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文
西萨摩亚首都阿皮亚依山傍海。海滨路有一家大旅馆,中国人管它叫灰色大旅社。其实是因为旅馆的老板娘“格雷”,译成汉语是灰色的意思,旅馆也就得了这么个“雅号”。
灰色大旅社在西萨摩亚算得上规模最大、价格最高,生意也最兴隆。生意兴隆的原因,一说是面对海湾、风景秀丽;一说是设备豪华、服务热情;也有人说是因为这里有一位跳草裙舞的漂亮姑娘,去年曾获西萨摩亚全国选美第一名。
走进灰色大旅社,服务台前的确站着一个美人儿,她叫秀塔。那颀长的身材,那优美的曲线,那半掩半露的乳峰,那短裙下露出的修长柔嫩的美腿,使西方的旅游者流连忘返;那黑瀑似的披肩发,那完美的鹅蛋脸,那弯弯的柳眉,那两腮玫瑰色的红晕,使东方的过客望而止步;更不用说那一双顾盼撩人的大眼睛,那天然红润的柔唇,那挂在嘴角上的梦幻般的微笑,简直使那些东方美的崇拜者、西方美的追求者、以及持有不同审美观的翩翩少年都为之神魂颠倒。
听说秀塔是这“灰色”老板娘的女儿,可又传说这老板娘并未结过婚,再说她也没有什么姿色,却不知为何生下这天仙般的女儿。
秀塔并不常常出来服务。只有遇上贵宾,或者有钱的客人愿意出大把的钞票作为小费,才见她踩着细碎的步子,飘然欲仙地走出来送一杯咖啡,丢下一个迷人的微笑。那真叫一笑值千金呢!
一心想观赏秀塔风韵的年轻人,谁也不肯放过周末的机会。每逢星期五的晚上,这灰色大旅社的舞厅里都要举行盛大的舞会。门票贵得令人咋舌,项带花环的男男女女照样蜂拥而至。灯红酒绿中,当人们醉眼朦胧,舞步迟钝了的时候,大家所期待的自然是该旅馆传统的压轴戏——秀塔的出场。12点的钟声响过之后,舞厅里立刻静了下来。舞台上华灯齐放,一个半裸的美人儿象磁石一样吸引了几百双贪梦的目光。只见秀塔戴头桂冠,胸前盖着两片巴掌大的绿叶,项上挂一串鸡蛋花串成的花环,下身是一条波利尼西亚传统的草裙,两侧露出耀眼的白大腿,裸露的肚脐上镶嵌着一颗红宝石,比平日更具有千百倍的风采和魅力。
一刹那的寂静之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欢呼。人们吹着口哨,呼喊着秀塔的名字往舞台上扔鲜花、扔钞票,隔着栏杆送上一个个热烈的飞吻。
乐起,秀塔款款移动舞步。那双白生生、软浓浓的赤脚,踏在芬芳娇艳的花朵上,一步火红、一步鹅黄、一步洁白、一步姹紫;踏在光怪陆离的钞票上,一步美金、一步法郎、一步澳元、一步塔拉……啊,这铺满鲜花与金钱的舞台,你该通向何等荣华富贵的生活?有人说,秀塔的衣服拿出来,可以开个服装店;有人说,秀塔的首饰拿出来,赛过当地最大的珠宝商;有人说,秀塔订购了美国最新式的小汽车,圣诞节前就能运来;有人说,秀塔要在山上建一座别墅,明年初就要动工……啊,秀塔!秀塔!你这南太平洋上的艳星,使多少风度翩翩的男士倾倒!令多少芳龄美貌的女郎嫉羡!
圣诞节要到了。一个星期之前,灰色大旅社的门厅里就布置了五彩缤纷的圣诞树。旅馆的大门口也红灯高挂,着意打扮了一番。人们仿佛忘记了关心秀塔的新式汽车是否运来。只是拚命地抢购圣诞舞会的门票,圣诞舞会将在旅社内的露天广场举行,门票已于三日之前售光。
狂欢的圣诞节之夜啊!似乎整个阿皮亚市都陶醉在欢乐的声浪里。灰色大旅社的上空,五彩的聚光灯明灭闪烁,震天动地的摇滚音乐使海湾的渔火都眨着兴奋的眼睛。然而,子夜钟声敲响之后,狂欢进入高潮的时刻,秀塔却没有出场。舞台上代替她跳草裙舞的是酒巴间那个胖呼呼的姑娘。这下可惹恼了观众,立刻有人喝倒彩,啤酒瓶子也扔上了舞台。老板娘急忙出来赔礼道歉,说秀塔突然肚子疼不能上场。也许是出于对美人儿的爱怜吧,那天晚上好歹没闹出事来,人们怀着难言的遗憾悻悻地离去。
但是,这件事之后忽然传开了许多流言。
“秀塔哪是什么肚子疼呀,挨了鞭子啦!听说是为接客的事。”
“接客?接什么客呀?”
“唉唉,你想这么个美人儿,那些有钱的大亨光看看跳舞能满足吗?秀塔十六岁就开始接客啦,谈好每天晚上两个,老板娘想多赚钱,逼她接三个呢!”
“这老板娘也真不是东西,自己亲生女儿……”
“谁说是亲生?收养的!这里的老清洁工最知底细……”
我无心再听下去,也无心去打听这美人儿的身世。在这南太平洋的小岛上,西方人,东方人扔下的弃婴实在太多了。一个家庭收养三两个孩子并不鲜见。整个社会上养子养女的比例几乎大于亲生子女。这些可怜的混血儿,虽然大多数漂亮而又聪慧,却自幼得不到父母的温暖,没有机会接受必要的教育,一个个沦为社会的渣滓。难道秀塔——西萨摩亚的一枝花,年轻人心目中的“金皇后”,竟也是这类人吗?这时我忽然忆起,仿佛有一个夜晚,我曾看见她的背影从花丛中闪过,扶着一个醉熏熏的外国海员。由此我才意识到,每次跳完草裙舞,在她微笑着谢完幕转过脸去的一刹那,眼里似乎流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疲倦和隐忧。
两天之后,又有消息传来说,秀塔同一个叫做鲍尼的小伙子私奔了。两人乘船到了东萨摩亚,刚要登上去夏威夷的飞机,被老板买通的警察拦截回来。有的说秀塔免不了遭毒打;有的说鲍尼怕要吃官司坐牢;有的说秀塔自杀未遂;有的说秀塔给老板娘下了跪……不管怎么讲,三天之后的除夕之夜,再想看秀塔的草裙舞是没有指望了。为此,阿皮亚市迎新年的气氛都仿佛淡了许多。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灰色犬旅社忽然贴出除夕舞会的广告,上头赫然印着秀塔的大幅彩照。这一下可好,灰色大旅社比往常更加热闹,寻欢作乐的年轻人比往常更加疯狂,新年的鞭炮声也仿佛比往常更加密集了。
据说,灰色大旅社的除夕舞会象往年一样爆满,秀塔的草裙舞象往年一样优美,秀塔本人也象往常一样地微笑着,好象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我没有去参加除夕舞会。观赏一个痛苦的心灵摆在脸上的笑,而且为之欢呼,只有疯狂的人们才能干得出来。我想那些狂热地为秀塔喝彩的人,那些送上鲜花、钞票和飞吻的人,未必对她尊重,别看表面上把她当作皇后一般崇拜着。
听说秀塔在除夕舞会上谢幕的时候,眼里闪着泪花。不知是激动、是悔恨,还是辛酸?
(摘自《现代交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