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俊卿
一
清王朝的“东陵禁区”方圆数百里。峰岭亘绵,大林莽莽;云蒸霞蔚,颇为壮观。顺治之后五帝王后妃的陵寝都建于此处,早年间有八旗兵长年守护,内务府官员按例巡察。百姓涉足禁区即有杀身之祸。因而直至本世纪初叶,这里仍保存着华北地区最完好的一片原始森林。
宣统皇帝退位数年后,军阀乘混战之机大肆炸陵盗墓,“禁区”也便名存实亡了。从此以后,流民自四面八方涌来。逃荒的、避难的,耍手艺的、做买卖的、打猎采药的,此外还有当土匪的、拐卖人口的……零零散散地住到森林中的深涧幽谷里。
蔡三儿的爷爷蔡金义也是在这期间带着满脸烟鬼相一头扎进角儿沟的。蔡金义原籍河南安阳,是因抽大烟败了家产,为还债给绑票的土匪当内线,败露后逃来避祸的。角儿沟里已先有两户人家。一户岳,一户车,都靠“刷大板”(伐木)为生。蔡金义搭草棚住下后,因干不了重活,便上山采药。后来又在山顶林间一块向阳的草木丰茂处种起了大烟。这里人迹罕至,连岳、车两家都不知道。他渐渐发点小财,娶妻生子。不久,原籍一位混不下去的叔伯兄弟蔡金礼携家小也来到这里。到抗日战争末期,年逾花甲的蔡金义死后不久,他唯一的儿子蔡奎便入赘到叔父蔡金礼家,与没出五服的叔伯姐姐成了亲。近亲婚配,难免遗患后代。蔡奎夫妻在解放前后生下三个儿子,大儿二儿全是盲子,仅三儿有一只眼睛。蔡奎承父业,种大烟吸大烟卖大烟。兵荒马乱加上山僻林深,无人过问。直到1953年才被乡政府查出。当时,蔡奎的老婆生下蔡三儿后刚刚去世,再加两个盲儿,政府也便没抓蔡奎去服刑。
蔡三儿是喝驴奶长大的。因他毕竟有一只眼睛,而且刚落生就没了娘,蔡奎格外宠他。宁给两个盲儿吃山菜树叶,也须让三儿吃馍。蔡三儿仗着有一只眼睛,自小便有一种优越感,常无端欺负两个瞎眼哥哥。1958年公社化时,公社把两个十来岁的盲儿领到山外安置了营生。1970年蔡奎病亡时,17岁的蔡三儿已长成个黑塔般的壮汉。下宽上窄的梯形脸盘,一张贪婪的大嘴。吃东西总象饿了三天似的狼吞,一支烟叨在嘴里,腮瘪下去便是半寸多长的烟灰。他宽宽的双肩能负300多斤木柴。
这时的角儿沟,虽仍是车、岳、蔡三姓,却已繁衍成11户人家。这一带自解放后不久就划为国家林区,不准私人再任意采伐。角儿沟人便种田为生,生计一直颇为艰难。前几年蔡三儿勾结外省来的木材贩子盗伐了一批林木,事发后被判两年徒刑。劳役期间又因殴斗加刑一年。直到1982年春,蔡三儿才又回到角儿沟。不料角儿沟已发生了他意想不到的变化。
二
角儿沟北山横天岭海拔2000多米,自然条件好。不仅华北,东北和华南的一些珍贵树种这山上也有。省林业厅考察后,将这一带划为重点保护林区。区内不能再种田放牧,角儿沟等几个零散小山村须迁出。森林管理部门与当地政府议妥,在林区外面的镇子里给他们盖了住宅,安排了生产门路,限期于1984年春节前迁完。
隆冬时节,角儿沟的老幼妇女都已搬到山外新居去了。每户留下一名劳力,于完全迁离前再打几日干柴。这是保护区特许的,以后他们再进林区就不那么方便了。
蔡三儿孤身一人,用不了许多柴。但他也留下来,想借打柴之机偷砍些镐柄锨把,市集上每根有二元多的价码。为此,上山时他故意避开众人而单独行动。这天上午,他又奔横天岭北坡。路很难走,须横过一道石壁,翻几个陡梁才能上去,一般人空身都不容易。北坡上是混交林,森林中间辟有一条二丈多宽的隔火道,直通山顶。山顶上有瞭望塔,看守这瞭望塔的是个大城市来的青年人,最近他休假探亲走了,便由常在这一带值勤的林区派出所民警岳宝成代管。
中午时分,蔡三儿已砍下些干柴,也物色好十几棵可做柄把的小橡树。他想等吃过干粮后,再砍些长木拌以做遮掩。林子里冷风刺骨,他刚才打柴时出了一身汗,一歇下来顿感贴肤棉袄凉沁沁的。他这肥大的中式旧袄纽扣不全,肩背上也绽出污脏的棉花。并非村里的婶子大娘们不替他补缀,更何况他自己在劳改期间也学会点针线活。他偏是不缝不补,摆出一副破烂样子给人看。
蔡三儿拾几把干枝,在一尊山石根点火,将冻硬的面饼埋入火炭中烤,烤出焦黄硬壳后,他背倚山石闭上独目大口吞咬着。
不久,他听到枯草落叶被踩踏的沙沙响,待声音停下时,蔡三儿方眯眼觑去,来者是岳宝成。岳宝成身披林区民警特制的皮大衣,肩挎一支半自动步枪,叉开双腿立在丈把远处。蔡三儿复闭上独目,宽大的下巴继续嚅动。
“三哥,你怎么又在林子里点火?”宝成客气而严肃地问。
蔡三儿扬扬手,将掌心内松散的饼屑扣入口中,不睁眼也不说话。对穿警服的人,他的确有几分畏惧。几年前因盗伐木材被逮捕时他曾仗着一身蛮力进行抗拒,但至今他也说不清楚究竟怎么着就被扣上了不锈钢手铐,当时双臂酸麻酸麻的象不是自己的一样不听使唤。后来在监狱、在法庭、在劳改农场,只要看见穿警服的他心里就打鼓,赶紧回忆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但眼前这个岳宝成他却并不放在眼里。同村长大的,小时候打架岳宝成哪回占过便宜?谁不知道谁呀,神气什么!脱去那身“虎皮”,照样一脑袋高梁花子……
“三哥!”岳宝成提高了声调,“这是要严厉处罚的,你不知道吗?”
蔡三儿哼一声睁开独眼瞟一瞟小火堆。烤完了,用不着了,没必要再添麻烦。赶紧把姓岳的糊弄走,自个儿还有正经事干哩。他懒洋洋地站起身松开中式大裆棉裤腰带,哗哗哗地用尿淋灭了余火。
岳宝成愤怒地质问:“早规定不准带火种进林子,你用什么点的火?”
蔡三儿倚在山石上,从兜里掏出火柴盒,把剩余的几根火柴捏回兜里,然后一甩手,空盒飘飘地落在两丈以外。岳宝成显然也不想与他多计较,走过去拾起火柴盒到别处巡察去了。
三
蔡三儿视岳宝成为情敌,甚至有“夺妻之恨”。角儿沟里岳、车两姓早辈子就连过姻的。宝成与车家姑娘秀菊青梅竹马,当年岳宝成参军前夕,两家就议定了婚事。秀菊在同村几个年轻女子中长得是最灵秀的,象一株挺拔的小白桦树。蔡三儿打十五六岁的时候,眼睛就总往秀菊身上瞟。最后终于失望了。他恼恨爹娘只给自己生了一只眼睛,恼恨村里人轻视他,恼恨角儿沟里“多了个”岳宝成……小时候与两位盲兄相比他自豪过。长大后的自卑感和孤独感日积月累地越来越沉重地压迫他。他嫉恨别人的朗朗双目,与人争殴中专打对手的眼眶。成年后几次议亲都没成。女方总说不是嫌他独眼——这是相会之前就听媒人说过的,而是不喜欢他眼神里那股粗野乖张的神气。角儿沟里的闺女媳妇也都怕他那眼神,不得已同他讲话时都不自主地低头或转身……蔡三儿渐渐妒怨美好的事物。他把家里老辈人留下的唯一一面镜子摔得粉碎,在山野间行路时故意践踏五颜六色的山花。看到鸟儿成双成对地在林梢头筑巢孵雏,他会用石块把鸟巢投个七零八落。甚至看到村里羊群在发情期里公羊母羊互相追逐时,他也要趁人不注意把公羊踢上几脚……唯一例外的是,他从不虐待毛驴子。
岳宝成去参军的第二年夏天,车秀菊在榛棵洼采蘑菇的时候,被盘缠在榛秧上的毒蛇咬伤了脚而休克过去,到林里栓狍子套的蔡三儿发现后,赶紧跑去救助。他将秀菊平托在双臂上往山下急走。这个粗蛮怪戾的汉子,第一次同年轻女子发生身体的接触,一边往山下去,一边不自禁地贪馋打量平躺在他臂上的姑娘。那红扑扑的清秀的脸儿,那不断发出呻吟的双唇,那高高耸起的乳峰……一路上蔡三儿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他托着这百多斤的温软躯体,象托一片白云。回村后,人们说得赶紧把秀菊脚上的毒血用嘴吸出来。蔡三儿自告奋勇挤上前去,却被岳宝成的母亲拦下。老太太让秀菊娘给端来碗清水,亲自为秀菊吸毒。
几天后,车秀菊随父母带着礼品去向蔡三儿告谢救命之恩。蔡三儿显得很仗义,一再粗声大嗓地说:“俺不救,谁救?该着俺救秀菊,谢啥哩!”自此之后,他就成了车家的常客。晚晌歇息时,常温习他托着秀菊的情景,双臂上总有那股温软而有弹性的感觉,睡梦中一再出现渴求的幻像。终于按捺不住,秋天在山坡上割羊草的时候,蔡三儿背起自己的二百多斤羊草,又不顾秀菊阻拦挟起她的百多斤的草捆,边走边喘着粗气说:“秀菊……妹子,你看俺这身子骨儿……赶明个咱俩伙过日子,成不?”秀菊脸刷地红了,又羞又恼。但想到人家救过自己,不能撕破脸面,就赶忙使劲拽过自己的草捆,低下头说了句:“三哥,俺可是……俺,俺一辈子拿你当亲哥……”说完忙转身走开去。蔡三儿以为秀菊有意,紧追着表白:“俺能挣,俺攒起大把的钱……”后来,蔡三儿真的开始省吃俭用,千方百计地弄钱,终因盗伐林木被抓进了监狱。
他刑满回村时,车秀菊早已与复员回来的岳宝成完婚,宝成在县里受过一段培训,当上了横天岭林区派出所的民警。蔡三儿心里愤愤的,恨不得一把火将角儿沟烧个精光。
岳宝成的管片离角儿沟十几里路。因工作忙,星期天才能回家来。一个雷呼电闪的风雨之夜,怀着满腹妒火的蔡三儿闯入宝成与秀菊独居的小院。车秀菊吓坏了,缩在炕角握着一把剪刀说:“……三哥,你快出去,这不是干人事儿……你可别,你要不叫俺活,俺就不活了……”蔡三儿恨恨地说:“俺为挣钱娶你,才犯下事的,你倒享起福来了。再说俺就白救你了?你拍拍良心……”车秀菊浑身哆嗦着,趴在炕角磕了两个响头。抽咽着说:“三哥,好三哥呢……你救过俺,可俺早就是宝成的人呢。眼下宝成一月能挣80多块,俺偷偷攒几百给你,你娶个比俺好的……”
“俺就要你!劳改时候,俺都常想你。”蔡三儿压低嗓门。“俺就跟你亲,打救你那回就……反正他也不常回来。”说着又要往前凑。秀菊猛地缩回炕角。窗外一道闪电,把她手中的剪刀映得雪亮。蔡三儿愣了一愣,终于没敢扑上去,怕真的逼出人命来……
一个多月后,森林管理所给车秀菊安排了个临时工作,并给了一间职工宿舍。秀菊与宝成把家搬到林管所去了。蔡三儿没了念想,成天丢魂一般愈发破罐子破摔。
前不久,岳宝成回村帮老人安排往山外搬迁。漆黑的夜里,一头饿急了的金钱豹莽撞地闯入了羊栏。这群羊是岳宝成的父亲承包的,羊栏一面靠山坡,三面是木栅,栏顶铺盖一捆捆玉米秸。因要搬迁,岳家便没照往年冬天那样仔细苫盖,豹顺山坡从玉米秸捆缝隙间钻窜入栏内咬死了两只小羊。羊群乱撞乱挤和哀叫的声音惊动了小山村。人们用手电光照见了豹子,豹子先是往羊群里扎,羊群惊恐地躲它,羊栏粪土飞扬。豹子又想跃上棚顶从它钻入的地方逃出去,但秫秸经不住它的重量,几次扒上去又落下来。有人拿来了火枪,把枪口伸进木栅要打。岳宝成赶紧拦下。他说金钱豹是林区重点保护动物,应把它放走。被咬的是他家承包的羊,别人也不便多说。可是谁敢打开羊栏的栅门放走这头狂怒的愣豹呢?岳宝成叫众人躲进屋里去。他一手拿着电筒和棍棒,另一只手解开栅门扣吊,猛地拉开,然后轻捷一跃躲在大树后面。豹在栏里犹豫了一刹那,突发一声狂吼,窜出来掉头逃向山坡。岳宝成刚松口气,又听到三四丈外山坡上噼哩卟噜,人呼豹吼乱成一团。
蔡三儿不甘心让这头豹子跑掉,豹皮豹骨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呢。他手持大棒藏在一块山石后,这儿是豹子逃回山坡的必经之路。惊魂未定的豹在仓惶奔逃中,未料到半路埋伏,肩颈处着着实实挨了一棒,但未及要害。豹踉跄几步吼一声立扑上去,与蔡三儿撕成一团。岳宝成亮着手电提着棍棒赶到时,蔡三儿已在黑暗中被山石绊倒在地,豹的身躯与蔡三儿形成一个直角,正用双爪撕抓蔡三儿的棉袄,张开了沾着羊血的大口咬下去。岳宝成拼力挥棒朝豹腰打去。豹腰是不耐打击的部位。这豹子发出一声又痛又怒的嘶吼,打一个滚跳开去,俯下身子,铁尾搅得灌木丛沙沙乱响。但终于没敢再扑上来,它并不十分怕那棍棒,是岳宝成手中那雪亮眩目的手电光使它胆虚。双方相持片刻,村里男人们赶来时它才悻悻地掉头钻入了丛林。
蔡三儿肩颈处被抓破几处,但伤不重。他为自己的失败懊恼羞愤,趁人们不注意默默地溜回自己那黑着灯的小屋去了。这天夜里他总做恶梦,最后梦见自己与豹子撕掳着掉下山崖……惊醒时,他发现自己已滚到了炕沿下。他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独眼久久瞠视黑蒙蒙的屋顶,思考着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如今,也得随村子迁到山外去了。他当然也希望能捞到好日子过,可一阵阵又觉得什么希望也没有,混沌茫然,没有目标。他想得到的都象夜空的星星,看得见却永远抓不住……恍惚间他总觉得自己就象那头孤独的饿红了眼的豹。不,还不如那头金钱豹,他想。它是强有力又自由自在的,还有人保护。而自己呢?虽强壮有力,却活得不自在,成天得小心着犯法不犯法,违纪不违纪,挨罚不挨罚……周围的人,似乎从他服刑回来后,处处对他存有戒心,使他憋气,使他窝火。他想在这深沉的夜里象那头豹一样痛快地嘶吼大叫,但几次张了张嘴,却终于没嚎喊出声音来。
四
……林子里,蔡三儿等岳宝成拾起空火柴盒走远后,摸出一支烟叨在口边。他收入虽不高,但没负担,用不着象村里其他男人那样腰里别根长长的烟袋杆儿。他是村里唯一抽纸烟的。与村人聚在一起时,为此他心里常泛起一点小小的自豪感,可怜巴巴地弥补一些他生理心理上的欠缺。
没火柴盒了,但他身上还藏着个小巧的打火机。片刻间,一支烟嘬完了。他站起来伸伸腰腿,在山石上蹭蹭板斧,接着去砍干柴和小橡树。他将柴柈堆在明处,将偷砍的镐锨柄藏在一条夏天流水冬天干涸的溪漕内。
太阳将落山时,蔡三儿侧下方的林子里,响起角儿沟村男人们相互招呼起背下山的吆呼声。这吆呼声粗犷而亲切,带着干渴了一天的沙哑,劳作了一天的疲乏和欣慰。此呼彼应。但如今再没有人呼叫蔡三儿了,使蔡三儿在这呼喊声中更感寂寞孤独。如能有人象喊别人一样地喊他,他会感到一种快慰。但他决不会回应。任凭那呼叫他的声音在山林间来回冲撞,最后象中了枪的鸟儿一般竭乏地跌落在山谷里。这样他会更感到欢乐。
蔡三儿砍了有二百多斤柴柈,再加上十几根胳臂粗的锹镐柄,合起来有三百多斤了。倘刹成一个大捆,险陡的下山路上会有许多不便。最好的办法是扎成两捆,再用牛皮绳固定在背架上。绳子不够。他砍来六根手指粗的葛藤。冬天的葛条冻得挺硬挺硬的,不容易弯曲,且无足够的韧性。蔡三儿又拾了些干燥的碎枝,点起一堆火慢慢地煨烤葛藤条子。煨软一根,在夹藏着家具柄的柴柈棍上刹上一箍……待他起背下山时天色已昏暗了。
蔡三儿一手扶着背架,一手拄着粗长的板斧柄,弯着腰,迈着沉重的脚步往下走。前胸腾出的热气从袄领口溢出,把他宽大的下巴颏哄得热乎乎的。山风渐紧。林梢在簌簌响着。尽管身上湿热,他却感到心里冷凄凄的。
翻上一道梁岗,能俯瞰角儿沟了。蔡三儿望见那将被遗弃的小山村里已冒出晚炊的烟。村里女人们都走了。留下打柴的男人们便结合成一个临时“锅伙”。大家一起做饭一起吃。也邀请过蔡三儿,但他不参加。他不愿与岳、车两家的男人在一起,更何况他有酒,有腌肉。他乐意躲在自己的茅屋里,不点灯,在黑暗中吞噬。
刚获释回村的头几个月中,尽管由于车秀菊终于嫁给岳宝成而心怀妒恨,但大约是劳改农场的教育尚留有一些影响,他的心绪还没有彻底败坏。村里的老年人曾不时关照他。但他厌烦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婆儿们唠唠叨叨的劝慰。他曾有一段时间喜欢小孩子们。有时他会招引五六个男孩、女孩到他的破屋里,给他们吃的,跟他们打闹着玩。孩子们不会对他说三道四,而且听从他的“指挥”,使他高兴。孩子们常常使他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沉醉在童稚的欢乐中。唤醒那对于他来说尤其珍贵而又早已泯灭了的童心。但后来有一次,他从山外大集上喝多酒,买回一大包甜馅点心。回角儿沟时见几个孩子在村口玩耍,他想把点心分给孩子们吃些,但又希望从中得到点恶作剧的乐趣。他叫孩子们聚在山坡下。他蹲在坡上离他们丈多远的地方,把圆圆的点心一个个顺山坡滚下去。孩子们在坡下争抢、捕捉从羊胡子草丛中滚下来的点心,翻扑打闹成一团。蔡三儿开心地蹲在坡上嘿嘿地笑……从这件事后,女人们再也不让自己的孩子接近他。从而,他失去了这些看来微不足道但对他却颇为重要的最后的朋友。
……暮色中的森林呈现苍苍茫茫一片混沌。山风在林梢上发出阵阵的啸声。偶尔有几只冻得难受的野禽发出断断续续的单调孤寂的鸣叫。蔡三儿烘煨葛籐条子的那个小火堆并未完全熄灭。他临走时在上面踏了几脚,然后搬了块脸盆大的石头压在上面。他下山后不久,山风又吹着了没被压死的余火。干枝爆裂中,一枚栗子大小的火炭沿山坡向下滚动不远,引燃干枯的松针草叶。火舌一寸寸、一尺尺向四周扩延,遇到松树,松树干上凝结的松脂便燃烧起来。火舌沿树干向上伸舔……终于,在这郁闭的林子里,引起了可怕的林冠火。林冠火是沿枝桠交错的树梢蔓延开去的。倘若救火的人进入火区,火在人们头顶上烧得最旺。人打不着火。当地山民把这种最难扑救的火叫做“天火。”
五
北风。蔡三儿是迎着风往山下走的。
他喘着粗气,负着沉重的背架子,在昏濛的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走到离角儿沟还有一里多远的时候,看见村中闪烁出几点亮光,飞快地向他迎来。近了。六七个拿着手电、斧头和铁锨的男人乱糟糟地朝他喊:
“走水了!”
“三儿,还不快放背,走水了!”
村里或山上出火患时,山民们都严忌说出“火”字,认为不吉利,会助长火势。要说反话,以“水”克“火”。
蔡三儿回头望去。横天岭北坡,以灰蓝色夜空和黛色山峰的剪影为背景,一团浓烟正冉冉升腾。吞噬了西南天边的星星,正向弯弯的上弦月逼近。因隔着一道山梁,看不到火光。蔡三儿似乎觉得嗅到了草木燃烧的烟气。其实,他嗅到的是从村里顺风飘来的刚刚熄灭的炊烟。蔡三儿一边挣脱着背架,一边自言自语:“真是山火么?”他恍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懊丧得很。
“还看不出来?”车家一个男人嗔怪他。“林管所也刚来过电话。”
蔡三儿觉得胸中陡然升起一团浓浓的烟雾,熏得他昏头胀脑,不知所措,跌跌撞撞拎起板斧跟着众人往山上跑。他记得,大约他八岁那年,也起过一回大山火。是横天岭南峪的一个村子毁林开荒引起的。那正是三年困难时期,人们身上没什么力气。听老人们说,翻身越岭去打火途中,有人半路上就连饿带累昏迷过去,但醒来还是要往山上爬……山里人遇到这种事,凡能上山的无论男女都要去。谁若逃避,会一辈子——甚至死了以后都会被人看不起。近年中虽未起过大山火,但零零星星也闹过几次。
奔上一道山梁后,横天岭北坡一览无余。山顶瞭望塔顶上,岳宝成早已悬挂起红色信号灯,用以指示起火的方位。但这信号灯光在山坡上熊熊火光中显得那么微弱。浓烟已弥漫了小半个天空。弯弯的月牙象条惊慌失措的小船,摇摆着想穿烟钻雾逃开。北坡林子里惊飞起一群群山禽野鸟,在烟雾中哀叫着乱飞乱撞;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好象被烟熏昏掉进林火里,一会儿又突然从烟气中冲出来惊啼。山兽在灌木从中四散奔逃。只能听见灌木枝被冲撞践踏的沙拉声,偶尔可见闪纵即逝的小黑影。辨不清是豹子狍子獐子狐狸还是野兔……
角儿沟离起火处十余里。尽管山路险陡,一行7人没用一个小时就赶到了。混交林已被烧毁100多亩。闹不清有多少人围着火场乱哄哄嚷成一团。火光中,森林管理所的负责人手里端着半导体喇叭,正在紧张地指挥着打火。他胸前挂着步话机,随时根据岳宝成在瞭望塔上居高临下观察到的火情进行部署。
仍不断有人打着手电,带着打火工具从山下赶来。角儿沟7个男人被分派到火场西侧的隔火道。隔火道是顺山势林状开辟出来的分隔林区的通道,宽两丈余。这里已有百十人在滚滚浓烟中呛咳着;工作着。有的铲除着隔火道上的枯草碎叶,有的砍伐树木以加宽隔火道。斧头声、油锯声、铁锹铲在石头和冰冻的山坡上的咔嚓声、人们的呼喊呛咳声,在烟气中裹成一团。火场在隔火道东侧,还仅仅间隔十来丈宽的树林。火龙在林梢上滚动着,喷烟吐雾,伸探着金红的火舌向隔火道逼近。火焰中,被焚烧的林木发出痛苦的嘶嘶声、折断声、爆裂声。不时有几丈高的大树轰然倒下,砸在邻近的树上,迸炸出万颗金星随浓烟升腾……这条隔火道必须守住。因为另一侧,拐过山鼻子不远就是数千亩松林,除油松外,还有在这一带不多见的华山松、樟子松。林冠火如果蔓延过去,后果将不堪设想。好在风向对打火的人们稍稍有利。
蔡三儿拚命地砍着一棵梧桐杨。被砍倒的大树必须倒向火场,而不能倒在隔火道里。浓烟呛得他那只独眼不断地流出泪水,与脸上的汗合在一处流进宽大的嘴角。他用舌尖抿在口中混着烟味吞下去。他机械地、茫然地挥舞着大斧头。天黑,烟呛,虽有火光闪烁,仍劈不准码口。一尺多粗的树干刚砍一半,他就迫不及待地用肩头去扛,大树摇晃几下站稳了。他骂着粗话又猛砍一阵,再拱起腰拚命扛顶。杨树轧轧呻吟着不情愿地向火场倒下去。蔡三儿立即跳向另一棵。他懵懵懂懂地发泄着聚积在高大身躯内的蛮力,心里一阵阵迷迷糊糊。听人们讲过,1961年,横天岭南峪那个毁林开荒的人在山火被扑灭后,带着满身烧伤,遗下嗷嗷待哺的妻儿老小,逃到一条小山沟里上了吊……蔡三儿虽自知又闯下了大祸,但他决不愿象那人一样去寻死,尽管身边没旁的负担,可他觉得那种死法太窝囊。然而,又决不情愿在大火扑灭后被重新送进劳改场。他一阵阵想逃,现在外边活路多得很……可是在山火扑灭之前,蔡三儿是不会逃的,否则他会一辈子看不起自己。
突然间,有个人喊叫着猛丁用力推倒了他。他吓了一跳,正要反抗,又觉自己后背、小腿等处时而灼痛时而搔痒。将他推倒的那人正一把一把地揪扯他棉袄棉裤上被飞迸来的火星引燃的旧棉花。蔡三儿一掀胳臂甩开那人,双手嗤一声扯开袄扣,脱下破袄扔得远远的,然后坐在地上用力蹬擦棉裤上的火。此时,他才借火光定晴看清帮他打火的那人是林区派出所的老所长。蔡三儿记得他姓康,刑满回村时找自己谈过话,还到家里看望过的。眼下老所长的蓝色棉警服也已烧破多处,象刚从火堆里爬出来一般,满身满脸沾着炭灰。老所长去拾起破袄,用手揉灭余火后扔还蔡三儿,复又冲入滚浓烟中。蔡三儿周身燥热地又抄起板斧。
火在渐渐逼近。先烧掉树梢,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烧折的枝杈又引燃林地上的灌木和树干,形成一道立体的四五丈高的火墙。巨大的火舌喷吐着烟雾疯狂地跳窜着。隔火道上有人在喊叫、呼救,大约被火烧着了身子。
蔡三儿只穿一件污脏的蓝背心,埋头干自己的。身边有人在浓烟中跑来跑去。烟熏得他那只独眼难以睁开,他索性闭起眼睛,凭着手的感觉机械地拚命抡斧头。一只大鸟儿从空中跌落下来,砸在蔡三儿肩上;接着滚掉在地,扑搧着烧伤的翅膀发出难听的尖叫。蔡三儿飞起一脚把大鸟踢进了火场……
六
人们抢在林冠火前面,把隔火道加宽了一丈多。但西侧的林子仍未脱离危险。火舌虽舔不过来,可是不时从火场里爆飞起燃着的树枝、烧炸的松塔。百余人在隔火道里散开形成一条线,随时扑打飞落过来的火团。
蔡三儿的背心已被烧破几处,后背皮肉灼痛,熊熊烈火烤得他口干舌燥,炙热难捱。这一阵儿,老所长的影子总在他脑海里转。他作贼心虚,觉得老所长一定在一边救火一边向人们调查。自己不赶快走,再过一会儿也许就走不掉了。他知道山顶处隔火道的尽头有条小径,使他可以绕开火场避开人群而下山去。他想下山后,趁村中无人时回家取带些东西。至于漂泊何方一时还无暇细想,他狠狠跺一下脚,拎着板斧闷着头沿隔火道向山顶奔去。
隔火道尽头与山顶间是一片乱石,构成两个林区间的天然屏障。蔡三儿刚在乱石丛中寻到那条小路,突然又眼睛瞪圆一下刹住了脚步。
——林火虽难以再向西蔓延,但因起火地点距山顶仅有半里路,又是北风。山顶这一侧是保不住了。林子上缘与山顶的瞭望塔之间的乱石中生长着半人多高的灌木和杂草。山风裹着热浪向这里抛撒了大片的碎火。支撑瞭望塔的六根松木柱已有二三根被烧着了。瞭望塔高三丈余,顶上是一个木板亭子。亭檐上悬着的那盏信号灯仍在闪烁着红光。窗口内偶尔传出几声岳宝成用步话机报告火情的嘶哑的喊声。瞭望塔南侧是一座陡立的崖壁。塔建在这里是为了视野开阔……如果有二三根木柱被烧断,岳宝成就会连人带塔倒下来,甚至可能摔到崖下去……
隔着十几棵正呼呼燃烧的大树,蔡三儿清楚地望见火舌在塔柱上一窜一窜地跳动着。他的独眼里闪烁着火光。伸出舌头舔舔干裂的厚嘴唇,心在嗵嗵急跳。目前除了他,没人看见瞭望塔的险情。他想,难道岳宝成自己也没发现吗?不,不会的。可这小子为什么还不赶快呼叫来人救他,或赶快从塔上逃下来?
指示灯的红光继续频频闪烁。
岳宝成沙哑的喊声仍然不时传来。
蔡三儿想象到瞭望塔整个地倒落到山崖下的情景。他迟疑着,要不要冲过火墙去营救?岳宝成是娶走秀菊的人,而且也是唯一知道他在横天岭北坡林区里砍柴点火的人……他耳边仿佛已听见瞭望塔吱吱嗄嗄的呻吟声,眼前一次次浮现塔倒人亡的景象……一团松枝燃烬的烟灰自空中飘落,散在他的脸上。他抬手拂去,透过升腾的烟雾,他再次看到暸望塔象被烧灼着的巨人一动不动地立着,塔顶红灯还在顽强地闪烁。
然而,塔柱上的火焰又窜高了几尺。
隔火道下方,人群在浓烟中挣拚着,呐喊着。蔡三儿隐约听到乱糟糟的声音中,同村人在焦急地呼叫着他。人们是不是担心他已葬身火海?
一团热腾腾的烟气,又一次裹挟着村人们对他的呼叫顺隔火道扑面而来,使他喘不过气,胸中满涨满涨的,精神有些恍惚。蔡三儿许久没有听到人们关切地呼叫他的声音了,这声音变得那么遥远,那么陌生,而又那么亲切。似乎也不是仅仅从同村人喉咙里呼喊出来的,山也在呼喊,林也在呼喊,连山顶的瞭望塔也在呼喊……这一瞬间,他脑子里突然闪闪掠过许多自己童年的、少年的、青年时期的往事,似乎都与这浓烟烈火中的呼唤有着关联,揪不开扯不断。他的心猛然一阵剧烈的战栗,突发一声沉闷的吼叫,跳过一丛丛乱石,不顾一切地向山顶奔去……
要赶到瞭望塔下,必须斜着冲过那道火墙。几十棵仍在熊熊燃烧的林缘大树,在山风中呼呼作响,喷吐着飘忽不定的烟火。蔡三儿象一头狂怒的牤牛向火墙冲撞过去。脚下磕磕绊绊。斧头摔掉了。四周全是火、炭、浓烟,金晃晃的与黑蒙蒙的搅成一团。他感到浑身皮肉被炙烤得刀割一般痛。他闭紧了眼,尽量弯下腰身,一手护脸一手向前伸探着,跌跌撞撞冲前几步,摔倒了,爬起来再向前扑……
就在他即将冲出火场的时候,一根被烧断的碗口粗的大树权突然呼呼落下,砸在他俯弯的后腰上。就在他哼叫一声仆倒在地的时候,那树杈也再次裂散开来。蔡三儿昏昏然倒在跳窜着火焰的林边,这儿的火光先是黯了一下,接着便更炽烈地燃烧起来……
一个血肉之躯被烧炙着。
这个躯体,与这已被焚毁的数百亩森林草木一样,是由横天岭肥沃潮润的土地养育起来的。
这一丘奇特的火焰突然剧烈挣扎了一下。然后朝火场外翻滚起来,在艰难而顽强的翻滚中,火焰熄灭了,散发着颤抖的余烟,火场已在它身后了。
蔡三儿用力挣开粘涩的眼睛,迷迷蒙蒙之中,看见瞭望塔顶那盏红灯还在闪烁。他把深深抠进泥土中的双手拔出来,紧咬牙关死命地挣起上身,朝山顶瞭望塔爬去。一尺、两尺……他几次想站起来,但都未成功。此刻,他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只有塔柱上的火在燃烧……两只粗壮出奇灼伤累累的胳膊,僵硬地痉挛地支撑着他向山顶处一尺一尺地靠近。
无畏的红灯,还在塔顶上顽强地频频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