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文明把脉

编者按:

本文作者诚然谷是美籍华人，现任美国某大企业公司的高级主管，为近年在海外颇受欢迎的作家。作者以敏锐的观察力，透过事物的表象看本质，并善于从东、西方文明的角度加以分析比较，字里行间融汇着丰富的知识，闪烁着智慧和幽默的光芒，显露出独特的风格。

我闲着没什么正事做时，不能免俗，也喜欢谈人论事，天南地北胡诌一番。既然已在美国生活这么久了，常谈的也总要扯到这个国度这个文化。

这里的种族、文化，品类最复杂。价值观、生活方式、性格组成，更是五花八门，叫人眼花缭乱。以前住在芝加哥市内，凡有中国朋友来，一定等礼拜六早上带到上城的邮局去体验一番。你挤在那邮局中间，千百种不同的语言，吱吱嗡嗡的喧天价响；服装的奇形怪状；脸孔的错综——你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慌张感。好比精神上被什么洪流淹盖而感觉窒息。这时节，你旁边若有个说中国话的，不管是男是女，你都有去紧抓住他的手的冲动。

尽管如此，美国在印象中仿佛是朝着什么方向走着。整个西方文明，或较偏于资本社会结构的国家，多多少少也跟着美国，往那个无以名之的方向走着。

我们从它数量惊人的电视广告中，可管窥一点美国文明的生活层面。

从光明面看，我喜欢的广告不外乎以美女、俊男、阳光、海滩为主要映像的那一类。背景总是无限美好的夕阳，人们总是健康漂亮得叫人嫉妒，他们在饮用手中的饮料或使用洗发剂时，总是以极慢极慢的动作进行，那柔美的音乐，叫你甚至会感动得掉下眼泪。

我当然也忠实地去买那饮料来喝，也放柔美的音乐，并收起镜子，充分地沉浸在幸福的感觉中，仿佛我就是那俊男，旁边就拥着美女。

在我还没机会看到这种电视广告前，就只有独自饮冷开水，对着镜子百无聊赖地一再叹气。

以前我也不特别喜欢洗澡，买了电视上表演用的肥皂来用，自然就每天期待入浴那一刻，感觉自己的皮肤细嫩白皙，好象年轻了十年。

电视中的度假广告，也叫人产生无限憧憬的情愫。每个人在那异国气氛中，不用洗碗筷，不用倒垃圾，而象度蜜月一样，以慢动作在沙滩上跳跃，毫无顾虑。

喝完了汽水、洗完了澡，度完了假，人迟早还是要回到现实来生活。

十几年看美国电视，于是也了解一些“美国人的忧愁”。

美国人怕脏，怕细菌，怕家里地板或浴室有气味。所以，各式洗涤擦拭的化学药剂，抹布刷子都在争取“家庭主妇”的注意力。君不见，那厨房地板经过轻轻的一抹，竟然一闪一闪的发光，简直象面明镜。家庭主妇于是依桌端起热咖啡，满足地饮啜。

美国人也怕衣服脏，尤其是衬衫领子脏。于是乎，每种牌子的肥皂粉就拼命地在电视广告上和其他牌子比赛，看谁能把领子洗得雪白。可惜我每回去超级市场买肥皂粉，总是忘记了谁家的最捧。看来看去，每种牌子都怪熟识的。结果这些年来，我衬衫的领子，越洗越黑。

美国人一定常遭受身体各部位的痛楚。不然为什么需要那么多的药物，来对付头痛、脖子痛、背痛、经痛、胃痛、关节痛、脚痛、肌肉痛……。

我原来对自己这些疼痛都不大注意的，凡有疼痛，就拿出针灸图表来，照穴按摩，也活下来了。现在，浴室的架子上都堆满了五光十色的大小药瓶。你告诉我什么地方有不恙，我闭起眼也拿得出一、两种成药。我妻子则还不大行，总在里头翻找半天。这方面，我比她还美国化。

要不是电视广告，我哪懂得家里该堆些什么药?

美国人对头发特别重视。头发不够滑、柔、亮、松，他们就很紧张。至少电视广告中那个演员表演得很慌张，好象一只恐惧天要塌下来的小鸡。

更糟糕的，当然是头皮洒落在肩头上。那么，你的爱情生活，家庭生活，自信心，甚至事业都眼看就要崩溃。

除非你使用这种含了蛋白质，维他命，矿物质及鱼肝油的头发膏。

这头发膏听起来简直可以吃，也许可以用来减少某些地区人们的营养问题。

以前还常在电视上看到人剃胡子时，一不小心切出一道血痕。重要的是你得买另一种剃胡刀。最近少见这种广告，也许人们淋浴时又用好肥皂，又听柔美音乐，心情比较好些的关系罢。

不过，不管怎么洗澡，美国人的腋下问题显然一直很严重，而且有时会使人觉得这情形更加恶化。喷的，涂的，洒的，口服的，各种想象力所能及的香化药剂，都已给人想尽了，有些人还是无法维持社交上的清爽关系。

有的药只能使你腋下保持干燥无味四小时。有的宣称早上一喷，可一天都不用担心旁人经过会捏鼻子。

无论如何，阁下腋下是否清爽，也直接影响到你的爱情、学业、家庭幸福，自信心，和事业……

能危害这些人生于世的根本幸福条件的，还有一项。那就是口中的气味。

美国人对口中气味，尤其是旁人的，具有无限的敏感。大概越文明的人嗅觉也特别进步。

口香糖已是老东西，不过花样不停在变。漱口水也不新鲜，但颜色、化学成分和价格却翻陈出新。

唇干有唇膏，男女兼涂。手上皮肤嫌粗和干燥，有各种香味的油脂。午后精神不振，有千种维他命及矿物素。皮肉松弛或眼睛下成肥袋状，都有特别的药膏可供改进。

如果你和一个中年女人约会，可千万别期望她准时。想想，她浴室里比我浴室里还要多出多少文明的产品，从肥皂、洗发精开始……一一照顾到最后的紧皮肤，少说也要几个小时的准备。不要认为我对女人有偏见，有时候，男人也同她们一样的文明。

电视广告看完了，你若还想多了解美国文明的现状，那么就去读统计数字罢。

美国人喜欢被人统计，也顶喜欢使用统计数字。没有了统计数字，说不定美国的国本都会动摇。

不幸的是，关于好消息的统计，总很稀罕。要不然，就是人们对好消息本来就不大感兴趣。比如说:美国平均每四十个人中，就有一个是百万富翁。

这当然是好消息，尤其是假如你被数到的数字正是四十。

大部分的人，则偏向喜欢听比较恐怖一点的统计。

好比说，在美国，每四分钟就有一人被杀。你可以一边看着手表，一边感到这社会的脉搏在血烫烫地跃动。

《时代周刊》有时还会用封面专题来揭露它的统计。前年有一期就宣布:全美国每十人中有一人，经常吸用古柯硷的毒粉。这种毒粉有兴奋还是麻醉功效，我已不记得，但价钱昂贵，成瘾者每月没有四千美元便不能解决。所以很多上层社会人士才能负担。象医生、律师、法官、专业人员和一些企业家。负担不起的就偷抢骗赖，无所不用其极。

其他统计数字，多如星星。

什么每三对结婚的男女，两对最后会离婚。这还是全国平均数，在加州某些区域，则正好相反，每两对结婚，有三对会离婚，那第三对大概是在这统计还没举办前结的婚。

什么旧金山市内百分之六十的人口都是同性恋者。

最近轰动全美的统计是，每四个小孩中有一个被父母亲人、学校长辈、或陌生人以精神或肉体虐待。尤其是性方面的侵犯，更是猖獗。这是很叫人毛骨悚然的统计。这同时，有一个小学的校长及老师正被送上法庭，面临上百学童及家长的指控。

我晓得统计的原理，但象这种动辄以千万计的恶状，叫人怎么样也难以相信。

在如此这般的文明社会里，我还是希望我们不要以偏概全地去看它。

从统计数字来看人生，一不小心也会陷入不必要的绝望里去。一来，那样的统计是怎么做的，没有人知道。我们若不知道和我们一起并坐的四人中哪一个会莫名其妙地发起疯来。我们凭什么说这四个中就肯定有一个是不正常的。

另一方面，万一那统计数字确实有所根据，我倒宁愿以正面的态度来相信它。

那就是，每四个人中，至少有三个是正常人。健康，平凡，一如你我。而且这三人都喜欢看电视广告，边听柔美的音乐，边以名牌肥皂水洗头发，并闭起眼睛，美女浮于前……

(郭劲丹推荐，摘自《给文明把脉》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