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生日

陈大柔

亲爱的爸爸:您好!

天哪，我已经二十岁了!

当元旦钟声叩响最后一记，当吹灭的蜡烛浮起袅袅青烟，我确确实实地知道:我二十岁了!我逐渐感到了我存在的空间毫不迟疑地在扩大，而我的年龄也毫不留情地在膨胀，膨胀。一眨眼，我就永远告别了十九岁。

晚会上，班长宣读了全体过二十岁生日的同学联名给父母的信。他说:“二十岁，我们是浪漫的。对每天都进行一次庄严的无记名投票，面对世界，寻找自己的形象。今天，我们又将蜡烛点燃，第二十次点燃这生命的火炬……”

真的，爸爸，有时候，我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怪念头来:我发现我老了(也许我不该在您面前这样说)。每天对着镜子梳头，我常常害怕出现皱纹。但我还是从镜子里找到了:额上已出现了不明显的皱纹。哦，当然，总是要老的，这是没法逃避的，凡不可避免的就是理所当然的。

也许，爸爸，您会说:孩子，不用伤感，还有中年，想到青春逝去的神速，你们更应抓紧现在的分分秒秒，以便将来不再有中年去得匆匆的遗憾。

噢，是的，我二十岁了。我应想想了:为什么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空虚，寂寞?为什么会干出事后后悔得不得了的事来?为什么年年会感叹岁月流逝之慢，而又蓦然地想到自己快老了?要命，原来我自己竟远远比不上对自己的钢笔、书包那样熟悉；二十岁了，我还不能把握自己的精神世界与心灵深处的需求，我还只能被动地应付对自身意识中纷至沓来的欲望的冲动，我与我自己竟还是一对陌生人。

记得有一位作家说过:人生并非是一种享受，它实在是一桩十分沉重的工作，在这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劳作之中，又藏匿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奥妙，这些奥妙不会也无法被揭示出来。人的一生恍如一场逆旅，我们向着自己的目标拼命地长途跋涉，终有一天，自以为到了，可定神一看，却远离了原来的两倍。他说他用了四十年的时间去寻找一个永恒的答案，却发现它仅仅存在于明天的冥冥幻想之中，而那些实在的，发生在身边的一个场景，一个声音，来去是那样的匆匆，只构成了记忆中经久不息的故事。

真的爸爸，我不隐瞒，我还很不成熟。但尽管这样，岁月还是毫不留情地把我们推向未来。生日烛光象小矮人似地摇啊摇，把我们摇到了一生中的第二十个小站。人生有多少个小站，多少个春秋呢?我们不无激动地等待明天，可明天一眨眼就会过去的，就象我们过去的十九个春秋一眨眼就过去了一样。我在想的是:我们的未来，该是怎样的呢?

我常常听到年长的人跟我们说:你们啊，可是跨世纪的一代!那语调除了鼓励和期待外，我还听出了隐忍着的幽幽不息的感叹和羡慕。是的，二十岁，我骄傲!

二十岁象什么呢?象生日蛋糕上的鲜花!不，哪里是这无生命的鲜花所能比的?象那二十支五彩续纷的生日蜡烛，噢，有点象，但不应该是有泪的:二十岁是不相信眼泪的。她应有少年的无邪、纯洁；也应有成人的稳重、多思，她是我们追求成熟道路上的一串深深的腿印。

咳，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写什么了:写信吗?做作文吗——二十岁的作文?我想到哪写到哪。当您读到它时，爸爸，您将怎么来批改它呢?

您的女儿

笛儿:

孩子，我一连读了三遍你的来信，心情难以平抑，只觉得心底涌出许多话要跟你讲，许多许多。

你问:人生有多少个春秋呢?二十个?四十个?四十八个?谁能告诉我们?但有一点是再明白不过的:它给我们每个人的都是如此的有限和短暂。又过去了二十八年，弹指一挥间。回头看看，才知道人生并不象我们那时看的那么简单，想的那么浪漫。

当然，从一天又一天来看，它也许是单调的，琐碎的；但一旦拉开一段历史的距离，你便可清清楚楚地看到它的起伏，它的深奥，它的螺旋线，象一首恢宏的哲理诗，把精邃又平凡的真理镶嵌进生与死的界碑；它用千变万化的色彩打扮得叫我们难以辨认，叫我们感慨万千。甚至直到我们告别它时还没有真正理解它的真谛。

我们生命的第一个四分之一是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的，当我们懂得享受和利用青春时，青春已悄悄从我们身边溜过。我们生命的最后的四分之一是谈不上享受的。这两端之间的时间，倘若人们能好好利用，也还是对得起自己一生的。

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忙忙碌碌，匆匆促促，不是去改变生活，而是受生活改变；就如演员不是让布景为自己服务，而是受布景的牵制和摆布一样。他们儿童时受糕点的指挥，青年时受恋人的指挥，中年时受功利的指挥，老年时受经验的指挥；到头来，两手空空，于是怨艾人生如梦。等到他们终于如梦初醒时，已经晚了，这中间的两个四分之一时间所剩无几了。

孩子，爸爸把你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一向这样认为:生活得最有意义的人，并不就是年岁最大的人，而是最懂得爱惜人生，对生活最有感受的人。你说你不成熟:有谁能说自己完全成熟了呢?成熟是一个过程，是一个不断发展的动态过程。我们有哪一个人不是在发展中，在进步中呢?有哪一个人不是不断地完善自己直至永恒的宁静来临为止呢?只有死才不需要发展，不需要进步，可是死却不是成熟!

人在年轻时，总是充满激情地期待成长，期待成功；年纪大了，精神不旺盛了，又颇觉力不从心。按理说，人到中年，我们正年富力强，正是干事业出成果的时候，但说句内心话，我们又是多么羡慕那些年轻人，他们的年龄，他们的精力，他们的激情，甚至他们的单纯，他们的天真；他们没有象我们这样多的牵累，这样多的后顾之忧。说来说去，人们似乎总希望不是现在的年龄。

人生的道路是没有尽头的，人生的奋斗因而也就永无止境。你不断地攀登，攀登，实在太累了，小憩片刻，回首极目远望，只觉得心旷神怡:毕竟，站在和自己同一高度的人并不多啊!但是，你总会发现你脚下的小草被人踩过，碎石被人动过，脚印不断，也就是说:总有人在你的前面，比你达到了更新的高度。于是，你又负起重荷喘息着继续攀登。

是的，青春是值得人留恋的，但未来也许更值得人向往。当你白发苍苍的时候，你一定会感到:一年和十年一样迅疾。“未来将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与你在内心问着同一个问题。但我们却说不出，——因为我们还不知道。但，孩子，有一点你应该知道的:一场戏可以在一个晚上演完，一本小说可以在一天内看完。而人生却是要你一天一天地去写的。人生有如一天，有朝霞暮色；也有如四季，有春夏秋冬。这就构成了我们丰富的人生，变幻多端的人生。它虽然有限，虽然短促，却也要经历许多的转折点。

这就是人生，这是实实在在的人生。倘若平平淡淡，顺顺当当，人们会觉得它是多么的单调，枯燥，乏味；可倘若外界或人们自己无意中更改了它的内涵，人们又不免疑虑:将来有一天，我们会不会突然意识到这是一种莫大的缺憾呢?

还有幸福呢?难道人生一世，就为了这么平平庸庸地过到老活到死么?不!人们无时无刻不有一种希望在支撑着他，那就是——幸福!

幸福是稀有的，不幸倒更为常见。我们渴望幸福，追求幸福。但倘若有谁把幸福当成麻醉品上了瘾，把幸福变成了自私的唯一的目标，他便反倒会因此而失去目标。

生活中常会有这样的时刻，他获得了，但失去更多；因而他胜利了，也失败了。只有在这失败的认定中，在对失去的无法述说的懊悔和隐忍中，人才获得新的起点，新的激情，新的力量，用失去的代价换来新的收获，用失败为新的成功铺路。罗素的一段名言我至今一直铭记在心:“福祉离不开不断进展，它在于步步成功，不在于已经成功；所谓静态幸福这种东西是没有的……”

孩子，爸爸写这封信时心情总难以平静，这封信可以说是爸爸在某一方面批改自己的人生作文。孩子，你的人生作文别人是无法批改的，一个人最好的人生作文要靠自己去写，去批改。

你二十岁了，祝贺你!你刚过了人生的第一个四分之一，你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讲，但还是让我送你一段罗曼·罗兰的话，作为爸爸，也作为我们老一辈的良好愿望吧——

你们这些生在今日的人，你们这些青年，现在要轮到你们了!踏在我们的身体上面向前吧。但愿你们比我们更伟大、更幸福!

你的父亲

(邵敏推荐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心路——一个女大学生的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