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岁,对于青年人来说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年龄。1987年,35岁的毕淑敏以其中篇小说《昆仑殇》(处女作)的雄浑与悲壮、《送你一条红地毯》的敏锐和冷峻,向生活迈出了勇敢的一步。本文向你展示的,是她在人生路上追求奋进的独特风彩——
当我写完《昆仑殇》最后一个标点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象心的某一部分被掏空了,只留下一个洞。
午夜时分,家人熟睡。我独自走到屋外。
北京的夜不黑,无数灯火交织成彩色的图画。北京的夜也不静,声音的波涛一刻不停,只不过比白昼略低沉了点。唯有冰冷如汁的空气,象清泉一样荡涤着肺腑,使人感到振奋与警醒。遥望西部,我感到一丝淡淡的欣慰。
西部有一座雄伟的高山。绵延数百万平方公里的世界屋脊,由它无尽的子孙组成。它的主峰——乔戈里峰,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的第二高峰。在古老的文化典籍中,它被称为“帝之下都”,是黄帝居住的地方。这座威严的万山之父,就是昆仑山。
1969年,我参军离开北京,来到了昆仑山上的一个部队。几个月后,迎来了我17岁的生日。战友们为我摆了一桌“罐头宴”。银亮短粗象炮弹壳一样的军用罐头,开了一筒又一筒。有橘子的,有苹果的,有菠萝的,有雪花梨的,还有……对于每月只有一筒半水果罐头定量的士兵们,这是很糜费很丰富的盛宴了。我们把罐头汁倾倒在刷牙用的搪瓷缸里,彼此碰得山响,快乐地“干杯”。
“你才17岁,太小了。”一个老医生说。
“我已经是大人了。很大的人。”我严肃地纠正他。“真正的大人,是怕人家说他岁数大的。况且‘大人这个称呼,本来就是小孩子说的话。”老医生平静地反驳我。
许多年过去了。每逢过生日时,这对话便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我不再自称为大人,而且惊讶时间过得太快了。
当我从报纸上看到,如今17岁的女孩子们,为父母该不该偷看她们的日记而展开热烈的讨论时,不禁浮起会心的微笑。我羡慕她们,但觉得她们比那时的我们还要小。
她们自有她们的幸福。假如历史能够退回去重新拍摄,我愿意踊跃加入她们的讨论,并坚决主张父母亲不应该偷看她们的日记。
可惜,历史不可涂改。于是,我只有羡慕,却从不后悔。
关于昆仑山山的艰苦;关于高原、缺氧、奇寒、强烈的紫外线;关于冰峰雪崩,汽车失事,置人死地的高原病,我们的文学家艺术家已经写过那么多的话,我说不出更令人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一直在做医务工作,这在军营之中,相对是比较安全舒适的了。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到了那么多死亡,那么多牺牲。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是无法想像在那种严酷的自然条件下,人自身的生命力是何等软弱!我想过妈妈,我掉过眼泪,我甚至诅咒过命运。但我终于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保卫者的行列,成为祖国的哨兵。
昆仑山呼啸的风雪,卷走了我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它浓重的身影,横亘在我生命的原野上。我步入这座高山的时候,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女。12年后,当我离开这座山时,已是人近中年了!昆仑山在向我索取了高昂的代价之后,馈赠我一件终生享用不尽的珍宝,这就是青年时代艰苦生活的磨炼。
我是个医生,而且自信是个不错的医生。
我之所以写起小说,就是因为对昆仑山的挚爱。它是我心中一颗充满活力的种子。
昆仑山是值得用如椽大笔去挥写的。在我国灿烂的古代文化之中,它有过无数辉煌的传说。在高高的昆仑山巅,长着顶天立地的稻谷,它的每一粒谷米,都是珍珠和美玉。黄帝巍峨壮丽的帝宫,是百神聚议的地方。把守这座华美宫殿的天神,名叫陆吾,他有着英俊威严的面孔,背后却是老虎的身子和脚爪,还拖着九条尾巴……
然而,现实中的昆仑山,哪有什么天稻!哪有什么宫殿!哪有什么陆吾!它是一个严酷的冰雪世界。在这被称为“世界第三极”的永冻雪国里,生活着我们的边防战士。告别父母,远离家乡,四面八方的稚子在昆仑山上被铸成了钢。在那场空前的民族灾难中,他们经受了更为惨烈的苦难,却始终象昆仑山一样,沉稳坚强地挺立着……
我曾急切地寻找所有描写昆仑山的文学作品。他们有的写得真好,令我赞赏,令我感叹。但每每于掩卷之后,又生出一丝淡淡的惆怅:这同我心中那座雄奇伟岸的高山,似乎并不能完全重合。象一架尚未调试到极佳状态的电视机,总有一点重影,有几行波动。
这怪不得别人。有一百个人,就有一百座昆仑山吧!
那座属于我的昆仑山,时时象雕塑一般,凸现在眼前。陆游的两句话,简直像为我写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我想试着勾画我心中的那座昆仑山。
只是,我行吗?一个“文革”时期的初中毕业生。虽然有一张大专文凭,但那是医学的,与文学可不搭界。那场可怕的“革命”,中断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学业。除了医学,对于数理化,对于文史哲,我似乎总停留在一个初中生的水平。无论怎样自学,无论怎样读书,就象一株误了生长期的植物,再也抽不出绿色的枝条。
我有繁重的本职工作,还有诸多头绪的社会工作,更有不可推卸的家务工作。对于一个女人来讲,在人生这座舞台上,不写小说,角色也已经够多够乱的了。象个蹩脚的棋手,与数个高手对弈,再添上一盘盲棋,你是否有这个勇气?
文学的小路上又是如此拥挤。好心的前辈谆谆告诫:写作是一桩极苦的事业,你推开的将是一扇“地狱之门”。
我跳到空中,象一个第三者一样,冷静地分析了一下我自己。不要抱怨命运吧。每一代人,由于历史的限制,都有自己特定的趋势。不必过于骄傲,也不必过于沮丧。如果把这叫作命运,那它是一回事,自己的努力则是另一回事。与我们每个人密切相关,可以左右的,是第二件事。我这个人别无长处,但是不怕吃苦。这要感谢昆仑山。在经历了那种罕见的艰难困顿之后,一般的苦便难不倒我。
电大中文专业招收自学视听生,我报了名。……没有时间听课,见不到辅导老师,你想完成作业,可连作业题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更有甚者,有好些科目,连教科书都买不到。于是只有向别人借书来读。上午借,下午还。临到考试,便连书也借不到了。我有时颇感滑稽,觉得自己有点象高玉宝。记得参加第一门考试之前,内心紧张之余,竟感到有些凄楚,觉得这真是自找苦吃。
还好。我的成绩相当不错。一路考下去,我以各科平均80多分、毕业论文“优”的成绩,结束了电大的学业。
现在,总该开始了吧!
唔,不行。学然后知不足。我这才知道自己太浅薄了。文学上那么多流派,那么多主义,那么多色彩。无数本名著等待你翻阅,无数位大家矗立在前头,压得人只能仰视。我又一头扎进书籍中去。
学习不是目的。学习是为了创造。没有学习,便没有创造。但总是学习,也没有了创造。我,必须开始了。
只是,在文学艺术界,我举目无亲。写出的东西,投往何处?倘是退稿,精神上受一次打击不说,别人若知道了,会不会嘲笑说风凉话?
曾盘亘于所有文学青年起步之初的种种顾虑,也象绳索一样羁绊着我的笔。
难啊!世界上最难战胜的敌人,就是你自己。但毕竟,我还是写了。我用我心的一部分,化成浅淡的墨水,带着稀薄的血痕,留在了洁白的稿纸上。藉此,献给我心中神圣的山。
感谢《昆仑》编辑部的海波同志。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业余作者的处女作,他立即予以关注,几天后就给我回了信。在小说的修改过程中,他付出了巨大的精力与心血。人们多知道海波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殊不知他也是一位极端认真负责的编辑。我真诚地感谢《昆仑》编辑部对我这样的无名作者所给予的支持和帮助。
《昆仑殇》发表了。
电话铃不断。多是我的同学好友。自幼在北京长大,我有不少自幼儿园就熟的朋友。“看了《人民日报》登的《昆仑》目录,那个写小说的毕淑敏,是你吗?”“是我。”象所有初学写作的人一样,我实行了严格的保密。现在,人家打上门来指名道姓地问,只得承认。“那篇叫昆仑……昆仑什么呀?我还不认识这个字。念昆仑汤?要不念昆仑场?”
“念殇。昆仑殇。”
“殇?是什么意思?”
“殇,就是死。”
“什么?昆仑死?写山就够没情绪的了,再加上死!哎呀,你写什么不行呀,偏写这个……”
我放下了电话。真抱歉,我写别的不行。只能写我最熟悉的昆仑山。
幸好以后见面时,朋友对我说:“你的小说我看了。看过之后我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被一种很悲壮的情绪笼罩着……”
谢谢你,我的朋友!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话说得真好。我至今认为这是所有赞扬声中最高的一句评价。
能使我们这一代人沉默的事情,不是太多的。我们同共和国一道,经历了过多的风雨,过多的喧哗。如今又被裹旋进高节奏的现代生活之中,留给我们沉默的时间太少了。沉默是一张白纸,它意味着思考之后将留下点什么。
我希望人们能记住在遥远的西部,有一座雄伟的高山。在那高山之上,有无数双警惕的眼睛和赤诚的心。我们花前月下的每一次聚会,星光璀灿下的每一夜安眠,歌舞升平中的每一声欢笑,都是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手中这支拙劣的笔,倘能传达出这种情感之万一,我心足矣!
万事开头难。我已经开了一个头,但开头以后的事,似乎更难。人,应该时时前进,超越自己。但超越,又谈何容易。好比爬山,我现在站在昆仑山的脚背处,举头仰望,险峰巉岩,好一条漫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