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弓
一个伟大作家的一生
在十九世纪法国文坛上,大家辈出,佳作如林。若以字数计算,大作家中近千万或超过千万字的也为数不少,巴尔扎克、雨果、乔治·桑、凡尔纳等就是。当然,光看字数还不能确定一个作家的文学地位,例如大仲马的多产是众所周知的,恐怕上述作家中没有一个能赶得上他,然而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却明显要在这些作家之下。而一生仅写过五部长篇小说和为数不多的几个短篇、剧本的福楼拜,他在艺术上的成就即使与司汤达、巴尔扎克相比,也只能说各有千秋。我国研究福楼拜的学者李健吾就曾说过:“司汤达深刻,巴尔扎克伟大,但是福楼拜完美。”这真一语中的。
福楼拜是一个艺术大师,他对小说这一形式的创作,刻意求工,匠心独运。为追求它的“完美”与精确,呕心沥血,1852年3月他给高莱女士的信中说过一段话;
“整整十五年以来,我象驴一样地工作着。我这一生就象顽石似地过着,就把我的热情全关在笼子里面,除非为了解闷,有时我走去瞻望瞻望。噢!只要写成一部美丽的作品,我这一生也不算白活!”
他的确“象驴一样地工作着”,在四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中,他的生活如同“白开水一样乏味”,象塞纳河的流水一样平静。他不爱交际,厌恶党派纷争,也没有更多可供人们谈资的风流艳遇。他的全部乐趣就是将“一页一页的纸,往上涂墨”。桌上摆着的蛙形墨水孟,“对许多人来说,盛的只是几滴墨水,然而对另外好些人,却是一片汪洋大海,我呐,就浸在这里头。”他常常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一盏孤灯伴随他度过多少不眠的长夜!他那座坐落在塞纳河畔的克鲁瓦舍别墅,就是他几十年如一日象驴一样勤奋笔耕的见证。他的欢乐与痛苦,他的同情与憎恨,全部交给了他笔下的人物。他写《包法利夫人》时,曾为女主人公一洒同情之泪;在写作历史小说《萨郎宝》时,“我的回忆一直追溯到埃及的帝王。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在历史的不同时代,经营不同的职业,遭遇繁复的命运。我现存的个体是我过去的个性的终结。我做过尼罗河的船户;当布尼之战,我在罗马正好做人贩子,在徐布尔我做过希腊辩师,饱经臭虫的蹂躏。当十字军之役,我在叙里亚的海滨吃多了葡萄,腹胀难忍。我做过海盗、僧侣、车夫、魔术士。或者东方的皇帝,也许?”他就是这样生活在自己创造的艺术天地之中,常常到忘乎所以的地步。
为了精雕细琢他的艺术品,使散文这个“可诅咒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定型的、没有形状的东西”更趋完美,他永无休止地查阅资料,结构情节,刻画人物,推敲文字。他不相信什么“天才”、“灵感”之类的说法。而把布封的名言“天才即耐心”当作自己的座右铭。在写作《包法利夫人》时,为了寻求最佳的表现形式,常常“弄得头昏脑胀,心灰意懒,我坐了四个钟头,却没有写出一个句子来。今天整天就没有写成一行,却抹掉了一百行。”在写作《圣安东的诱惑》时,为了使作品精益求精,福楼拜把这本小说的题材一再提炼,反复重写。1839年他写的《斯玛尔》可看作是它最初的一稿,其后,又分别在1846、1849、1850、1870年不断重写、修改,直到1872年才定稿,1874年以《圣安东的诱惑》为书名出版。他最后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布法与白居谢》从1843年22岁开始构思,1872年开始写作,直到1880年作家去世前,前集的最后一章还未完成。这本小说写两个退职回乡的职员搞科学试验失败的题材,涉及到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许多领域,举凡农业、园艺、果木、化学、医学、地质学、考古学、史学、文学、政治、哲学、教育……为写好这部小说,他对这些方面的科学知识,进行了广泛的研究和学习。据后来他向他的学生莫泊桑透露,他总共阅读了一千五百册的书,笔记卷宗有八寸之高。这个惊人的数字足以说明为写作这部小说,福楼拜付出了多么艰巨的劳动代价,他对创作又是抱着多么严肃认真的态度。作家的最后一滴血,就耗尽在文学创作中。1880年5月8日他正执笔写作之时,突患脑溢血,颓然倒下,死在他的写字台的脚柱边。正如莫泊桑所说:“文学扼杀了他,正如强烈的热情扼杀了一个热情磅礴的人一样。”
这就是一个献身于文学事业的伟大作家的一生。
司汤达生前的知音
司汤达是个生前不为人所看重的作家。他虽然写出了象《红与黑》、《巴马修道院》这样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品,但人们并不赏识它,也不把司汤达列入当时法兰西的作家群中。一些权威的批评家甚至认为《红与黑》不值一提,有人就这样评论过他的作品:“他的人物都是死的,这些人物都是巧妙构造的机器人。”有的批评家甚至说:“司汤达并不是一个傻子,虽然他写了几部傻书。”他去世的时候,讣告栏上甚至把他的名字都写错了。与此相反,一些平庸的作家和低劣的作品却大受捧场。这不能不是当时法国文坛一种奇异的现象。但司汤达对自己的作品却很自信,对于世人的冷淡态度,虽不无愤慨,却并不把它放在眼里,处之泰然,他很乐观地说:“大概1880年左右,就有人会欣赏我了。”
他在文坛上的知音,当时只有比他年轻16岁、并且享有赫赫名声的独具慧眼的大作家巴尔扎克。在司汤达早期的作品里,巴尔扎克就看到了这位大器晚成的作家的艺术天才,并且用一切机会给这位只管耕耘、不问收获的作家以帮助。1839年3月,当《巴马道修院》在《宪政报》上刊登它的一些片断时,巴尔扎克就读到了它,一眼就看出这是一部杰作,他一方面在《巴黎评论》里撰文予以高度评价,同时还在3月底给这部小说的作者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表示了由衷的称颂:
我已经在《宪政报》里读到“修道院”的节录,这使我犯了一次罪,因为我居然生出了妒忌之心。是的,当我读到那一段关于战争的正确而超卓的描写时,实在是受到了一种妒忌心的攻击。这正是我曾经梦想在我的“军旅生活之场景”里写出的,而且这是我所遇到的最难的一笔。我沉醉,我困恼,我迷惑,甚至于被这一段描写引到绝望的路上来……您可以相信我是诚恳地告诉您我对它的想法。这一段文章已经引起了我自己的期待,它也使我对我自己的要求更加严紧……
巴尔扎克当然不是出于妒忌心,而是出于对它的真诚的赞美才写这封信的。他曾经用十年工夫构思了一部《战争》的小说,由于写不好那战争的场面,一直没有动笔。现在司汤达用完美的形式将它表达出来了,他的高兴自是不待言说的。他用不着妒忌,需要他去完成的《人间喜剧》的题材,他远未完成,他决无题材撞车之虞。这封信表达的是一位伟大作家的博大胸怀。在写了上封信还不到一个星期,巴尔扎克读完了《巴马修道院》全书,当即又给司汤达写了一封信,信的一开头就写道:“对于使我们愉快的人,我们也要尽快让他高兴。‘修道院是一部优秀的巨著。我对您讲这些话既不是吹捧,也不是妒嫉,因为写这样的作品我是无能为力的,这不是我的专长,因此可以坦率地称赞它。我画一幅壁画,而您创作了意大利的雕像。我们感谢您所作的一切成就。……这本小说是别具匠心的,完全崭新的!我的赞美是绝对的、诚恳的。”处于寂寞生活和勤奋写作中的司汤达,看到巴尔扎克这些评论文字,真是大喜过望,受到极大鼓舞,他的作品从来只是遇到卑劣的评论,而现在却由一个他素来敬重的大作家给予如此高度的赞扬,不能不令他感动。他在给巴尔扎克的谢函中写道:
先生,昨天晚上我大为惊讶。我想任何人都没有让他的作品这样被人在杂志里讨论过,而且是由这个问题的最高权威来加以讨论的。您怜悯了一个被人遗弃在街头的孤儿。
同时,他也表示了对于世俗偏见的不平与愤慨:
我们死了之后,就可以和这些人交换地位了。我们活着的时候,他们有绝对的力量来统制我们的身躯,但是过了这个之后,他们就永远被人忘却了。
司汤达的话,是为其后的历史所证实了的。
(一丁摘自《文艺理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