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母亲的人生曲线

1988-11-01 03:18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8年6期
关键词:军军儿子母亲

豫 辉

引子

仲春,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礼堂。

一位身材单薄、年过五旬的母亲缓缓地走上了讲坛。台下52种民族服中,有一片鲜红点缀的橄榄绿,呵!那是中央和总部的首长,坐在前排的是军委副主席杨尚昆。

讲台上老人和着泪水带着鄂西的乡音,沙哑的倾吐,深情的叙说,把人们带入了那风雨潇潇的岁月。全场一片肃静,众多的人都在擦泪。杨尚昆副主席用手帕捂着眼睛,第二次走进了洗漱间……

一位母亲坎坷的人生经历,随着她成为全国拥军爱民模范,成为百万战士唯一的母亲代表,参加全国第二次英模大会的消息,在绿色的军营,在古老的中华大厦传开了。于是,千万名当代军人和他们的母亲在寻找这位烈士母亲的人生足迹,

母亲——不论她后来成为多么伟大的母亲,她的人生足迹都是从做姑娘时起步的。

30年前,李祖珍还是一个普通乡下姑娘,在宜昌护士学校求学。直到60年代的第二个深秋,她从宜昌护校毕业,回宜都县老家告别父母赴武汉参加工作时,父母才惊喜地发现,女儿变了,变成一个亭亭玉立、文静秀气的大姑娘了,父母为女儿能独立生活感到欣慰。可是,母亲在惊喜之余,不免多了一份忧虑,儿女要出远门,要进大城市工作,离家七八百里山水,看不到管不着,老人还听说女儿要去的那家医院在什么武昌姻脂路。姻脂路?该不是深巷绿灯?她不敢想。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不识良莠的母亲惴惴不安地将女儿送出村头,送到村外的清江河边。临别,反复叮咛的还是那句老话:“珍珍,到了大城市,可得稳重呀!”

“妈,我记住了。专心工作,见了男人绕道走。”祖珍的天真给了母亲“定心丸”。

带着姑娘的憧憬,祖珍来到一个新的世界。在武昌黄鹤楼旧址脚下的附属医院,她身着白大褂,时而为病人打针发药,时而在院内挑水扫地,不知累,不晓苦。她纯朴勤快又能歌善舞,一到节假日,她所在的女儿王国里便传出她那令人陶醉的歌声、琴声。医院里有业余剧团,组织文艺会演时她领衔主角,被大伙誉为“林妹妹”。

生活在她周围展示着五彩缤纷的图案,她本能地感到侧面有多情的微笑,正面有火辣的目光。他们有的是本医院才华横溢的年轻医生、有的是附近军区机关英俊潇洒的军官、还有的是大学校园风流倜傥的小伙。大胆的A君深怕错过良机主动进攻,祖珍婉言推说:“我还年轻,要专心工作。”美美一笑,锁上了心房。转回身写信告诉母亲:女儿没忘粗茶淡饭的家境,没忘妈妈变卖纺线车送女儿上学的慈爱,专心工作,年终还被评为优秀团员。只是……婚姻大事终究还是自己作主,老人不必过分担心……

母亲从没有说要包办,但总希望女儿找个好点的。什么算好点的哩!鄂西乡间老人招男嫁女的观念千姿百态,一两句话无法说清。

不久的一天,院里住了一位特等残废军人,名叫郭鸿荫。艰苦的战争环境和过度劳累,使他患了严重疾病,肺叶切除了三分之二,手术损伤了音带,导致发音嘶哑,链霉素治疗使听力降低,腰骨还患强直性关节炎,只能靠钢箍架支撑着腰90度的残躯。他每天睡靠在石膏床上,顽强地读《高玉宝》、《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书籍,他会唱那么多革命歌曲;他有讲不完的战斗故事;他看的书一本接一本;他对生活总是充满乐观和自信。他那豪放的歌声、笑声和绘声绘色的故事,象磁铁一般吸引着伤员和病友。他象一把火燃烧着一颗颗枯萎的心,同时也在不知不觉地感染着护理他的李祖珍的心房。敬慕之情在心底萌发、骚动。在她梦幻般的21个年轮里,似乎还没有过这样兴奋和惶惶不安的感觉。有天傍晚,风儿吹,月儿圆,银辉轻洒在祖珍娟秀的脸庞上,她来到他的病房,向他借书。不知为什么,心却被吸在这里,舍不得立即离开。听他谈文学,谈天文、地理,谈他自己的战斗生活。他敏捷的思维,严密的逻辑,催人泪下的战斗场面,使她激动,促她遐想。这时她了解到老郭原来是武汉大学毕业生,出版过诗集《一切为了革命》,他当过战地记者,曾在冰雪泥水中滚卧,在枪林弹雨中穿梭,写下一篇篇振奋军心民心的捷报,是当时军人行列中为数不多最受宠爱的知识分子。

从此,一本书一本书借走,又一本本还来。在她面前豁然展现一个新的世界。她学着写诗,请他修改。他尽心尽力,百问不烦。冬去春来,花落花开,不知不觉地相处了五个年头。

郭鸿荫终于忍不住了。在借给她的书中夹进了热滚滚的情笺,直率和勇敢不亚于欧洲的一位导师:

“祖珍,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是喜还是忧?祖珍茫然不知所措。相处几年来,她敬佩他,尊重他,愿意和他接近,但爱的情怀始终紧锁着。此时,面对丘比特的爱神之箭,她不能不深思熟虑。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特等残废军人,年纪又比自己整整大14岁,嫁给他,意味着什么?

她有生来第一次失眠了,实在睡不着,悄悄地翻身下床,独自来到静谧的花院。在月辉下镀着,思考着人生的重要一步……

李祖珍终于拿定了跟郭鸿荫结婚成家的主意。

消息传开,医院轰动了:

“祖珍,你品貌都好,为啥偏要嫁个残疾人?”这是当面善意的规劝。

“老郭工资高,哪个女人不图舒服,不爱钱罗!”这是背后窃窃的冷嘲。

为啥偏要爱残疾人,这个既深哲又简明的道理,李祖珍不必解释。可是,图钱的非议真使她冤枉,老郭当时的月工资只有48元,乡下还有一位体弱多病的父亲和一个年幼的侄女,每月都要按时寄去生活费。他非但没有分文存款,还因给父亲治病借了一笔债。这些祖珍都知道,她不嫌弃,非议她也能忍受。偏偏母亲又来反对,托人来信,声明:“如果要与老郭结婚,咱家里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祖珍不相信母亲的心肠这么狠,特地回到了宜都老家,试图说服亲人。哪知母亲气恨交加,来了真格的:“那好,从今起,这个家没有你吃的住的。你走吧,你娘讨米要饭不求你。你不是我的女儿,走吧。”祖珍伤心的泪水涌了出来。

离家时,祖珍眼巴巴地望着故乡的山水,望着静悄悄的村头,竟没有一个人为她送行。她咬紧牙,把泪水咽到肚里……

人一生,就象茫茫大海里的航船。谁也无法回避人生的曲线。

李祖珍和郭鸿荫结婚后,相亲相爱,在一起厮守了6个寒暑。这6年对祖珍来说是艰难的,也是幸福的。郭鸿荫生活不能自理,多数日子躺在病床上。她既当妻子又当护士,用自己全部的身心爱着他。不久,她怀孕了。老郭高兴地叫了起来:“我要当爸爸了。”

“别激动。”祖珍温柔地依偎在他的身边,抚摸他那干瘦的手臂,冷静地说,“你身体这么差,我要照顾好你,又要好好工作,难哪!我想暂时不要孩子。你同意吗?”

郭鸿荫双手托起妻子的脸庞,久久地端祥着她,她瘦了、憔悴了。水汪汪的眼里布上了过度劳累的血丝。刚满30岁,可额上已爬上密麻的细纹。艰难的家庭生活,过早地吞噬了她青春的风姿。为了我,都是为了我啊!郭鸿荫忍不住将妻子揽在怀里,洒着泪水说:“我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后来她又怀孕了。身体弱!反应大,整天不思茶饭。这段时间,她对丈夫照顾少了些。谁知,丈夫的病情突然恶化,大口大口地吐血,住进了医院,从此瘫在床上再也没有下过地。

1964年,在她生孩子的前几天,接到丈夫病危的通知单。她一阵晕眩,栽倒在家门口,挂念丈夫的痛苦和分娩时肉体上的痛苦混在一起,极度虚弱的身体抵挡不住了。难产大出血,休克在产房里。当她从昏迷中醒来,看到可爱的儿子时,多么希望得到丈夫的温暖啊!可是,看到的只是领导,是同志们。再看别的产妇床前都有丈夫陪着,母亲忙上忙下地侍候,成篮成串的鸡蛋、鸡子和营养品,她心里酸溜溜的……

她强忍着,自己寻找安慰。她知道军人的妻子,就要象军人那样坚强。

出院后,刚刚出生4个月的儿子军军,被送到鄂西宜都老家。老母亲噙着泪水紧紧地搂着外孙,昔日的怨气早就抛到九霄云外。李祖珍惦记着丈夫和工作,放下孩子,告别家人又匆匆地回到医院。在她的照料下,病危的丈夫脸上又开始有了红晕,而她却明显地消瘦了。一天,丈夫一觉醒来,发现祖珍用吸奶器在干瘦的乳房上吸奶,老郭顿时明白了近来所发生的一切,扑上去抓住妻子的手:“珍珍,你不能,不能这样……”妻子的纯情使郭鸿荫感到人间的温暖。然而,不久“文革”的风雨却又把他们投入了死亡的峡谷。郭鸿荫被赶出了医院,勒令停止一切治疗。李祖珍万般无奈,借来一辆运垃圾的平板车,一步一泪地把病魔缠身的丈夫暂时拉回家中。以后在军代表们帮助下,一个漆黑的雨夜,又偷偷地把郭鸿荫送到了医院一间作废的库房里。从此,每天下班后,祖珍匆匆赶到库居,悄悄地给老郭打吊针、喂药、喂饭、端尿、端屎。

冬天来了,刺骨的寒风从破裂的墙壁和门缝中钻进来。夫妻俩冻得瑟瑟发抖,向隅一团。屋里不能生火,一生火冒烟老郭就咳嗽、吐血,祖珍只能把炉子搬到风雪下做饭、熬药。脚冻肿了,手冻破了,无泪的岁月伴着有情的伴侣默默地煎熬,静静地等待。

艰难的日子被医院领导知道了。尽管处境也很危险,老领导还是想办法给老郭腾出一间病房。这时的老郭已是八型肺结核了,祖珍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把儿子从宜都接回来,一家三口住进了病房。一年呀!整整一年,她跟儿子没有上床睡过一觉,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打发冬夜,苦熬夏日。

病房里,老郭只要一见到天真可爱的儿子再痛苦也不呻吟。他欠着身子教军军识字,唱歌。祖珍看到他们父子那样亲昵,感到几分舒心。可是,这份千辛万苦维系的天伦之乐并没有持久。可恶的病魔在无情吞噬郭鸿荫的生命,1.79米的身量,体重只有50斤。惟有那颗心脏还在顽强跳动,那双眼睛还在闪烁着、期待着人间的曙光。妻子的情和爱支撑着他的生命缓缓延伸……

最终,一个普通的英灵带着对人间对亲人深切的眷恋,默默地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许久,祖珍擦去泪水,慢慢拔去丈夫身上的吊针、氧气管,舀了一盆热水,把他的身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换上新军装,在上衣口袋里放上全家三口人的合影照。然后抱起骨瘦如柴的丈夫,一步一步朝阴森狭窄的太平间走去,口中只有一句话:“老郭,放心吧,我一定要把军军培养成人。”

祸不单行,丈夫去世不到一个月,军军又得了结核性肺病。那阵子,李祖珍每月工资只有43元,要给乡下的妈妈寄去10元,还要给军军治病。为了加强孩子的营养,她更加节衣缩食。3年时间,她很少吃鲜菜,每顿用盐巴拌饭吃,脸上失去了血色,走路一歪一歪的。不知不觉,军军6岁了,懂事了。有一次儿子问她:“妈妈,你怎么总不吃菜呀?”“军军,妈妈不喜欢吃菜。”儿子不信。第二天,从幼儿园回来,用妈妈平时给他买冰棒的钱买了一把苋菜,兴冲冲地说:“妈妈,我给你买了菜。”吃饭时,儿子把菜分到妈妈的碗里,硬逼着妈妈吃。可她吃不下,嗓门发哽,抱着军军哭了。

孤儿母寡的日子是难过的。在朋友们帮助下,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干部牛石武闯进了这个家庭。他帮助祖珍母子买煤背粮,修房平地,不声不吭。他喜欢孩子,特别喜欢军军。教小军军读书认字,教他打球、游泳,带着一块儿横渡长江。半年下来,小军军已经离不开这个叔叔了。每天做完作业就去找他玩,和他闹。一次,牛石武干完活向军军道别时,小家伙天真地抱住他的腿说:“叔叔不走,叔叔就住在我们家吧!”他不禁回头瞥了祖珍一眼。一刹间,珍珍本能地感到“这一眼”里包含着什么,她回避了。她需要冷静。她感激老牛,可是心里抹不掉对老郭的眷恋。乡下的老母主动登门作她的工作;单位的领导和同志们也来劝说。为了军军,李祖珍改变了初衷,终于和牛石武组成了第二个家庭。

牛石武体贴理解妻子。平静而愉快的生活温暖着李祖珍,使她那颗濒临冻结了的心房又萌发出生气勃勃的情感。

在这新的家庭里,军军长大了,象他的生父大学毕业时那样英俊、潇洒。祖珍心里淌着蜜,她把老郭留下的老式军装翻出来,军军穿上了,连换洗都舍不得脱下来。

高中毕业时,立志继承父业的军军,决心参军,到作战部队去。祖珍想,孩子继承他生父的遗志,做母亲的应该高兴,应该支持。她和老牛陪着儿子去找带兵的同志,征兵人员感动了:“李妈妈,你就一个儿子——两家人唯一的一根苗,送他当兵,舍得吗?”“舍得,我们国家现在提倡一对夫妇只要一个孩子,如果我们都不去让孩子当兵,将来我们祖国谁来保卫呢?”

军军高兴地穿上军装。临行前,一家三口来到了绿荫遮盖的石门峰烈士墓地,母子在郭鸿荫安息的墓上添上了一把新土。

儿子走了。这是光荣而神圣的职业,又是一条充满惊险、布满荆棘的人生之路。

军军刚到部队后,很快来信了:“妈妈,我在部队一切都很好,就是老想您。您知道吗?我们新兵连都是这样,一到星期天或节假日,都坐在铺边给妈妈写信。回顾在妈妈身边的幸福日子,细叙妈妈的爱。写着写着就哭了。妈妈,我现在是大人了,是人民解放军战士,我要象老一辈那样去生活,去战斗,象两个爸爸那样做人。

其实,祖珍又何尝不想念儿子。她每次给儿子写信都字斟句酌,询问他的学习、思想情况,嘱咐儿子要严格要求自己,安心部队工作,还给他寄去学习书籍。

一年多过去了。军军写信向妈妈报喜:14个月在教导队训练成绩都是优秀,他受到部队嘉奖,首长批准他回武汉看看父母。接到信后,老两口欢欢喜喜地到街上买了肉,买了鱼,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等着儿子归来。从一大早等到晚上11点多,菜饭凉了又热,热了又凉,还不见儿子的影子。焦急等盼的老两口心里隐隐感到一种不安。过了十天,他接到军军从老山前线的来信:

“爸爸、妈妈,请原谅,我接到了紧急命令,来不及回家看望您了。我知道,我是妈妈心头肉。是靠两位爸爸哺育长大的,你们想念我,惦记我,特别是您们接到这封从前线发出的信后,定会忐忑不安,儿子理解老人的心情。可是,我现在是一名共青团员,一名经过正式训练的侦察兵,保卫祖国的领土完整是战士的神圣职责和崇高义务。指导员说,一个人只有经过生与死的考验,才能真正感受到生存的意义和价值,我为自己的选择感到荣幸和自豪。相信爸爸、妈妈会支持儿子的。

“连队开到老山前线,将执行特殊任务。打仗总会有伤亡的,但我不怕,我要在战火硝烟中立功受奖,向亲人报喜!”

象所有前线战士的母亲一样,祖珍接到来信,开始了提心吊胆的日子。她希望儿子作战勇敢,杀敌立功,象他亲生爸爸那样,作一个令人敬佩的军人。作为母亲,她更盼儿子立功后平平安安地回到身边。

不久又是一封前方来信:“妈妈,不要挂念我。今天是我20岁生日。听邻居王奶奶说,您生我时身体很差,很差。我的生命既是爸爸妈妈给的,也是热心的人们给的。今天,为了报效祖国和人民,也为了无数的妈妈,我能在前线枪炮声中,在战友们的罐头和大碗酒的祝贺声中,度过自己的生日,是多么自豪,多么有意义啊!妈妈为我祝福吧!过了生日就要接受出发的命令,杀敌立功的时候到了……”多象孩子的爸爸呀!祖珍提笔给军军回信,提醒他,鼓励他。

从此,近两个月她没有收到军军的来信,等啊!盼啊!明知道邮递员每天只送一次信,可她还是三番五次地跑收发室。每天回家,总是三步并作两步走,希望从门缝里看到归来的儿子,看到儿子那可爱的脸蛋。当左右邻居谈到老山前线战事时,她又想听又怕听。丈夫把办公室里订的一份《解放军报》带回家,老两口每天注意报纸上有关打仗的消息。一天,报上果然报道了军军所在连队的战斗事迹。报纸上指导员、连长的名字是军军平时提到的。全连英勇战斗、出色完成了战斗任务,消灭敌人20名,但没有提到我方伤亡。半夜里,祖珍被恶梦惊醒,伤心的泪水浸透了被角。丈夫安慰她,总是往好说。可是一晃又是三个月过去了,儿子为什么不回信呢!她朝思暮盼,默默地为儿子祈祷。12月27日这天,一大早,她接到医院办公室通知,叫她下午两点去开会。自己既不是主治大夫,又不是支部委员,开什么会哩!她好生狐疑。不到两点,她来到医院,轻轻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屋里的气氛格外严肃。一张张熟悉的脸低垂着。祖珍忽然发现一位年轻的军人坐在人们中间。她的心不由得一紧,一种不祥的预兆象阴影蒙住了她的心。少许,军人默默地走到她的跟前向她敬了个军礼,悲痛地告诉她:“李妈妈,我叫赵英俊,军军连队的副指导员,军军他……他,他英勇牺牲了……”

顿时,天在旋,地在转,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一切都变得晃晃荡荡。李祖珍怎么也不相信,怎么也不敢相信,儿子就这样离开了她,就这样永远地走了。她哭呀、哭呀,20多年来的精神支柱倒塌了,刹时间变成了一片荒漠。她昏了过去……

醒来后,医院领导、医生、护士们守候在她身边,赵英俊守候在她身边,省委书记关广富和省委其他领导和民政厅的同志都来慰问她,安慰她。善良而伟大的母亲,把一生所有的情爱都奉献给了人民军队,晚年又失去了惟一的爱子,哭吧,哭出来也许好受些。

赵英俊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轻轻地打开,里面是一枚金光闪闪的二等功章和一封渗着血迹的遗书。他端端正正地把奖章别在李祖珍的胸前,又捧上那封遗书。军军、他可爱的儿子在激战的间隙,还在思念妈妈,从阵地捡起被硝烟烤糊的纸片,给妈妈留下了几句话:可是,上面的字迹早被他的血迹模糊得无法辨认了……在场的人都在流泪。“李妈妈!”赵英俊一声呼喊,突然跪在李祖珍面前“我从小失去了父母,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儿子,就是你的军军。”祖珍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呼喊着孩子,呼喊着军军……

人间又一个新的家庭在泪水中开始组合了。

然而,人生的坎坷和不幸,毕竟在她心灵中埋得太深、太重、太苦。自从军军牺牲后,她不敢看打仗的电影,不敢听打仗的故事,不敢多看一眼军军的像片,只是把干涸的躯体中有限的热和爱,全部献给了工作,献给了儿子英俊。

英俊准备结婚,他把终身大事第一个告诉妈妈,并把在广西凭祥农场工作的对象王娟接到家里。祖珍把英俊叫到跟前,对儿子说:“俊俊,结婚还需要哪些东西,喜欢哪些东西,实话告诉妈妈。”英俊把喜事告诉妈妈,只想让妈妈高兴,不想让妈妈为他分心。祖珍明白,孩子为什么沉默,但她知道:身为妈妈该做什么,该怎么去帮英俊操办婚事。她把军军的抚恤金拿出来,跑呀,跑呀,跑遍了武汉三镇新商场,购回了英俊结婚用的家俱和各种用品。结婚之日,当小两口在婚礼上举杯亲切地叫她“妈妈”时,老人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她想,军军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高兴的。

儿子、儿媳结婚假满,要暂时离开这个4个人4种姓的家庭了。李妈妈忙乎一夜,将别人送的、自己买的各种礼物,大包小箱地捆成十几件,千叮咛,万嘱咐,分别把他们送上了北上和南下的列车。

下班归来,她拖着疲倦的身子一步步爬上五层楼,推开家门。老伴还未下班,房里空荡荡的又剩下她一人。立刻又想到军军。脚步不由自主地又来到军军昔日睡过的房间,无限痛苦地坐在床头,望着墙壁上军军的像片,抚摸着军军儿时玩的小坦克、小汽车、泪水不禁又涌了出来。

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常使心灵重伤的祖珍留下深深的烙印。英俊和军军生前的战友理解母亲,不断来信和寄来书籍,信中说:“李妈妈,我们都是您的儿子,我们愿伺候您长寿百岁。可是妈妈,我们无论怎样表示人间的孝心,都无法代替军军在您心中的位置,更无法改变父母赐给我们血液中的遗传基因和相似于军军的原型。妈妈,您不能这样悲痛下去,人间值得爱的东西很多。我们爱妈妈,时常来看妈妈,更希望妈妈建立一种超越儿子的感情——晚年生活新的追求。一旦这样,妈妈就能从痛苦中慢慢解脱出来,就会感到人生暮年的意义,生活会愉快起来。妈妈,我们期待着您……”

李祖珍理解到孩子们的心情,她一遍又一遍看着他们的来信,从信中得到新的安慰和启发,她开始看书,开始思索,开始寻找赖以使生命闪烁的光点和目标……

(摘自《三月风》)

(插图:崔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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