考虑,能不能和她交个朋友。但是,怎么好请另一位女子,一位萍水相逢的、眼下对自己毫无兴趣的年轻女子去约会呢?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和我一样一个人坐在这里,这是偶然的情况,还是惯例如此?我们谈论着我们租赁的带家具的房间,谈论女房东,谈论城市和戏剧。我们一起离开酒店往广场走去,广场上也是漆黑一片。“您看,所有街道,整个小区都是黑咕隆咚的!您想,全城是不是都黑了?”我问道。
“也许都黑了,”她说。
“这风……真……”我嚷道。
“什……什……什么?”
“这风倒真还可以!”
我们禁不住笑了。我们象是在浪里搏斗的人,浪头一落,立刻就想到,这风浪已过,水面该平静了。但是下一个浪头又盖过了她的头。从广场到我的寓所,一路上都是树上刮下来的干枝。我们头上,树枝还在咔咔作响。我们缩着脑袋。我从她的谈话中得知,她住的地方离我并不远。午饭她在食堂吃。到了我的门口。我们停住了脚步。我故意磨磨蹭蹭在自己身上找钥匙,虽然我知道门并没有锁上。看来老是忘了锁门。有回我在楼里就碰到一个推自行车的人,正在啃面包,另一回碰到一对情侣,坐在楼梯最下面的阶梯上。起先我以为是一个人,吓了一跳,便停住了脚步。随即我见到了两个。“二”是个吉利的数字,虽然并不总是如此,但大多数是吉利的。从“三”开始就危险了,不论是单数或双数。我很怕人。
姑娘向我伸出了手。“晚安,”她说。“黑洞洞的,您上楼可别摔着啊!”她笑了起来。
“我小心就是了,”我说,也笑,同时在搜索枯肠,想找点话来说说,好让她再多呆一会儿。但当树梢上又发出吓人的咔咔的响声的时候,她便蜷缩着身子,笑着疾步离去了。
我闪过黑暗,穿过陌生、冰冷、宽敞的楼梯屋,上了楼,走过一家家门口,门上有的安了姓名牌,有的放着纸条或名片。我心里思忖,也许,也许她不是我要找的那样的女友。要是灯亮着,恐怕我们刚才就不会相互产生什么好感。我竭力回想她的脸庞模样,可是她的脸庞已经消失,还有头发,那不让烛火烧着的长长的绺绺金发,那叼着香烟向前伸着的小嘴,那由于怕被烛火烫着而眯缝着的眼睛,还有那映在脖子上的鲜明的暗影,以及那抑制着的笑声……是啊,这多好,多好啊!但是后来我就没有再听到她的声音,虽然她说的几句话我还记得。她的声音再也没有了。我脑子里记录的东西不太靠得住。这是什么原因?是因为我考虑自己太多了——虽然我曾竭力争取她,——太怕这寂寞的房间,太怕孤独地在城里逛荡,太怕自己那种种无益的念头,太怕想到独自一人吃饭毫无滋味的情景?她只是一个对象,淡漠的、偶然的对象?
我已经在床上躺了很久,还在不停地向她提出这个问题:某天中午我们是否能一起吃饭,在我们萍水相逢的那个小酒店,或是在火车站,或者在一个饮食摊上?但是她每次都说“谢谢”,她要和同学一起在学校的食堂用餐。
(摘自《外国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