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说清楚”派

1988-08-23 03:48王友琴
中国青年 1988年12期
关键词:吊灯反省知青

王友琴

有个年轻的同学看了我写的东西,说:哦,你是一个说清楚派。我问:这话怎讲?他说:是对立于说糊涂而言的。

对我来说,“说清楚”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尽管这可能并非普遍的看法,甚至,这还可能被看作幼稚可笑,或者被看作不识时务。我以为,思考和写作的目的之一,甚至其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在于“说清楚”。

探寻这种愿望的起源,可以追溯到20年前。那时我是个读过8年书的中学生,在“文革”的混乱和恐怖中,居然想通过书本来解决自己的疑惑,于是找了些书来读,比如历史、文学、哲学等方面的书。读过一本,不大懂,于是又需要读另一本书来帮助弄懂前一本书。弄来弄去,不知怎么就读到了数学那里。记得有一个问题是这样的:一根下挂重物的金属条,比如吊灯上面的金属条,它的上部需承受更大的拉力,因为除吊灯的重量外,还需承受金属条的自重。所以,若要节省材料,这根金属条应做成上部较粗而下部较细。但这种由粗而细的过程该是怎样的呢?最初觉得简直是无以着手来解决的问题。而当我学完虽是今人所编,却由牛顿、莱布尼兹在300年前发明的数学方法的教科书后,我居然也能自己来推导出这根金属条由粗变细的曲线形状了。这也许只是一个平常的例子,但是,其中体现出来的解决问题的明晰、准确、严密和合理,给我的影响却几乎是文学性的、哲学性的。我从中感受到了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的那种东西。这给了我一种启示,就是种种在日常生活中被认为不需分析或不可能分析的事情,其实都是可以分析,并作出描述或评价的。当然,这只可能使人对混乱和罪恶更为敏感也更难以容忍,于是也就更为苦恼。

在农村当“知青”时,曾经在煤油灯摇曳不定的灯光下仔仔细细地读那些好不容易才借来的、或者是抄来的书,甚至还写点什么—试图超越个人的眼光,从历史的、科学的角度为周围发生的事情,以及我们自己的遭遇和命运,提供某种解释。这些解释可能并不正确,但这种解释的尝试却是应该肯定的。直到现在,我还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因年岁的增长而失落了好奇心和探索性。后来,到北京读大学,当我走进有百万藏书的图书馆,走进窗明几净的阅览室时,我感到自己又一次发生了“认同危机”—在乡下我似乎总是个“知青”,在大学我又感到自己是个农民了。怎样才能保持自己的所谓“同一性”呢?我想那种试图说清楚的愿望,可能就是我应当贯彻始终的东西之一。

生活中存在很多未“说清楚”的事情,原因可能是多种多样的。有时是因为不准说清楚,这种情况在“文革”中几乎达到了极点。有时是因为人们不想说清楚,懒得说清楚,否认“说清楚”的意义或根本就不想追求什么“意义”,宁愿继续处于混沌之中。就最好的一种情况而言,是因为人们还不具备说清楚的能力,能力不够并不足怪,如果人们怀有这种要求,努力探索,是能渐离混沌、走向清明的。我把这三种情况区分为“不准”“不为”和“不能”。我认为,应该尽量抵拒第一种,改变第二种,超越第三种。

我写了一本随笔,试图对生活中那些或许可被归入“妇女问题”的现象及其隐含的价值观念进行分析,其中有篇题目就叫《寻找原因》。在我看来,寻找原因是和看福尔摩斯寻找罪犯一样有意思的事情。我还写过一篇《文化:反省“文革”的一个角度》,试图从文化角度解释“文革”的发生原因。我写了《鲁迅和中国现代文化震动》一书,试图归纳抽衍出一些现代化进程中的初始命题并继续加以思考。在这本书中我强调“反省”精神,强调“层次”区分,强调对一些“巨大词语”作出切实的、结构性的解释,强调避免原因“错置”,强调事实、逻辑和道德原则。我只是希望,自己确实能把有些问题“说清楚”了些。尽管做到的只是一点一滴,我希望也仍能体现我的“说清楚”。

当然,全部学术研究不能仅仅归结为“说清楚”,但是,我觉得完全有理由认为,对于背负着一段混沌、糊涂或昏乱的过去的我们来说,这应该是学术的重要标准之一。

然而,混沌、糊涂和昏乱,也有它们的功能。比如,它们可能迎合某种需要,遮掩生活中的不公正、不合理;它们可能使人心安,继续一切固有的生活而不思改变;它们可能与某种繁复的修辞手法相配合而显得学问渊博,深浅莫测。于是,它们便获得了它们存在的“理由”。反之,要使各种事物的因果关系、来龙去脉明晰起来,却并不是容易做到的。这需要探索的智慧,也需要道德的勇气。

猜你喜欢
吊灯反省知青
产品设计作品
壹月记事簿
常反省自己
考前焦虑?该反省一下
难忘知青岁月
反省与克制
知青伟大的一代青年
Woodlife——吊灯设计
SOVRAPPENSIERO为INCIPIT打造几何简约吊灯AGAT
再生铝吊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