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作为中国人雄踞擂台,把日本的“宇宙流”“天杀星”走马灯似的打下去时,当他同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在一起时,当他被闪光灯包围时,当他被称为民族英雄,大洋彼岸的欢呼者们要为他塑像时——
我最近一次见到聂卫平,是9月中旬在北京饭店一次招待会上,他坐贵宾席。宴会厅高朋满座,人声喧沸,而他从始至终静静地坐着,似乎并不意识到自己成了什么名,也没学会在这种场合如何灵活交际。如同船,在两岸喧声中有自己的航道。
成功者的虚心谨慎,使人更感到他的不同于常人的奋斗历程。围棋,特别是重大比赛,不仅仅是斗智、斗力,懂行者会听到在那静寂中,对手绞索勒紧的“咯吱咯吱”声。那是一种意志、经验、分析、决断、忍耐……的综合,是在“斗魂”。聂卫平可以在棋艺、智力上与其他高手不相上下,然而正是在斗魂时,他明显地迸发出盖过他人的光芒,这种光芒,是人的精神、心智、气势多次在水火中熬炼锻冶才有的。明星并不生来就发亮,漫漫人生路,在关键的岔路口艰难地把住自己;在向下滑坠时死死抓住一线希望的蜘蛛丝;在大风雨时小心护住理想的火星不使湮灭,普通人才渐渐变为明星。
在我的记忆里,有几张有关聂卫平的照片。
动乱年代的1969年,我和黎亭辍学在家,因不属红色子女,无事可干,就连下围棋的场所也被取消了,日子过得灰蒙蒙,颇觉苦闷。记得“九大”闭幕那天夜里,满街造反组织山呼万岁,黑暗的人行道上,更多人在无声地收听广播。我们茫然地走,一直走到天亮,不知南北。
几天后卫平到太原找我们。他说头年本该插队,
他连个书包都没有,只穿一身旧学生服跑出来。可随身带着一张照片,还昏天黑地对我们说:“这,你们知道吗?韩子栋!就是华子良。”我俩亦属华子良的崇拜者,接过照片羡慕地传看了几回。韩是卫平父辈的同志。“你随身带这个是怎么回事?”“华子良多坚强啊,最不容易。”“听说红岩有很多叛徒呀!”“去他妈的吧,韩子栋就不是!哎嗐,啥子世道嘛!”他学了一句四川话,我们失笑。——我们三个正是当年在四川全国少年围棋比赛时认识的。一直发展到大家关起窗户各自开始诅咒抄家打人的红袖章们。沉默,又摆开棋,所谓“浇胸块垒棋为酒”。那时卫平棋艺已相当高了,只是这碗“酒”没东西垫底,不悲不壮不过瘾。这年月,围棋属什么性质,前途是什么,碎了多少红领巾们在棋盘上寄托的理想。
黎亭发现一个秘密:卫平还藏着一张照片。我俩大呼“公开,公开”。他拿出看时,使我一愣,那是个女孩半侧面头像,照得很美。黎亭眨眼说这是卫平的“那位”。我吃惊,不由上下打量他这落难小生。他还不慌,有板有眼地谈起那女孩家里是军队高级首长;他与她读书、读诗,听梁祝、小夜曲。那女孩爱清洁,为他洗衣裳。一路谈来,我们尤如听到一个美丽童话。谈到最后,“她”成了解放军,去了青岛。我俩心一噔,“呀!”那年头,女解放军的军装似乎是唤起众人自卑感的一种标志。而且“她”似乎已经不写信了。不过我和黎亭觉得卫平也不自拙于那解放军,觉得这棋还能下。
我们拽住卫平,“别去原平,咱们出去闯江湖见见世面,比如青岛如何?我们去看海,你……”卫平咧开嘴笑,来神地说:“对,青岛!”
太原到青岛,一路无钱买票,穷学生又罚不成,撵下车无数次。寒夜,小站,水泥地,睡不着数星星。卫平还开些猜谜玩笑,如“脸朝东”,打一国家元首,谜底朴正熙(瓢正西)。挤车、露宿……他时常小心保护好他那照片。那是他在寒夜的灯。
5月的青岛,美得清丽,还很冷。看完海,帮他找军营,叫化子一般的旅途,商店橱窗做镜亮相,三人异口同声说那玻璃有问题。当然水龙头还得找,尤其是卫平,重要得很!青岛竟缺水,为找水我们长途行军,好不容易才在一个码头看见一个龙头在流。捧水洗过。我们开他的玩笑,看洗干净没有?
××路×号。我们在马路这边看着,他踱过马路去,向门岗说了一阵后,站在一边等,估计是电话进去了。好大一会儿,一个小女兵跑步出营!她自然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儿,而且是这般模样。或许军务在身,她急匆匆谈了几分钟又匆匆跑回去了。他黑着脸回到我们中间。“她说什么?”“她说最高指示……”我们大笑:“中押败嘛!你白洗脸了嘛!”他也恼乎乎地笑。玩笑醒了,童话落到了现实。我说:“还往下闯吗?要不回吧?”卫平倔然说:“不回!到上海去。”
我们用最后一点钱买了最低等的船票,挤在底层驶向上海。夜里黎亭累了蒙头在睡。船舱里腥污呛人,夜深时卫平不知哪去了。我爬上甲板找到了他。海风呼呼,海水翻着浊浪,远处有航标一闪一闪。我没有此类生活内容,不知怎样“鼓励”他。我说:“嘿嘿,牛虻喜欢法国民歌,人生就是丧失,‘在摩哈奇战场会丧失得更多。”他向内衣口袋掏,我诧异:“还看照片哪?”变戏法一般,他摸出一副扑克!他说他下午用这扑克算了一卦,是凶封。我笑笑。他说:“我算的不是鸡毛蒜皮小事。比如那事,我想清了,她新参军,有我们不知道的新世界,应该振奋,哪能象在北京那样打发日子。谈这事本来就早,认真就滑稽了。我是在想——”话题骤然转了,“我在想守角(围棋行棋),为什么千百年来人们多用小飞?其实小尖可避免小飞的许多弱点。”他叹了一声,人总要有前途,有愿意投进全部精力的事情才好。我读过鲁迅先生的人怕梦醒了之后无处可去,只是不能深一层体会。眼下,模糊感到了卫平在想些什么,很远很远的,飘渺的蜘蛛丝……我突然感到卫平有其深沉善感的一面,然而他的其貌不扬中更有一种承受打击、化解尴尬的非常皮韧的天性,或是特质,这是一种在足使弱者要死要活、伤心伤肺时,顽强地不动声色,一种宝贵的特质。
正是这种理智、傲悍,才能使短暂人生的精、血、气聚敛,才能在适合的气候中发出耀眼的电闪。
那晚回到舱底,铺了报纸,他熟睡犹酣。
“红色”的上海,过去认识的棋手都在政治学习,谈到围棋只能发冷似的耸耸肩。我们在马路、公园和人对弈,卫平就用他的小尖守角。(数年后,他又分析透了小尖的长短处,把守角和全局形势统筹考虑,或飞或尖或跳。)他不再看那张照片了。偶而从怀里掏出又小心收好的,是华子良。在南京,他、我、黎亭特意到雨花台烈士墓前献了一束花,又留了一张合影。那里游人少,只能听到鸟叫。围棋是和老家伙联着的,而这里埋着的是老家伙们的伙伴。
后来我们分手了,那一段常通信,写一些共勉的话。他常在糊了信封以后又在信皮上一本正经地写“最高指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久他奔赴北大荒,黎亭当了工人,我参军到了舟山的海岛。1970年2月,他从北大荒给我寄了一张照片,大皮帽子,棉大衣,围巾裹得紧紧。背面写“送张小弟,紧跟毛主席干一辈子革命。卫平”。他说那儿活儿很重,他在拼。紧跟毛主席,使人感到莫名的亢奋,但我也隐隐感到悲凉,国家把个下围棋的好手弄到边境去战天斗地,或许真是凶兆。
在连队有一件事给我留下很深的记忆。那时部队更是红得严丝合缝,每日万寿无疆永远健康,“战士爱读老三篇,老呀老三篇”。施工之余大伙常歪在墙根晒太阳。一天在海边,意外发现几个上海兵躲在礁石后偷下围棋,有人在放哨。兴许是过瘾,有人在愉快地喊:“快下快下!”他们还问我会不会。我说不会,他们还愿教我,他们大约有业余一段。突然放哨者轻呼:“连长来了!”大伙赶紧收拾摊子仓皇散去。当晚我收到卫平一封信。好长时间没音讯了,一看,原来他大病一场。“几乎死了一回,现在缓过来了……真想下棋啊!”海岛之夜,潮声入枕,我又想起白天那些偷偷揣起围棋散去的影子,忽然象看到了一缕蜘蛛丝在闪着微光。
1979年,我们在厦门合影。他早已是全国冠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