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的故事

1988-08-23 03:48光辉段跃
中国青年 1988年7期
关键词:依兰人民代表县长

光辉 段跃

中国的那些好干部们总爱说,中国的老百姓是最听话的,是好百姓。过去我们听这样的感慨,也陪着感慨。可有一件事或者说有一个地方提醒我们必须重新思索这句话。

1987年10月,在黑龙江依兰这座古城里发生了一件新鲜事:县级换届选举时,人民代表们把上头派来的县长候选人选了下去,选上了代表联名另提的候选人——张宝柱。

“这是1945年10月共产党接管依兰以来最大一次民主!”一些人禁不住欢呼雀跃起来。而这“最大一次民主”背后的故事却把我们压得“深沉”起来。

采访选题1:政府素质、民众素质与中国民主素质

为什么要选张宝柱?

人民代表A说,张宝柱的最大特点是求实务实,歪门邪道的事不干,跟那帮“捞官”比,真是天壤之别。咱依兰老百姓对某些挂着共产党干部招牌的捞官可没有好印象。说句过头话,要是再打起仗来,用不着敌人逼供,就会有人主动招出,“这小子是头儿!”那帮捞官太糟践我们党的形象了!张宝柱老实忠厚清廉,大伙对他有好感。既然叫我们选,我们就选个看着顺眼的。

人民代表B补充,去年市委组织部来搞过一次干部民意测验,张宝柱得分最高。人民代表C则列举了张宝柱在任农业副县长期间的治政实绩,特别提到了他在山洪爆发时和群众一起抗灾……

几乎所有和我们交谈的依兰人都说张宝柱是个好官。再接着谈,又十有八九要给我们讲“俩一把”的故事。

“俩一把”是前任县委书记和前任县长的简称。

前书记姓刘、名俊杰,这刘俊杰够派,在依兰主政三年,也着实干了几件大事:一是依兰的厕所素有“三不怕”之美谈(上厕所要不怕羞不怕脏不怕死),刘刚到任,就有一位从粪池里爬上来的公民跑进办公室为民请所来了。刘下决心整治了厕所。二是修路,依兰县城原先没有一条像样的大道,一下雨就得穿靴子□泥浆。来往车辆过不了艰难地段,旁边有拖拉机等着赚钱,拉一辆30元!刘上任后为修路扒了些民房,也包括一些官员家属的房,因此得了个美称——刘老扒。三是修了大小牌楼和20个适合打麻将的凉亭,以及雕塑、花池等等。这一切也着实叫依兰风光了一阵。佳木斯地区精神文明建设现场会是在这里开的,13个县的头头脑脑们都来参观学习找差距,会后又来了186伙达1万多人,咱们的刘书记连烟都分不过来了。群众说,这叫花了上百万,买了个文明县。

刘是从宝清调来的。前县长贾振斌则是从集贤调来的。刘有刘的八个干儿子,全是局长之类的人物。贾有贾的势力,亦非等闲之辈。刘办事有气魄,但做得不干净,花公款6万到佳木斯为自己买了房子,受贿少说也有3000。贾也有上千元的经济问题。刘贾各有各的问题,刘贾各有各的考虑,刘贾还各有各的路子,于是刘贾互告,最终落得个刘贾一起下台。

刘贾为依兰做了些事,更多是作孽。历史和刘贾联手给依兰留下的这个包袱是沉重的:县财政挂账850万,企业亏损2000多万,加起来将近3000万!新任的书记、县长就算任期三年,光是还这笔欠账,平均每天得还3万!

“俩一把”双双被免职,县级机构即将换届,市委调绥滨县常务副县长张广运来依兰,意图再明白不过:准备接任县长。可依兰人不明白:依兰山不穷,水不瘦,人也不傻,36万人口难道就选不出一个县长来?“俩一把”是外派来的,前几任也多是外派,有的来了就捞,捞了就走,这些年把依兰造了个空壳,为什么还非得外面派县长来?

但我们纯朴的依兰人民不应该忘了,刘老扒的干儿子们可全是土生土长的,当他们的乡亲还在住破草房的时候,他们却大兴土木,用私建公助的方式盖别墅式建筑,有一位干儿子的私宅光是门就有24个!关键不在是否外派。

那么关键是选个清官?可那些后来作孽的官也并非天生就是混官、昏官,刘老扒不是也办过不少令人怀念的大好事么?人民只要一旦交出权力,仰仗于接受权力的长官,长官便成了救世主,便有可能成为人民意志的统治者,而不是人民意志的体现者。

廉洁政府绝对是当务之急,但这种廉洁并非靠换上一两个廉洁清明的官员就能完成的。清官固然非混官能比,但渴望清官的民众不也是产生混官的土壤么?从中国民主主体的素质是否也可看出现阶段中国民主的素质呢?

采访选题2:这是党的意志么?

为什么党的意志不是民众的意志?

在依兰的天空里,张广运就像一颗流星,匆匆亮相又匆匆离去。张广运为什么没能选上?

县人大一位副主任说,根据组织介绍,张广运同志是个很好的同志。43岁,原来在绥滨干得不错。组织上派他到依兰来,作为县一级组织,应该积极工作,要把他选上。县委先后开了四次会,先是常委扩大会,然后是县直机关中层干部会,又开了乡镇长会,中心意思都是一个,要求大家和县市委保持一致。组织上尽到了责任,可一选举就不一样了。

副主任说得一点不错。两天的会议,全用来讨论候选人了。在宣传讨论候选人时,对张广运同志的推荐介绍又占了最突出的位置。对其他几位县级领导人选的介绍材料都只有一页纸,而有关他的介绍材料则是3页。

在县政府一楼小会议室召开的机关中层干部会上,市委组织部长介绍了张广运的简历,才干和工作情况,接着明确提出:希望大家能够相信市委,做好工作,保证选举。

在三次代表团团长会议上,县委负责人也作了同样的要求。“要保证组织派来的人选上,否则没法向上级交代。”

这意思再清晰不过了。与会者面面相觑。

还有个别做工作的。县委组织部长找自己一位老上级、现在的人民代表谈话。

部长:我想找你谈谈。

代表:谈什么?

部长:对换届选举的人选你怎么个想法?代表:组织部长找我谈工作只能是三个方面:一提拔我,二降我职,三做我的思想工作。此外恕我不谈。

更多的人不认识张广运。张广运毕竟选举前两天才来。

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俩一把”的业绩记忆犹新,依兰的人民代表们再也不敢轻易相信他们所不了解的人了。一个简单的条件反射。可能会错过了合适人选,但比起轻易地相信、轻易地接受,毕竟是个大大的进步。

会议主持人不是要求大家酝酿讨论候选人吗?代表们真的开始酝酿起他们熟识并且中意的候选人来了。全县上下20台宣传车不是反复宣讲新《选举法》吗?新《选举法》不是规定县级政府领导人选可以差额选举产生吗?代表们真提出一个来了,看你搞不搞差额?

法律规定,代表10人以上联名可以另提候选人。1987年10月26日中午,各代表团汇报情况时,第6代表团团长略显激动地说:“我们那疙瘩有将近20人联名提张宝柱当县长。”第3代表团团长说他们那疙瘩也有9人签名。还有一张小纸片揣在第5代表团团长兜里:

第5代表团提议张宝柱同志作县长候选人

接着是用各种字体签署的11个姓名。

这种情况大出主席团意外。下午1点多,投票马上就要开始,县人大会议主席团赶紧打电话向市人大请示。市里意见:尊重民意,变等额选举为差额选举,张广运列前,张宝柱列后。

赶紧叫印刷厂重印选票。主持人赶紧在会上宣布:代表们的意见符合选举法的规定,增补张宝柱同志为县长候选人。

选举结果:到会代表169人,张广运42票,张宝柱127票。

静默许久的会场响起了一阵火辣辣的掌声。一位代表大发感慨:说实在的,这些年没有鼓掌的习惯了,这次不知怎么的就是想鼓!

事后我们与市人大和省委组织部有关负责人交换意见。市人大的同志认为,依兰整个的选举过程是合法的,上级组织从中需要吸取的教训是,外派干部派晚了。省委组织部副部长除了持如前的意见外,还补充说,干部人选的某些情况是只有组织上掌握的,下面不知道。也不便于让下面知道,要知道了就不利于这个干部日后开展工作。党组织的考虑没得到代表们的理解,很好的同志也会落选。另外,也不能忽视对宣传的逆反心理,地方上的排外思想等等。

当然不应忽视这些。不过更不能忽视的是:为什么党组织的意志不是人民代表的意志?为什么不能把所掌握的有关候选人情况告诉人民代表?党组织考核确定政府人选,叫代表们理解通过,是否就体现了党的意志和人民意志的结合?党组织是否更应该在保证人民代表体现人民意志的过程中作出努力,而不是把一个现成的方案交给代表?

采访选题3:民主就从这不划圈圈起步,走出圈圈之后呢?

一位参加过两次县级换届选举的人民代表说,过去选举搞形式主义,大伙拿到选票都划圈圈,等额选举,装个样子,不同意的顶多也就一票两票,没什么用。这次选举搞差额好,咱们代表可以比较,可以选择,可以行使自己的权利。要是只能划圈圈,要我们这些代表干什么呢?

一位普通选民说,这次选县长,代表们为我们老百姓出了口气。强加给我们的我们不要,我们窝了那么长时间,也该痛快一回了。

人民要根据自己的意愿来选择,好,民主就从这不划圈圈起步,走出圈圈之后呢?窝了那么长时间,民主一回,痛快一回,那么痛快完了,是否还窝着呢?

刘老扒的干儿子们依旧在当这长那长,依旧住曰花花铁皮瓦盖的“官僚住宅区”,而旁边的平民人家,依旧两代五口人窝在一个炕上。

局长儿子还在念书就已经给留出好位置来了,而当了父亲的待业青年还窝在家里待业。

谁都知道村里最富的往往是老三户——书记、村长、会计,谁都知道他们往往是靠权力致富。

谁都知道只考虑如何搞破鞋的厂长不是好厂长,谁都知道那厂长尽管把厂子搞黄了自己却官运亨通……

面对所有这些不合理、不公平、不像话的事实,我们善良的百姓们只能窝着,只能摇头叹气,最多在摇头叹气之余编上一两曲顺口溜发发怨气:

跳舞几步都会,打麻将一宵不累,喝酒不醉,干工作不会——形容的是精力过剩的干部。

对这些宝贝疙瘩,还有一种形容法——吃烧鸡,抽大鸡(烟),睡野鸡(野女人),摸□鸡(打麻将),总升级,简称五鸡干部。

还有一段专门说今日某些干部轻松自在得意状的—下乡坐吉普,小肚吃鼓鼓,回来报两块五,问啥啥没谱。

顺民们和领导顺民的好干部们都给我们讲到了一个极有意思的情况:

依兰县小偷横行,更绝的是有的小偷专偷当官的。今年春节前后,10来户当官人家遭了贼,其中有原县长贾振斌家,也有公安局长家。有知情者说,实际遭了贼的当官人家决不止十几户,有的被偷了都不吱声。有人说,这是“富招贼”,有人说这叫“劫富济贫”。

偷盗这种犯罪行为居然也蕴含着些许正义的愤怒,居然也成了对更大犯罪的一种抗争!实在可悲可叹。

可喜的是更大的问题终于引起了重视:官员们的100辆小汽车每年光是耗油就得100多万元人民币,而依兰县全年的财政税收才600万!官员们那片别墅式房子,每幢造价都在好几万,就算他们从8岁开始赚钱,就算他们不吃不穿,也赚不下这笔钱!在小偷们作案的同时,我们的新任县长和县委书记正在考虑如何处理房子、车子问题,如何整治社会治安。新任县长不热衷于陪吃陪喝,只是一个劲地往下跑。新任县委书记不搞特殊化,每天骑着自行车四处奔忙。这自然是依兰百姓的福气。有的老头老太太甚至由此想到了依兰历史上一位叫王瑚的清官,“该不是王瑚转世吧?”人民代表们再一次为自己的选择庆幸。

应该庆幸。但仅仅庆幸就够了么?

历史行进到了今天,似乎人人都知道,民主是人民当家作主。其实不尽然。现在我们不少人所能理解和所能做到的恐怕还停留在选择(有时甚至仅仅是接受)好官员来为民作主。没有哪个选民不认为自己在选上级,没有哪个选民选完后不把这个官员看作上级。于是悲剧产生了,这个上级只需要向上上级负责,而用不着向授权于他的真正上级——人民负责。

民主不是请人来为民作主,也不是简单地由每个人上台作主。民主是人民选择其代理人又时时监督其代理人的一种体制,是人民参与整个社会事务管理的一种体制,“民主是一种国家形式”(列宁语)。依兰这次“最大的民主”是逼出来的,那么,民主被“逼”出来之后又会怎么走下去呢?民主的主体—人民在自己的意志醒来后还会在听话中沉沉睡去么?民主和渴望民主的人们仿佛都进入了一个魔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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