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田玉
“白地染上圆圆的红日,啊!日本的国旗真美丽……”我从上小学起五十几年来,就象这歌中唱到的一样,一直认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日本国旗更美的了。儿童时代,常常看见在贺年片之类的上面画着,在积雪的草房房檐上高高地挑起太阳旗的画图。黝黑的草房,皑皑的白雪衬托着燃烧般火红的太阳,这单纯色调的配合,产生一种和谐之美,使人感到赏心悦目,心情舒畅。还有,来到东京以后,有一天因为办事坐火车到茅崎。正赶上5月的节日,这里那里挂着鲤鱼幡,而户塚,保土谷一带古老的芭茅房盖的房子鳞次栉比,房顶上可能是风传播来的草籽,铺满长势旺盛的青草,甚至还开着白色和紫色的小花。房檐上插着菖蒲的叶子,再加上挂着太阳旗,给人以无法形容的爽朗明快之感,这印象好象至今还留在眼睑里。
白地表示一尘不染的纯洁;红色表示火热的赤诚;圆形表示圆满无缺,世界的和谐。我认为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图案了。可是去年首次赴欧洲旅行,遍览了各国的国旗之后,我的这个信念开始动摇了。太阳旗看着美,这只是在日本,而在砖石的建筑物之间,就不知怎地感到寒碜了。从而发现原来认为单纯美丽的东西,是幼稚而又落后于时代的。
我最初察觉到这一点,是在丹麦到一家大餐馆去的时候,这里有一个很好的乐队,客人们可以一面听着音乐,一面就餐。饭后则可以跳舞作乐。当时正是盛夏,全世界的游客都来北欧观光兼避暑。为对这些游客表示欢迎,在一个个餐桌上竖立着小旗。所以,美国人到插美国国旗的桌子就座,英国人则到插英国国旗的桌子入席。领我去的美国人召唤服务员,让他为我插上太阳旗。我说:“哪个桌子上都没有太阳旗,大概没有吧!”这个战后在日本呆过八个月的美国人说:“一定会有的,如果没有,就让他们现做一个。”他起劲地召唤服务员。
幸好有太阳旗,于是把它插在我的餐桌之上,我便在这旗帜下,吃着烤面包,又略微喝了一点葡萄酒。可是洁白的桌布,银制的刀叉,在玻璃杯中摇晃着的红葡萄酒……。这西餐与太阳旗怎么也协调不起来。
瞟一眼对面的桌子,餐具是一样的,插着丹麦的国旗。是面红地中间画着十字的长方形国旗,同样是红白两色,与太阳旗在单纯这一点上,没有什么差别,可是这旗子与周围的气氛非常协调。再看旁边的桌子上是红、白、蓝三色的英国国旗。挨着它的桌子的美国旗上的蓝色也很美。绿色的,黄色的,立在这里那里的旗子都各得其所,与服务员的燕尾服也很相称。为什么单单太阳旗这么不调和呢?我仔细地看着看着,才发现是这个圆形不好。它显得肥大而又沉重,令人感到土里土气的。
第二次是在罗马,一天的下午,有事从一家豪华的旅馆门前经过,瞥见门前交叉地挂着意大利和日本国旗。我马上猜到了是因为前总理吉田先生一行住在这里,可是旅馆门前的太阳旗,实在是缺乏智慧的旗子,一副寒酸相。一想到这是自己国家的国旗时,似乎浑身在冒凉汗。它跟巨大的西洋建筑太不调和了。
回到日本以后,那时感受到的寒碜劲儿还怎么也忘不掉。五十几年来一直认为美丽的太阳旗,摆在外国的西式建筑物之间,竟是那么寒碜,这印象深深地刻在心上。我从前简直和井底之蛙一样。但是对于日本草房的檐头来说,太阳旗却再合适不过。假如在那长满草的草房屋顶上插上美国旗的话,那就太滑稽了,会让人见了忍俊不禁的。这不是调和不调和的问题,而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根本性格不同。
日本的城市里现代建筑也逐渐增多起来的话,太阳旗会不会也渐渐地变得与之不调和起来呢?
我罗罗嗦嗦竟写些关于太阳旗的事,这是由于最近我通过亲身体验而惊讶地发现,美随着主客观的变化而变化这是事实,使得我抑制不住要倾吐出来。而且我不去欧洲的话,也许会毫无察觉地放过去的。唯其如此,就更让我的心感到强烈的震撼。
根据牢不可破的传统习惯,被认为是世上最美的东西,不是也能发生这样的变化吗?例如美女的脸,我做孩子的时候,公认为美的瓜子儿脸,眯缝欲睡的细长眼,如今已被排除在美人的框框之外。从前大嘴女人绝非美女,现在有时认为大嘴笑的样子最美。这变化多大呀。在一直恪守旧传统的品茶的世界里,我看也有这样的事。如今已不是只有从狭小的茶室里特有的侧身而过的小门端进茶来,才算饮茶;而宽阔明朗的露天茶座或西式建筑中立体的座席,已逐渐产生了新的饮茶之美。……不,说它新也许有语病,应该说,饮茶之美很自然地正在朝这个方向变化着,别把饮茶单单局限在日本之中,为适应全世界的人们的需要,非变成这样不可。
到欧洲一看,让我吃惊的是,那边的人对于饮茶和插花也有浓厚的兴趣。丹麦的某位博士问我:“有英语写的关于饮茶的书吗?”我答应他回日本以后遇到了就寄给他。据他说看过冈仓天心写的关于饮茶的书。有位前年从日本学会插花回国的丹麦妇女,去年在她举办的讲习会上,到处摆满鲜花。在百货店的橱窗里,也许是根据草月派的富美观吧,摆上以枯树、枯草为点缀的摆设。人家问我,“日本的插花还有这样的吗?跟现代派的美术不是完全一样吗?”
在阿姆斯特丹举行国际作家大会期间,一位瑞士的女作家热心地向我询问茶会的事,我只教了她们用喝红茶的杯子代替茶碗喝茶的礼法。也有把茶室和茶会混同起来的人,我煞费唇舌地解释茶室是茶馆,茶会也不是有妓女陪着的打茶围。况且我又不会说英语,用记得半生不熟的单词勉为其难地对付,那是要流汗的。
日本名古屋大学的坂田博士在哥本哈根波阿教授的原子物理研究所工作,随后九州大学的尾崎博士也来了,这两位都带来了茶叶末和搅茶用的小圆竹刷。一天晚上,在邀请他们去喝茶的那家,两位博士表演茶会给他们看。只是没有茶碗,从那家的厨房里挑选了最近似茶碗的餐具来代替,尾崎博士虽然一招一式地施展出他的浑身本事,但是不是茶凉了,就是茶碗太滑没法拿,怎么也弄不好。丹麦的妇女们,屏气凝神,圆睁双目地看着,等喝一口好不容易才泡出来的茶时,便连声说好,虽然带点苦味,可是非常好喝。而且对这样的饮茶方式颇感兴味。她们闪烁着目光,说自己一定也要学会茶会的作法。
为了让这些人比较容易地品茶,我痛感到,饮茶室入口处的洗手盆和侧身而过的小门是不重要的,首先得有立体的座席。我认为为了让除了红茶和咖啡别无所知的人们懂得茶叶末苦涩中的香,感到泡茶饮茶礼法中的新鲜魅力,与其让他们从侧身而过的小门进来,跪坐在硬邦邦的榻榻米上,弄得两腿酸麻,不如让他们安适地坐在椅子上学会它,这也许有更强的普及性,而能更快地传播开去。在没有日本式房间的外国自不消说,就是在日本年轻人的世界里,就是坐椅子的习惯多于跪坐。考虑一下适合这种习惯的饮茶礼法是应该的。
我认为一切生活之美均在于自然地流动着的新变化之中。虽然按照传统肯定是美的东西,但如果过于执着于它,闭目不看周围的变化的话,它就会变成悖于自然潮流的丑。泡茶的方法是顺理成章地自然形成的,所以它才美,而侧身而过的小门并非第一义的东西。有人说不是从侧身而过的小门端进来的茶,就算不上饮茶,我却不这么想。饮茶是日常茶饭的举止动作,其中蕴含着对家人、宾客冷暖的关切之情。正象千利休的教诲中所说:“夏天使人凉爽,冬天使人温暖。”这才是饮茶的用心所在,不仅对待别人,就是对待自己,也应具有这种体贴安慰之心。
我从欧洲回来最感到困窘的,就是人们询问我:“欧洲各国最好的是什么?日本和欧洲谁好?”实际上哪国都好,日本也好;哪国也美,日本也美。
风俗、人情各有特征,各有好处。而最好的一点是,哪国的人都相信自己的国家最优越,并为使自己国家美好的东西更加美好而不断努力。只有日本在这一点上似乎落后了。对于自己国家美的东西和丑的东西无所认识和批判,好象只一味地认为外国的好。虽然我本身在访欧之前,也是一个这样的憧憬外国的人。
我愿意珍视并培育日本人日常身边之美。因为它在不久之后会成为连结着世界的美的。也愿意具有对丑的东西毫不可惜地加以铲除的眼光。日本已不是远东小小的孤岛,而是世界之中的日本了。这是我从去年访欧旅行中懂得的一点。
(摘自《远处的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