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 青
这件事已过去了许多年,但它的意义似乎影响了我的一生。
1949年4月,我随父母登上豪华舒适的“玛丽亚王后号”轮,去英格兰作短期旅行。登船后,我父亲在看乘客名单,突然,他指着一个名字失声惊叫起来:“温斯顿·邱吉尔”。邱吉尔!在我十六岁的年纪中,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这番如遇上帝般的激动。以后几天里,我见到这位伟人两次。一次是在用餐时,他和我们隔着两张桌子。只见涂红色细条子外衣上方,一张红润的圆脸显得容光焕发,他对所有人报以微笑。主菜端上来了,邱吉尔对着盘子皱起眉头,即刻厨师长被召来,他有点恼火地指着食物,在空中挥动着双手,显然在示范应该如何烧菜。又一天深夜,我见到他由两名男子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向自己舱房。这两件小事搅乱了我的心。我没料到一个神明的举止竟会如此。
我对父亲倾吐了我的想法:邱吉尔态度粗暴,还爱酗酒。“你在对他评头评足?”父亲有些不快。“你知道吗?五十多年前,他参加了历史上最后一次骑兵大冲锋;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激励他的国家单枪匹马同纳粹交战,他是历史上寥寥无几的伟大演说家之一!你懂什么?”我没劲了,犹如当头被泼了一桶凉水。
不日,邱吉尔邀请船上乘客与他共进茶点。他抽着一根硕大无朋的雪茄烟,在人群中一一同人握手致意。我拚命想凑去,无奈胳膊被父亲紧紧地拴住,就在这时,邱吉尔恰巧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他莞而一笑,招手示意我过去。父亲迅速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不会误解其含义:你必须绝对沉默!
邱吉尔谈起在富尔顿大学所作的演讲,他在这次演讲中首先使用了“铁幕”一词。有人问:“你的预言又一次实现了英国和西方之间存在着可怕的分歧,你准备怎么做呢?”邱吉尔没有立即回答,他看了我一眼,仿佛问我能否听懂,我伸长脖子点点头。邱吉尔作笑幽默、诙谐,人们哄堂大笑。站在他身旁,我感到很自在,得意地竟开口说话了。“邱吉尔先生,如果俄国人研制成原子弹,您认为他们会对使用它感到犹豫吗?”
我父亲眨了眨眼,猛地一晃脑袋,盯着我看。我立刻后悔自己没管住舌头,可是邱吉尔似乎挺高兴。他说:“嗯,那得视情形而定,不是吗?东方可能会有三颗原子弹,西方则可能有一百颗原子弹,但是,假如反过来呢?”我父亲刚要开口,可邱吉尔继续往下说,“你明白”,他一字一顿,声音逐渐增大,口齿含糊不清地说:“你明白——就原子弹而言,这全是一个——”他似乎想不出精确的词来圆满阐述他的想法。我当时只觉得邱吉尔忽然苦恼不堪地没有能力表达自己的意思。
“先生”,我说,声音似乎嘶哑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全是一个均衡的问题?”
“放肄!”我父亲睁大了眼,惊慌地欲上来揪我,此刻邱吉尔却举起一只威严的手,拿那支令人敬畏的雪茄指着我说:“就是这词儿,千真万确!均衡是个很好的词,可是无论在战争环境还是和平时期,这个词容易被人遗忘。年轻人,你说得对!”
听了这番话,我头都发晕了。我看出父亲不再生我气了,不禁释然。其实,“均衡”这词是几天前才学的。我顿时欣喜地悟出:伟人不也和我一样,是一个也有自身不足的普通的人,而不是神。
(摘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