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音:大学生的勤工助学

1988-11-01 03:18周岩董宽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8年6期
关键词:大学生学生

周岩 董宽

当代,校园人的情感、心理、观念不断地受到时代的挑战与震荡。

过去热烈信仰的如今发生了怀疑,曾经耻而不谈的如今津津乐道。改革的浪潮呼唤着更多的大学生从“书生型”向“社会实践型”转变。

卖书报、卖服装、汽水、明信片;出租小说、彩色扩印、征订高考模拟题;扛大个、端盘子、陪“的士”、扫厕所;当导游、家庭教师、厂长助理;办咖啡馆、美发厅、洗衣厂、商行、实验银行、学生餐厅、科技开发公司、咨询中心、外文资料翻译、电子计算机程序设计、软件开发、磁带转录、电器修理、中英文打字……义与利的争论,进取的渴望和现实的羁绊,权利运用和市场选择,商品意识和竞争机制,人际关系和社会网络,情感投入和痛苦付出……

勤工助学无疑是校园与社会的重合线,是学子思虑的热点。

(一)

当中国的父辈们仍然习惯于把“望子成龙”作为一种荣耀时,大学生们则开始以勤工助学为手段,向社会、向自立进军了。

从闭门读书到勤工助学,从“天之骄子”到勤杂百工,这一变革的完成,不仅要以几代大学生的失败和努力为代价,也需要在相应的民族传统观念中,清除厚重的历史沉淀。唯其如此,才显示出它的痛苦、它的艰难。

中国的大学生恐怕是世界上最幸运、最无忧无虑的青年了。他们被称为“抱大的一代”,从小学抱到中学、大学、然后,国家把一切都包下来:好工作、好待遇。他们不愧是“天之骄子”。

然而,终于有了一些躺在温暖的“摇篮”里“想入非非”的人,为了经济自立和人格独立,迈出了艰难而又可贵的第一步。

已是某中学优秀班主任的郑锦红,大学时或许是这个中国最现代化的城市里最早的家庭教师之一。“听说别人说我们大学生是被抱大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一回想十几年走过的人生道路,的确是太简单了。面对纷繁的社会,日益激烈的竞争,我们这些‘书呆子能适应吗?”她说当初她是带着坚持到底的信心和勇气去当家庭教师的。谁料到首先出来反对的竟是自己的父亲。父亲警告她,一个女孩子不能为20块钱丢尽自己和家里人的脸,只要你专心读书,做父母的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上大学,否则就断绝父女关系。尽管郑锦红认为做家庭教师对自己很有益,比空谈“自我完善”要强得多,可她不敢和父亲闹得很僵,不得不辞掉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

梁国栋,已是小有成就的青年工程师了,讲起大学时“扛大个”的事,依然感慨不已:“活是我自己找的,没敢告诉任何人。后来被过路的同学偶然看见,传开了。人前人后,脊背似乎总被人指指戳戳。系领导找我谈话,关心地问我是不是家里实在太困难。同学们疏远我,甚至连工地上的工人也看不起我,说什么‘放着书不念,出来发什么神经?我悄悄地干了两星期,又悄悄地不干了,那两周的工资我也没再去领。”

传统的教子观念,世俗的道德准则,向刚刚萌芽的勤工助学施加着压力。而给大学生们带来更大的惶惑的,则是他们自身心理的矛盾。一个曾代售过方便面的女大学生告诉我们:“一开始我们宿舍8个人特别齐心,想办个方便面代销点,让同学都到我们这儿买。倒不是为了赚几个钱,只给大家送方便。广告贴出去了,没两天,每张上面都涂抹着‘骗钱、‘可怜呀、女大学生、‘傻妞什么的。更可气的是,有的男生借着买方便面,在我们那儿一泡就是两个钟头。还有专门在熄灯后来买的。我们不想开门,外面就不干不净地骂:‘卖不卖,还口口声声为同学服务呢!渐渐地,我们宿舍人心也散了,闹起了内讧。……”

勤工助学走入了窘境,举步维艰。尽管那时报纸上偶有刊出国外某某总统的女儿去刷盘子;尽管当时大家都在谈论外国学生的半工半读;尽管人人都知道中国“骄子中的骄子”——留学生到了国外也一样刷盘子,当清洁工、洗衣服……但在中国,大学生勤工助学依旧被许多人视为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他们一面羡慕国外青年十几岁就脱离父母独立谋生,一面又一代传一代地传诵着“三十而立”的古圣训,一面苦恼于学生们“高分低能”,一面又把子女束之高阁,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慰人慰己。这种奇异的现象,有几个认真地思索过?!

到了80年代初,改革开放使人们的思想观念得到了解放,也向大学生们提出了由“书生型”和“社会实践型”人才转变的要求。自立、认识社会、参与社会、竞争、向社会人转变,以强有力的方式给勤工助学注入了新鲜血液,一个崭新的局面开拓出来。

在湖北。武汉大学学生自己开办了“大学生咖啡馆”,提供咖啡汽水威士忌,也提供《蓝色多瑙河》的幽雅舒缓。5名发起者组成管理委员会,轮流值班,分别带领4~5名学生服务员营业。19点开张,23点打烊,当晚结算分红。

在吉林。吉林大学7名学生筹资买了大型洗衣机,办起学生洗衣厂;东北师范大学学生成立了“中小学生美术音乐活动中心”,开办口琴,试唱等训练班。

在深圳。深圳大学开辟了“学生一条街”。百货商店、书店、咖啡厅、实验银行……所有管理人员和服务人员都是学生。他们郑重地各司其职。

在北京、在上海、在兰州。各种各样的大学生科技学术组织卷入勤工助学的大潮。

……

终于,社会群体开始肯定大学生勤工助学的积极走向。1987年6月18日和8月12日,《人民日报》两次在头版刊登大幅照片,报道合肥大学生王妍做咖啡馆服务员、武汉学生刘文娅当街头卖报女的消息。大学生们已经介入越来越多的物质生产领域、流通领域,他们再也不飘飘渺渺、自由自在地“理想”着了。

他——D大学第一家无线电修理部的经理,很健谈。他告诉我们,他在中学就是个无线电爱好者,自制过三级管收音机。他有个朋友办起了修车铺,他想,何不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为大家修理电器,既帮同学做点儿事,又赚些钱呢?据说他的买卖颇为兴隆。

她——在师范大学就读的一个腼腆的小姑娘,受聘办起了第三期辅导班,给200多名比自己还大的青年工人补习高中文化。……

“赚钱”。如今的大学生已不再忌讳这两个字。昔日小知识分子的穷酸气早已荡然无存。他们渴望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得应有的报酬。他们同样渴望通过勤工助学完善自己,使自己在被自己承认的同时,也被社会认同。

经过钝木的满足和深刻的疑惑之后,大学生们终于缓慢地卷入庞杂的社会群体。他们在以自己的智力与体力换取经济的自立或半自立的同时,开始努力在各种人类矛盾和竞争中,充分显示个人的才能和魄力。

(二)

从简单的体力劳动到复杂的智力输出到高层次的经营管理中,从商品意识到竞争机制到社会定向的多方面探索中,中国的大学生们终于在广阔无垠的社会背景上,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星座。

他们热情、奔放、真诚、坦率。然而,一旦涉足社会,这些大学生一无例外地显得苍白、软弱、无力。

有这样一位女大学生,漂亮的紫绒编蝠衫上,端正地别着一枚校徽,洒脱文雅。

“我一直想到社会上找点事情做,赚点钱,也看看社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西四那儿有一家服装店,贴出海报招聘临时售货员。我报了名,经理犹豫了好一阵,才答应让我试一天。服装店门脸不大,却很洋气,很现代。衣服都挂着,自选。‘同志,我看您就来这件上衣吧,料子不错,价钱也便宜。您试试,贼合身,贼漂亮。平时我在班会上发言都怵得厉害,这会儿得在陌生人面前说个不停,那滋味别提了,……没多长时间,嗓子就哑了。下班时腿象灌了铅,沉得挪都挪不动。可经理堵着门口说,‘明儿你别来了。为什么呢?他不说。逼急了才告诉我,‘你长得虽然漂亮,可一张口,东北味全出来了,尽是“贼”呀、“啥”呀的,和店里的气氛不协调。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走。回了学校,玩着命地学北京话。”

“想想自己挺可笑,念了十几年书,读名牌大学的贸易系,连经营的基本常识也未弄懂。经营者为了在竞争中取胜,想出许多招徕顾客的办法。您看西四那家服装店,就努力从各个方面向顾客提供审美愉悦感。他们‘解雇我,正是为了维护他们商店完美的形象。要是十多年前,吃‘大锅饭,干不干,干好于坏一个样,决不会出现这情况。我想,改革了,将经济效益和经营者利益捆在一起,就调动了积极生,千方百计做生意。我正围绕这个题目做些调查,准备写篇论文。几位老师还夸我抓住了一个好线索呢!”

两年以前,“磁带事件”曾成为这所大学的热门新闻。三年级的吴华向几百名同学优惠提供了一千多盘名牌磁带,赚够了一年的书钱。可是,还未等他充分享受成功后的欢愉,食堂门口的小字报开始骂他:“磁带不是什么名牌,是冒牌货!我们上当了!”一时间,学生广播站、板报,也以舆论特有的敏感,提高着事件的热度。

回忆往事,吴华的心绪再一次骚动起来:“火车上,我遇到一家集体贸易中心的业务科长,互留地址,成了朋友。开学后,他到宿舍找我,问我能否帮他推销一批名牌磁带,质量绝对保证。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这是几千块钱的大买卖,同屋的同学劝我和他立个合同。他很真诚地笑了:‘都是朋友,我还会骗你吗?等我知道是批冒牌货,再去找他对,他竟不承认让我帮忙推销磁带的事,甚至说根本不认识我。”

好在后来校方出面,才依法公正地了结了此案。吴华在得失之间,得到的要比失去的多。过去一直认为法律只是罚人、管人、而今才真真地悟出:法律主要的是保护人。

大学生蒲琳,每星期要卖出1000份《视听周报》和400份《四川广播电视报》。站在形形色色的陌生人面前高声叫卖,对蒲琳来说,还是第一次。他鼓足勇气喊出了第一声,接着一声比一声昂扬。终于有一位老人朝他走来。他忙拿起一份报纸,小心地对折了一下,双手递给那位大爷,一枚闪亮的5分硬币落在他的掌心里。生来第一次有了自己赚的钱,蒲琳小心翼翼地把它揣在包里。

卖报并非想象的那么浪漫,那么容易。同样是一千份报,别人只卖半天,蒲琳却要卖两天甚至三天。早上天不亮就去领报,傍晚还要趁别人乘凉的机会去寻找买主。一天下来,腰酸背疼,嗓子发干。到了酷暑盛夏,头顶烈日,在拥挤的自由市场里穿梭叫卖,顾不得一股股腐菜味、血腥气和满天的苍蝇。一张报纸只能赚6厘钱,卖10张才得6分。口渴了,连买一支冰棍也得盘算盘算,更不敢奢侈到吃雪糕、喝汽水了。平时没把钱当回事的蒲琳,从卖报这小小的事情里,领略了劳动的艰辛,生活的不易。

月明反射的是太阳的光芒,太阳才是依靠自己闪亮。

勤工助学带给大学生们的,不止是自立观念的树立,更有社会责任感的形成。某大学学生曾因食堂伙食不好几次贴出大字报,后来,几十名学生到食堂勤工助学,干起了大师傅的行当。他们掏米、洗菜、参与管理和采购。工作中,他们越来越清楚物价的变化,燃料的紧缺、水电的故障以及其它种种实际困难。他们不再去贴大字报、空发牢骚、说不负责任的怪话了,而是主动地向更多的同学解释。别看这是不起眼的小事,但大学生们就是从这个小事中,克服了由于缺乏社会经验而带来的心急气躁、处事偏激的弱点,在他们的头脑中,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已不是简单的概念了。

1987年初夏,R大学同时有5家学生自办了洗衣社。其中3家是在学生宿舍楼委会公开招标后,由学生个人承包的。根据承包合同,甲方(楼委会)提供洗衣机,乙方(承包学生)按期交纳利润,设备维修和意外事故均由乙方负责。

一纸承包合同,把以往只是闭门读书的学生彻底地抛给了生存竞争的市场。为了在投标中取胜,大学生们运用自己学过的调查方法和数理知识,苦心预测出洗衣人数、件数和高低峰时间,提出既要赚钱又要比别人上缴更多利润的方案。而一旦卷入实质的竞争,便要拿出真正的竞争手段,领口、裤角在洗衣机里不易洗干净,他们拿出来用手洗;顾客抱怨3天取衣的时间太长了,他们马上改为当天收活,当天洗熨;有人提议上门收活会提高“企业”的知名度,他们立刻去敲一扇又一扇的门……偶然的一次事故,A洗衣社熨糊了一件西服,几天后,生意开始由热闹变得不景气起来。为了保证能按合同上缴利润,他们在贴出更多的海报的同时,上涨了洗衣价格。这一匆忙的决定导致了洗衣社的倒闭。目睹“同行”的失利,另一家洗衣社的经理更感正确的管理在竞争的重要。不久,这家洗衣社新添了“洗衣月票”和“干洗”等服务项目……客观的经济运行法则,也在这小小的学生洗衣社得到了印证。同学们不只是体验了竞争,同时,也从竞争之中,看到我们国家改革的大潮,民族振兴的曙光。

(三)

在勤工助学被认同的同时,我们注意到一种微妙的心理与行为的倾斜。自律空白,他律不足,使得个别大学生在五光十色的诱惑面前迷醉了自身。

这种倾斜应该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但不能因此否定勤工助学。正如零散音节的不和谐,并不会掩去整段华彩乐章的辉煌。

最新的材料表明,我国约有三分之一的大学生进行着或进行过各种各样的勤工助学活动,如大潮汹涌。勤工助学正席卷着我国千余所高等学府。

在这校园潮中,一少部分大学生错误理解了“勤工助学”的含义,有意无意地走向迷失。

金秋季节,顾明告别了教育他的贫困山村,踌躇满志地迈进了北京一所著名大学。新的生活中,顾明有了新的烦恼;手头没有钱,仿佛比富裕的同学矮了半截。

为了有钱,顾明开始了他自己的“勤工助学”,帮一个老乡推销了5万瓶罐头,老乡塞给他200元劳务费。他用这钱买了一套西服、一双皮鞋。于是,他从镜子里重新认识到自己的“价值”。

从此,顾明做生意发财的念头一发而不可收,竟承担了家乡在北方几省的推销业务。繁重的“业务”,迫使他不得不连续逃课,成绩直线下降。尽管他手腕高明,几十次违法偷税从未失过手,但却在考场上亮起一串“红灯”,终于被学校勒令退学。悄悄打装行李,踏上回乡的列车。扪心自问:“我错在哪儿!”

通过朋友的朋友介绍,我们找到了小毛。他答应和我们聊聊。

“我有个朋友,是开‘的士的。晚上不敢一个人开,求我在车上陪着,答应每晚给我5块钱,请我吃顿饭。我想别的活找不到,这也算勤工助学吧,便答应了。

“我们在北京站接客。我那朋友专找外地人拉。‘您去哪儿?哟,东单远着呢,得走仨钟头,还是上车吧!客人一上车,就得听我朋友的。别看只有一公里的路,至少要他10块。

“我不对?我又没向客人多要钱,我错在什么地方?”是呀,错在什么地方呢?

应当承认,许多从事勤工助学活动的大学生,并不知道或从未想过勤工助学究竟为的什么。在他们的头脑中,勤工助学和赚钱被片面地等同起来。心理倾斜势必导致行为倾斜,避免这种倾斜的方法是整个社会对大学生勤工助学的重视。

社会能不能提供给大学生更多的勤工助学的机会?能不能给大学生们培养高层实践能力的可能?

还有大学生们自己,能不能真正树立这样一个概念:勤工助学不仅仅是为了赚钱。

……

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无论蕴藏着欢乐愉快还是饱含着血泪汗水,勤工助学都以其独特的甜酸苦辣的强烈方式,走进大学生们的心,而这种收获是从书本中得不到的。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收获并不仅仅属于当事者,它属于每一个大学生,属于整个当代校园人。

(摘自《大学生》1988年第3期)

(插图:唐伟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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