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千里
张彦仲成了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第一个来自新中国的博士。
他书案上摆着一帧母亲的照片。他怀念生身的母亲。另一帧母亲的照片装在心里,那就是:祖国。
因为祖国母亲博大的爱,这个陕西三原早年被人称为“老笨”的顽童,一步步攀上了科学的高峰。
张彦仲在数字信号处理领域创造了一项纪录——“子群卷积”算法,专家们评价为“目前世界上进行这类运算的最好算法”;他在简化“异或门”电路、综合稳定反馈移位寄存器等方面也获得了独创性的成果。
张彦仲长达二百五十多页的博士论文的扉页上印着:
献给我伟大的祖国!
看见苹果落地的人,并不都能发现“万有引力”
剑桥大学以明媚的阳光迎接来自新中国的研究生张彦仲。在学院厚厚的注册签名簿上,张彦仲用中英两种文字写下了自己的国籍和姓名。这本已有三百多年历史的签名簿上,牛顿等著名科学家的签名清晰诱人。三一学院门旁有一棵苹果树,张彦仲在树旁默默伫立凝视。据说,牛顿就是躺在这茵茵绿草上,发现落地的苹果,从而揭示了万有引力的奥秘。
看见苹果落地的人,并不都能发现万有引力。当天晚上,校园苹果树和芳草地散发着阵阵浓馥的春天气息,张彦仲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详尽的学习计划。
张彦仲分配在“安琪儿大院C11号”居住。他庆幸自己在荒唐的年代里没有随波逐流,自暴自弃。
在航空工业部长城计量测试研究所里,张彦仲的小组负责震动和冲击测量。“文革”的“冲击”和“震动”波及到研究所后,造反派想拉张彦仲入伙,他说:“我没有接受过劳动锻炼的考验,让我去烧锅炉吧!”虽然“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口号不断从高音喇叭里撞进耳膜,张彦仲却坚信人类不会倒退到钻木取火、结绳记事的愚昧年代。他在烧锅炉的间隙时间里,偷偷地自学了《物理专业英语文选》等书籍。
张彦仲对日后留学英国并无先觉先知,他却认准了科学家培根说的一句话:“知识就是力量!”没有知识,连锅炉都烧不着,更不要说点燃航天发动机,让人类升入太空。这是张彦仲挥起铁铲,往燃烧的锅炉里添煤产生的遐想。
研究所的工作逐渐恢复正常后,张彦仲的智力投资发挥效能了。所里从丹麦引进一些先进设备,在大学里从未学过计算机的张彦仲出乎意料地搞出了计算机软件,解决了计算机内存不够用的难题。1976年,我国从某国进口的一批安24飞机发动机经常发现故障,张彦仲和小组的同事来回奔波于国内各大机场,提供了发动机不合格的确切测试数据,使某国不得不对十三台发动机给予经济上的赔偿。人们把这些归结于张彦仲的天性聪颖,张彦仲笑笑说:“我无非钻了个空子。社会上狂热武斗时,我能冷静地与枯燥的数学和物理公式为伴!”
“让我们张开双手,拥抱科学的春天吧!”1978年,郭沫若向全国科学大会祝辞。张彦仲坐在大会代表席位上,面前放着一张烫金奖状:
为表彰在我国科学技术工作中做出重大贡献的先进工作者和先进集体,特颁发此奖状,以资鼓励。
受奖者:张彦仲
张彦仲的导师雷纳是个大胡子。热情、随和,整天总是匆匆忙忙。和张彦仲初次见面后,雷纳拿了三本博士论文给他参考,让他选择主攻方向。
涉猎科学的大千世界,张彦仲环顾四野八极,目光如电——
数字信号处理是六十年代中期世界上出现的新学科,它广泛运用于通讯、雷达、声纳、地震、自动控制等领域。近年来,国外数字信号处理有了长足的进展,而我国却处在起步阶段。张彦仲决定以数字信号处理为突破口,为祖国赢得荣誉。
福里哀变换速度的快慢,对数字信号处理的优劣起重要作用。1965年,快速福里哀变换的创始人、美国的库勒、图基研究FFT的结果,可使变换速度大为提高;1975年,美国的威诺哥莱德提出的新算法又有了进步。这些科学家的工作是否已经登峰造极?W算法是否只能停留在原有水平,使人望而生畏、不能逾越了呢?张彦仲在寂静的夜里掩卷凝思,决心向福里哀快速变换——这根高悬的世界标杆冲刺。
下定决心,就要百折不回。张彦仲一向被视为“关中旱鸭子”,经过短时间的游泳锻炼,曾从北京古运河的太舟坞,一口气游二十里,游到颐和园。面前的快速福里哀变换,不象运河湾那样风平浪静。它四处卷着漩涡,布有暗礁,很有可能耗尽全力却游不到彼岸,甚至可能在涡流和礁丛里丧生。快速福里哀变换的前景却风光旖旎,美不胜收,对张彦仲充满了魔鬼般的诱惑。他不能不去搏击、驾驭、征服!
导师雷纳认为太难,起初并不赞成张彦仲的选题。雷纳想测验一下这位中国学生到底有多大能耐,便把自己的一种“猜想”交给张彦仲做。这个“猜想”虽然不如“哥德巴赫猜想”那样玄妙,对张彦仲来说,却是导师扔过来的一颗“问路”石子。于是,他全力以赴地去完成。
雷纳注重科学的求实态度,不喜欢哗众取宠。他看完张彦仲在一个月内做出的对“猜想”的求证,心里的“猜想”也随之烟消云散。由雷纳竭力保荐,张彦仲入学仅三个月,就获得了英国政府设置的海外研究生奖学金和剑桥大学奖学金。
在剑桥,能拿到这样数目可观的奖学金的外国留学生寥寥可数。留学生们羡慕不已。张彦仲欣慰的是,有了这笔奖学金,已足够支付三年多的学习和生活费用,他不要花祖国的钱,就可以全力以赴地攻读博士学位了。
他赢得了冲击世界标杆的初速度。
长城的巍然屹立,衬托起他在国际讲台上的威仪和高度
出国前,张彦仲曾经患过肝炎。他明知肝炎是娇贵病,一劳累就会复发,却欣然同意雷纳导师推荐他到系实验室辅导本科生的实验课。他认为,这是熟悉实验设备,提高英语水平的好机会。
“这里是一个缺乏镜子的地方”。张彦仲在日记里写道。当时,他的房间、洗澡间都没有镜子。这也好,看不见刻苦攻读日益消瘦的面容,倒省了几分顾影自怜的伤感。他把全部身心投入到快速福里哀变换的研究中。
1982年8月,张彦仲实现了国庆节前做好第一篇论文的计划,写出了“子群卷积”算法论文,并投寄给了国际性的权威会刊《IEE》。《IEE》采纳了张彦仲的论文,邀请他到将在埃尔兰金召开的国际数字信号处理大会上发言。
参加这次国际性会议,张彦仲感到振奋,雷纳也对他寄予厚望。雷纳邀请实验室全体人员,专门去听张彦仲做“子群卷积”算法论文的试讲,象导演精心组织彩排一样。按外国留学生惯例,在校期间发表的一切论文,作者介绍只能提是某大学的学生,雷纳却非常友好地让张彦仲注明:他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北京。
来到埃尔兰金,张彦仲作为会议第一个发言代表,阔步走进阶梯扇形大厅,迈上了讲坛。当会议主席介绍他是“参加本次会议唯一的中国人”时,他目光扫视着大厅里几百位不同肤色的专家学者,周身血液沸腾。
第一张幻灯片在黑板上现出:“张彦仲,北京长城计量测试研究所,中华人民共和国。”一瞬间,张彦仲宛若站在长城的烽火台上,感到了切切实实存在的祖国。长城每一块古朴厚实的城砖,就象一部深沉凝重的历史;长城每一个风侵雨蚀的堞口,就象一孔俯瞰世界的窗户。长城的巍然屹立,衬托起了他在国际讲台上的威仪和高度。
张彦仲故意停顿了几秒钟。台下的听众鸦雀无声地注目审视。昨天,一位外国年青的学者和他交谈时,对我国的计划生育妄加菲薄,遭到了他的驳斥:“中国人口多,能人也绝非少数!”现在,这位学者坐在大厅的哪个角落呢?他对新中国的学者第一个迈上讲坛,又作何感想?但愿有朝一日他能到中国的长城去走走,看看中国云天、一派雄风的骆驼;听听边关惊鸿落雁、意境悠远的羌笛,比起美国宇航员在月球上看到的长城,当会别有一番滋味……
房东露易斯老太太眼下又在干什么呢?这位可怜的七旬老妇人,心地仁慈善良,眼界却那么狭小。她不知道东方睡狮已发出怒吼。她曾认认真真问过张彦仲:“中国人的个子,都有您这么高吗?”张彦仲哈哈大笑:“我这一米八不到的个头算什么?中国男篮还有巨人穆铁柱哩!”圣诞节,学院院长邀请张彦仲到家中做客,院长岳甲也悄悄地问他:“您的太太是不是缠小脚?”张彦仲哑然失笑:“女人缠脚是中国的老皇历,现在我国妇女是半边天!”张彦仲不怪他们的孤陋寡闻。中国闭关锁国太久了,外国老太太对中国的了解,只能停留在“小脚”、“长辫”这些过时的概念上。现在,中国通往外部世界的大门已訇然洞开,张彦仲要以自己的形象和风度更新外国人的意识和观念。
不同国度的专家、学者们注视着“长城”——张彦仲的工作单位。伴随“子群卷积”算法这一成就的介绍,长城在代表们的心目中巍然耸现。代表们对来自长城之乡的张彦仲作出的成果喷喷赞叹。
哦,世界上让人赞叹的伟迹奇观,不仅是埃及金字塔,巴黎圣母院的教堂……
张彦仲感到骄傲。他骄傲的是“中国”在国际学术会议上占据了应有的席位。
小学生都能掌握的“Love”单词,博士研究生为之深思
做出“子群卷积”算法之后,有些人对张彦仲说:“张先生,仅此一项,你就可以拿到博士帽子了!”张彦仲要在科学的高峰上寻微探幽,怀着爬十八盘、登玉皇顶的耐力和意志,继续顽强登攀。
张彦仲向稳定反馈移位寄存器和“异或门”电路简化进军。雷纳再次对他表示惊讶:“你研究的面太宽了!”张彦仲微笑着回答:“等我回到我的祖国,我就会觉得研究的面太窄了!”
这当儿,一纸飞鸿扰乱了张彦仲心中的平衡:母亲患胆囊腺癌,去世了。捧着薄薄的信笺,张彦仲的泪水夺眶而出。同事们第一次发现,沉稳坚毅的张彦仲,怀着一腔爱恋慈母的心肠。
这天晚上,张彦仲破天荒地没有去实验室。他关上房门,任凭泪珠滚落,在日记本上写下《回忆母亲》的标题。
母亲慈祥的容颜历历在目:
——母亲一生操劳多病。她本人目不识丁,却经常教子知书达理,令子描红练字。
——上初中时,必须清晨五点半就赶到学校。少年贪睡,母亲总是先做好饭,拍抚着张彦仲,唤他起床,一遍不醒,叫二遍、三遍……
——小时候,母亲经常给张彦仲讲故事。他对“岳母刺字”的印象最深。岳母刺下的“精忠报国”四个大字,也刺在张彦仲的心上,成了他最纯朴的信念。
这一年4月张彦仲回国探亲,母亲已奄奄一息,全靠输液维持生命。医生告诉他:她由于儿子回来而掉泪是奇迹。张彦仲在病房里支起一张行军床,伺候母亲,母亲却以极其微弱的声音喃喃地说:“你走吧,为国家做学问……”
张彦仲噙泪含悲,写了整整四页悼念母亲的文章。
爱,英语叫“Love”,初学英语的小学生都会用这个单词,但对爱的理解,每个人却不尽相同。张彦仲感到,爱,是那么深沉、奥秘、缠绵、美妙无穷,他要很好地思考爱的内涵。
——他拥有体现勤劳、智慧的劳动妇女献身精神的母爱。
——还有妻子的情爱。十几年来,他和妻子分居北京的东、西郊两个县,相距百里。直到出国前夕,妻子才调到自己的研究所。当年是国家级滑翔机运动员的妻子,全力支持丈夫飞进科学的轨道……
——还有长者的爱护。研究所党委让他挑起领导工作的大梁;总工程师“化作春泥亦护花”,为他出国深造铺平道路……
——还有同志的友爱。研究所振动专业组的同志们,都曾给予他热情的鼓励和支持。
——更重要的,是祖国给他的爱。
祖国的一切都牵动着海外赤子之心。爱人从国内给张彦仲捎去一些药品,包装纸是一张《北京晚报》。张彦仲如获至宝地一把抓过报纸,将药瓶搁在一边,冷落、遗忘了。《古城纵横》、《京华拾趣》,甚至连夹缝里的广告,他也不放过。报上的每一个铅字都散发着祖国的气息。他和中国同学互相传阅,直到报纸揉皱起毛,字迹难辨。一盘磁带《我爱你,中国》,几经复制,张彦仲听了又听,总感到新鲜亲切。歌声把他的心和祖国贴近,和天安门贴近。现实的空间概念,被神奇、激昂的音符改变了位置……
在苏格兰爱丁堡博物馆,张彦仲看到许多被英国侵略者盗窃的中国文物,一幅天坛的图画,写着这样的说明:“此画是第二次鸦片战争从中国拿回来的。”在伦敦大英博物馆里,按东周、秦汉、唐、宋、元、明、清的朝代顺序,从弥勒佛像到皇帝玉玺,展览出许多中国文物。还有什么比这些文物更发人深省呢?张彦仲用像机把这些展品一一拍摄下来,为祖国曾这样灾难深重而难过。
“为了祖国母亲,我们每个当儿女的,都要卧薪尝胆,努力发愤啊!”
在权威们的“轮番轰炸”中,他作了“货真价实”的博士答辩
1983年底,张彦仲开始写博士论文。“一定要让论文发挥最好的水平,为国争光!”这便是张彦仲博士论文的总纲。
从事“数字信号处理”的独创性研究,道路上充满荆棘和泥泞,他常为某些计算没有结果,但又无从求教而苦恼。他把母亲的彩色照片放在书案前。这是母亲没有去世时,他让好友替母亲拍照后,寄到英国冲洗的。母亲的脸削瘦多皱,记录着劳苦的一生。她的眼睛却象时时对张彦仲提示:“孩子,你为国家读书、做事,要认真呀!”
6月中旬,张彦仲写好了全部论文。他从自己勤工俭学的收入中拿出二百英镑,请别人帮他打字、装订。6月底,他把长达二百五十多页的博士论文《以有限状态机器实现的数字信号处理系统》,一式两本交给了剑桥大学的学位委员会。
8月的剑桥,阳光和煦。张彦仲走进博士论文答辩的考场。主考的考官说:“热了,可以脱下外套,穿衬衣。”张彦仲走上讲台,略微带着激动和不安。
主考官是美国的一位科学家和剑桥的一位教授。他们都是世界上数字信号处理的权威。考官们让张彦仲扼要地介绍了博士论文之后,开始了连珠炮般的提问。
张彦仲胸有成竹。三年多来,他在负有盛名的权威刊物《IEE》(电子电气学会)、《IEEE》(美国电子电气工程师学会)、《HE》(国际电子学会)学报上,已经发表和即将发表的论文共有九篇。他的研究成果,得到了专家们的公认。
三个多小时过去了。考官们“轮番轰炸”,提出了不下四五十个问题。张彦仲“舌战群儒”,对答如流。最后,一位考官狡黠地转了转眼珠,说:“张先生,通过阅读你的论文,听取你的答辩,我们认为‘子群卷积是目前世界上福里哀快速变换最好的算法。但‘子群卷积是否已经到头,不能再有突破了吗?”
这的确是个棘手的提问,稍有不慎,就会踩到埋得很深的触发雷上。
张彦仲略一停顿,便朗声回答:“我把目前所能做的工作都已经做了。正如任何事物都在发展一样,这个算法是否已经到了顶点,要由今后的事实来作结论。这项工作可能由西方人做,也可能是由中国人来做。”
主考官和考官们交换着满意的目光。“好,答辩就此结束。请问张先生,您还有别的要补充说明吗?”张彦仲彬彬有礼欠身道:“谢谢你们参加了我的博士论文答辩。我觉得,答辩是货真价实的,无论对于你们,还是对于我。”
在场的考官们响起一片笑声。无论是英国式的含蓄,还是美国式的爽朗,笑声中都包含着对这位中国留学生的褒扬。
三一学院,英文为“TrinityCollege”。“T-rinity”源出圣经,即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张彦仲深知,他成为剑桥大学三一学院来自新中国的第一位博士,不是上帝的灵光,不是主的福音。百流归川,他的成就和荣誉属于哺育他成长的祖国。
许多外国人士劝张彦仲留在英国工作:“你们公费留学的要回国工作,可你拿的是英国奖学金留学呀!”张彦仲付之一笑:“尽管我获得了英国奖学金,我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
著名科学家钱学森和国防科工委科技委的领导同志会见了载誉回国的张彦仲。
一些新闻单位发布了张彦仲学成归国的消息。张彦仲收到了全国各地的来信,有剑桥的同学,有科学院的研究员,也有大学生,纷纷祝贺他取得了“子群卷积”算法这项成绩。张彦仲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我个人微不足道。祖国的爱,才是博大的!”
(摘自《中国科技报》)
(题图:陈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