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塞外
第一章
青海省民族事务委员会和青海省广播电视厅,决定联合举办《民族团结征文》活动,我向领导要求去H县采写一篇民族团结的稿件,领导欣然同意了。这样,我就很快地到达了H县。
青海省的交通主要以公路为主,省会到各自治州和主要县、市有长途班车,而县再往乡村去,一般就没有班车了。H县就是属于这种情况。
来到县城之后,有人介绍我去扎格龙村,他们热情地告诉我,扎格龙是个多民族聚居的村庄,历史上曾发生过民族纠纷,现在各族群众可以和睦相处了。另外,那里紧靠着原始森林,风景迷人,可以去领略一番高原森林的风光。这对我很有吸引力。正巧,又听说扎格龙才发生了一个案子,县公安局要派侦破组去勘查现场。这样,我又被县委的同志带到了县公安局。
“这是省上记者,去扎格龙采访的,搭一下你们的车吧。”
“记者?搭车?”公安局长用疑问的目光把我仔细打量了一番。
我觉得真不自在,好象我是个什么重大嫌疑犯似的。县委的同志连忙递上烟去,局长才不冷不热地说:“去找郎托具体联系,这次案子由他负责,我要去党校学习。”
来到办公室,接待我们的是一个瘦高个青年人,我告诉他我要找郎托,他好象没听清:“哦,你找笨哈拉,看守员啊,他一会儿就来。”我再次告诉他,我不是找看守员,而是找负责扎格龙案件的郎托。他笑了笑:“都一样。”
说话间,进来了一位藏族汉子,面孔又黑又红,身材魁梧,长得象个猛张飞,一身英武气。瘦高个向我介绍:“这就是郎托。”我赶忙向他表明来意。郎托倒痛快,他让我下午两点钟准时来大门口上车,并告诫我,如果不遵守时间,则恕不恭候。然后,他便与瘦高个青年商量什么事情了。我知趣儿地退出来,谢了县委陪同的同志,便急匆匆赶回招待所去收拾东西。
也许警车没有搭客的先例?也许是他们对我这个记者不感兴趣?反正,上车之后,他们那些侦察员并不怎么理我。这可让我受不了。
多年的记者生活,使我养成了一种习惯,从来不甘寂寞,而且对事事都抱有好奇心。扎格龙案件虽然与我无关,但从踏进公安局的院子起,我就觉得有些事有点蹊跷。比如,象扎格龙发生的这样重大的案件,既然局长有故不能亲自挂帅,那么为什么不能指定一个得力的人负责呢?为什么偏偏要派个看守来,而且又是个“笨哈拉”。再者,郎托的绰号为什么叫“笨哈拉”?哈拉,我是知道的,这是一种小动物,它的学名叫“旱獭”,几乎遍布草原。它的个头不大,有点象兔子,但远没有兔子那么灵活。头长得象老鼠,两只小眼睛圆溜溜的,嘴的四周有一个白圈儿,还长着稀疏的胡须。脖子很短,头转动的时候,给人一种呆笨的憨相。那东西长得胖嘟嘟的,跑起来,浑身的肉都颤抖。它的反应很迟钝,行动又迟缓,用皮绳或铁丝什么的编个活套放在洞口,可以很容易地捕到它。在草原上,不是饥饿到了顶点的人,是不会去捉它的。哈拉还可以入药。把它的头盖骨烧成炭,研成细末,可以治水肿;它的肉可以治妇女病;它的脂肪,是去寒、消肿的良药。怎么能拿这样的小动物来比郎托呢,他健壮得简直象头牦牛啊。
警车是个经过改装的面包车,前后是隔开的,郎托和司机坐在前面。不甘寂寞的习惯驱使我挤到瘦高个青年的旁边去:“哎,能不能帮我解答几个问题?”我向他依次提出了疑问。
他抬起头,颇为得意地告诉我:“让郎托负责此案嘛,这是我们卫实文局长的战略部署,以后你再看好戏吧。至于‘笨哈拉,那是因为凡是郎托搞的案子没有能破的,所以才得了那个雅号。”
他的话不但没有给我解疑,反使我生出了更多的疑问。如:郎托曾搞过哪些案子?为什么没有破?既然他不能胜任侦破工作,为什么还要派他来搞案子?他和卫局长究竟有什么矛盾?卫局长这样用人又有什么用意?……真是让我越发糊涂了。
正待继续去问,瘦高个反倒捉住了我的胳膊:“记者同志,当记者需要具备什么条件?您看我能不能当个记者,啊?”
我只好从当记者应有什么样的品德,应该掌握哪些知识……一一讲述给他。到头来,他不但没有给我解答问题,倒是我向他啰嗦了一大堆。
不过,这样也好,终于打破了车上沉闷的气氛,我也与他们搞熟了。同时,我也了解到一些扎格龙案件的情况,看来挺复杂,是个碎尸案呢。
第二章
警车驶进扎格龙村,已经是后半夜了。警笛尖利的啸叫声,惊醒了沉睡的村庄,引来了此起彼伏的狗咬。
村长和四五个持枪的民兵好象知道我们要来,早就在村口迎候了。
由于郎托他们的任务是当务之急,我没有急于讲明自己的身份,结果被当作是公安局的,把我和郎托、瘦高个三个安排住到了一起。也只好这样了,等村长忙完了这阵子,我再找他,反正,眼下他是绝对不会有时间来理我的。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吃了点东西,拉开被子就睡。从县城到扎格龙村的路程实在太远,加上途中汽车在冰河中长时间“抛锚”,已经把人折腾得够疲乏了。
郎托他们不愧是搞公安的,还真有些夜猫子精神,这会儿不但不睡,还在房门口同村长大声地争辩着什么,听那口气和声调象是在吵架。郎托不时还甩出个口头语:“尼勒哇吾久!”我知道,这句藏话是骂人的,看来他情绪是很激动了。
听了一会儿,才搞清头绪,大概是为了看现场。村长的意思是要等天亮了再说,郎托却要现在就看。村长说村里没有电灯,看也看不清,郎托却坚持无论如何也要看。你一句,我一句,不过是为了这么一点儿事。
依我看,他们都有点道理,但现在最好是睡觉。虽然我也爱热闹,可不管是现场也好,还是他们的争辩也好,我都无心顾及。我侧过身去,尽力避开他们的声音,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我这才发现,炕上只睡着我自己。郎托他们是一夜未睡,还是早早起来又出去了,我都顾不上去想,只洗了一把脸,便顺着小路踱出庄廓去。
早晨的空气虽然冰冷得刺着鼻子痛,却阻挡不住我的脚步,初到这里,一切都是新鲜的。我绕着村子才转了半圈儿,就发现扎格龙原来是个很小的山村。象青海其它地方的山村一样,它也带着那种原始的幽静、闲适和古朴的特点。那些低矮、简陋的土房,那些断断续续的残缺不全的土墙,还有用石块、草皮垒起的羊圈,就象河滩里的卵石一样,懒洋洋地、杂乱无章地挤在西面的山坡上。村子旁边还扎着一些帐房,有黑色的、有白色的、偶尔也能见到一顶白底蓝边的,它们似乎是用自己独特的色彩在为扎格龙助兴。
把扎格龙放在更大点的范围去观察,它坐落在一个三叉沟口,那里有一块不大的平地,大概这便是村里仅有的耕地了。四周是山,山下有一条河,河水十分清亮。此时,早起的人们正来往于村子与河之间,有用担子挑水的,有用木桶背水的,也有用牲口驮水的。使用各种不同的运水工具,表现了不同民族的特点。真是个多民族杂居的村庄,连打水、运水都是五花八门的。村前有一条公路通过,那大概就是我们昨夜来时走过的路了。
为了弄清这里的地理环境,我找到一位上了年纪的藏族老汉。这才知道,山叫贡瓦山,河叫曲瓦河。顺河水、沿公路继续往下走,就到了原始森林了。
这个老汉很健谈,他更津津乐道于扎格龙的历史。于是,我又知道了扎格龙的来历。
据说,扎格龙的开山鼻祖是藏族,很早以前属于宗多草原的麻什仓部落。不知是哪一年,为什么,部落发生了内讧,出逃的人就迁徙到了这里。开始,他们以放牧为生,贡瓦山顶上就是一个平坦的草原,水草肥美。他们白天出牧,夜晚就集中歇息在这个山沟里,为的是避人耳目,防患于未然。
然而,这种桃花源式的生活没过多久,却被嗅觉灵敏的回族商人发现了。扎格龙人虽然害怕与外人接触,但又无可奈何。洁白醇香的奶子,没有茶叶熬不成奶茶;油渍渍的手抓羊肉,没有盐巴嚼不出滋味儿。他们用熊胆、麝香、羊毛、皮张等,从回族商人那里换来了木桶、驮鞍、腰带、首饰……渐渐地,随着商人的增多,一些回民也搬到这里来定居。从此,贡瓦山西坡的帐圈旁出现了土房,山谷沟口的平滩地上,也冒出了青稞的嫩苗……
以后,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弄不清是由于出山的藏民被国民党马步芳的回民军抢劫残杀了,还是因为住在村里的回族商人被人谋财害命了,藏回双方各执其理,互相仇视,愈演愈烈。藏民驱逐了在村里定居的回民,将他们赶过曲瓦河,赶回到过了曲瓦河还要翻两座山的下洼村去。回民呢,也不客气,他们除了截杀外出的藏民外,还征讨了扎格龙……
“啊啦啦啦……血啊,流成河啦……”老汉最后无限感慨地叹着。
真想不到,扎格龙这个小小的村庄,竟还有这么一段不平凡的、近乎传奇式的历史。不用说,这对我将写的民族团结的稿件,是不可多得的绝好的背景材料。
我听着这曲折的、古老的故事,望着眼前晨光中袅袅升腾起来的炊烟,觉得雾霭中的扎格龙,那迷离的色彩更加浓重了。
第三章
回村的路上,我忽然闪动了一个念头:怎么忘记郎托他们了?为什么不去看看发案的现场呢?好奇心催动着我的脚步,向村里人们围观着的一排土房走去。
排开众人,我挤到里面,守门的民兵把我当作公安局的,并不阻拦,我轻而易举地径直插到屋里。
屋子通光不好,里面黑黢黢的。待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才分辨出其中的各种什物。看来,这里可能是一间生产库房。墙上挂着车马挽具,地上堆着犁铧、畚箕……靠墙角处堆积着一大堆羊毛,羊毛前面几条破麻袋遮盖着什么东西,也许下面就是碎尸?我壮着胆子将麻袋——掀去——啊!果然,碎尸,一共五段。最大的一块是没有四肢,也没有人头的躯干,上面布满了伤痕;还有两条手臂,手臂一端是从肩膀处截断的,另一端却没有手;两条腿中,一条还好,另一条象是被野兽啃咬过,血肉模糊,有的地方已经露出了白骨。在这个散发着霉气的阴森森的土屋里,面对着这样一堆尸骨,真令人毛骨悚然。
蓦地,一条麻袋无由地跳动起来。啊!我心里猛地一惊,不由倒退了一步,只觉头皮发麻,头发都立了起来。待惊魂稍定,顺势望去,却发现羊毛的阴影里,坐着一位藏族老汉。由于光线太暗,容易看到的,只是他在黑暗中闪烁着光亮的双眼。他见我看他,便不由自主地从麻袋底下抽回了自己的腿。
这一惊,实在不小,浑身骤然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掏出手绢,边擦额头上的冷汗,边退出了那间可怕的小屋。
这个村长,真是的,既然外面派了持枪民兵警戒,干嘛屋里还要再加个守尸的,难道还担心有人盗这碎尸块吗?幸亏是个老汉,若是年轻人,谁愿领这个差。
我的好奇心,这下子是满足了,而且满足过了头,我发誓,只此一次,决不再到这里来二次。
出了土屋,又碰到了村长和郎托他们。这时,我才看清,村长是个回民,他留着络腮胡子,头戴白色圆帽,披着一件光面羊皮袄,正比比划划和郎托争吵着。吵得很厉害,郎托的情绪似乎比昨天还要激动。真不知他们吵什么,是昨天的继续?还是又有了新的矛盾了呢?
我拉住走在后面的瘦高个:“哎,他们究竟为什么?”
“没什么,狭隘的民族意识。”瘦高个边说边走,头也不转,象是对谁有意见。
我仍然弄不清是为什么,但总算用回去吃饭为理由,将他们劝开了。
不料,回到住处,郎托与瘦高个又接了火。“你说,你把刚才说的再说一遍。”郎托甩掉棉衣。
“说怎么了,狭隘的民族意识。有本事,冲卫局长火去啊,他说的话,你怎么就不敢顶?”
“妈的,你这个卫局长的干儿子,找你老子去,滚!”
“走就走。”瘦高个挟起自己的大衣,冲出门去。
“尼勒哇吾久,嘎士旦吉!”郎托冲着瘦高个的背影狠狠地骂道。
说实在的,我与公安人员接触的不多,但小说、电影什么的,我也看了不少,其中的公安人员大都是冷静、沉着、善于思考,而又足智多谋的。象郎托这样简单、粗暴,易于冲动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难怪他破案率不高,又被人称之为“笨哈拉”呢。
这时,侦察员老任抱着行李进来了,他们几个昨晚是住在村长家的。看来,他是与瘦高个调换了一下位置。我与老任在来时的警车上就认识了,他三十六七,胡子挺重,说话办事也稳重些,与瘦高个迥然不同,是属于“嘴边有毛”的人了。
既然郎托正在火头上,吃了饭以后,我就把老任拉了出去。
老任告诉我,其实这些并不怪郎托。前天,也就是11月4日,村里有人办喜事。忽然一个放羊的孩子跑回来报告,在公路边的草丛中发现了一条人的手臂。于是,村长集合了民兵去搜寻,很快,在附近又找到了另外三段碎尸。后来,人们在村边藏族秋洛老汉的帐房旁,又发现了他的牧羊狗在撕扯一条人腿。也许人们从碎尸的阴毛被剃除,判断出死者是一回民。这样,几个回民便撺掇村长将秋洛抓了起来。起初,秋洛并不承认。有人说他装糊涂,便把他与碎尸关在一起,以后,又几经逼问,秋洛老汉倒承认了。
“哦,是这样。”这使我想起,黢黑的土屋里闪亮的眼睛。“嗐,可怜的老汉。这个村长怎么能这样干!”
“老张,”老任递给我一支烟:“你还不知道,这个村解放前民族矛盾很深哩。郎托又是这个村的人,眼下,现场被破坏了不说,村长还坚持不放人,你说,郎托能不急。”
扎格龙村解放前的民族矛盾,我已经有所了解,但至今仍存在这等问题,却是我没有想到的,看样子在这儿搞个好典型还有问题。
记者的敏感使我忽然想到,省民委和省广播电视厅,这次所搞的《民族团结征文》活动,针对性是多么强,现实意义又是多么的大。我自感责任重,决心在这里多搞一些调查,多搜集一些情况,哪怕了解到的都是存在的问题,对指导工作也是有价值的。
此外,我还想到,在这样一个边远的山村,群众头脑中的法制观念还多么淡薄,这与我们所处的时代,又是多么的不和谐,“文化大革命”虽然结束多年了,但一些错误的做法,至今在这里还留有残迹,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痛心,又多么令人不能忽视的问题啊。
我把这些想法告诉郎托的时候,他显然又很激动了。他紧紧抓住我的手,眼里闪着一种感激的光,也许他觉得,记者都站在他一边,是对他莫大的支持。
“是啊,我们进村的时候,村长就说,尸体都锁在仓库里了,现在天又冷,保证坏不了。尼勒哇吾久,他把尸体都当成羊肉了。他连保护现场的基本常识都没有,哪还谈得上什么法制观念。”郎托愤然地感叹道。
我问他:“既然如此,那么,下一步又怎么办呢?”
“不好办哪,现场我们已经反复看了,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郎托的眉头锁紧了。
也许他在进行新的思考?我愿他能拿出一个有效的方案来。
第四章
我们来到扎格龙村的第二天,乡里的干部也来了。我认为时机已到,便主动挑明了自己的身份,并马上就村长随意捉人的事,向乡干部进行了交涉。他们明确地表示赞同我的意见,并且部分地承担了捉人的责任。在他们有力的督促下,村长放出了秋洛老汉。
在这以后,县公安局的同志,乡和村的干部以及一些民兵骨干,联合召开了一个会,分析研究案情。本来这与我无关,郎托却要拉我参加,星多天空亮,人多智慧广,并说,或许能给我写稿子提供些线索,我也就不客气地去出席会议了。
会议对案情作了这样的分析:
从找到尸体的现场看,公路附近的草丛里,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痕迹,这一点,正好说明尸体是被抛在那儿的,而杀人和分尸的现场,与碎尸不在一处;从放羊的孩子提供的情况看,他在11月3日早上,也曾走过相同的路,那时并没有发现碎尸。说明抛尸的时间是在11月3日早9时至4日早9时,很有可能是在3日夜间至4日凌晨抛尸的,因为白天不便抛尸;从一些尸块靠近公路的情况看,不排除有过往汽车抛尸的可能;从对尸体的初步检查看,只能确定死者为男性,至于死者的民族、年龄、血型等情况,尚不能定论,还需进一步检验、调查;从尸身上的伤痕和尸体被分解抛出的情况看,凶手是个心狠手毒,有作案经验,并且可能懂得屠宰或外科医术的人。至于杀人的性质,由于缺乏证据,仅仅能作一些猜测,并不可靠……
鉴于上述情况,会议又作了周密地部署:
由村长带领民兵继续搜寻尸体的头颅和两手,并注意在山洼、洞穴等处发现杀人或分尸的现场。当然,要注意对现场的保护;公安局一方面找有关部门调查11月3日至4日,过往扎格龙的车辆,一方面对扎格龙村近期进出人员逐个调查,摸排嫌疑;另外,派人去林场做同样的工作,因为林场与扎格龙村靠得很近。与此同时,将碎尸送往自治州公安局进行检验,(因县公安局法医已提局长并外出学习)在对死者有所确定之后,即在附近几县印发认尸通报……
对于破案,我完全是门外汉,提不出什么有见地的见解,自然只有旁听的权利,但是,会议对案情的分析,却引起了我的兴趣,一种急于了解谜底的心情,自然而然地将我与案子连在了一起。
会后,大家按照分工分头行动了。村长带民兵去继续搜尸块,瘦高个被派往交通监理站,老任去林场,郎托和其他人则在村里开展调查……
我的采访工作自然插不上手,总不能让村干部和骨干们放下眼前的工作不干,专门来为我开座谈会吧。我想,趁他们现在正忙,倒不如先去林场走走,一方面去浏览一下原始森林的风光,另一方面可以看看我也关心的破案线索。真怪,我也被这案子迷住了。
于是,我和老任一起往林场去了。
“你说,去林场能查到线索吗?”路上我问老任。
“说不准,但我认为去林场是应该的。郎托说得对,不能放过一切可能。”
老任的话,使我想到了郎托。
会上,郎托的思路很敏捷,可以说大部分的决定还是他做的。看不出这个貌不惊人的看守员还有这么两手。可是,这个人平时又那么怪。总是沉默寡言,却又时常爱冲动,真是捉摸不透。
想起郎托,以前的疑问又象草原上的炊烟一样,在脑子里冒了出来。我问老任:“郎托的脾气怎么这样坏?”
老任告诉我:“以前郎托的脾气并不是这样,自从‘文化大革命他死了爱人,特别是丢了女儿以后,脾气就变了。”
“哦!他死了爱人,还丢了女儿?”
老任点点头。
“文化大革命”这场风雨,给草原带来的灾难是深重的,象郎托这样的普通干部也未能幸免。
1968年7月,自治州民族师范学校,发生了空前未有的武斗,郎托的爱人——该校的数学教员,在武斗中丧生了。郎托怀着悲痛的心情,将刚满5岁的女儿阿力阿差领回到自己身边。
那时,自治州“革委会”有一个专案组,专门整理“走资派”的材料,由于人手不够,临时调郎托去帮忙,任务主要是跑外调。郎托把阿力阿差放在机关幼儿园,只身投人了工作。就在他外出跑了3个月,一无所获地回来时,却发现女儿不见了。
他象发了疯一样四处寻找,找遍了自治州几乎所有的单位,都没有发现女儿的踪影。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接连失去了两个亲人,感情上受到的打击是十分沉重的。然而,专案组的领导却毫无同情之意,反复责令他“斗私批修”,摆正“公”与私的关系,他受不了,他终于暴怒了,顶撞了领导,于是,他被清理出了专案组。可是,他却没有找到女儿,一直到现在。
我了解了这一切,心情并不比郎托失去女儿时好受。善良的人,灾难为什么总是要落到他们头上,太不公平了!我希望象郎托这样的人,他们的悲苦命运能出现转机,能绝处逢生。
我又问老任:“以后郎托再没有寻找过女儿吗?”
“他一直都忘不了。粉碎‘四人帮以后,组织也为他帮了不少忙,但一直都没有什么进展。”
“他还是独身生活?”
“不,几年前他结婚了。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孩子。”
“噢。”我的心情就象多云的天气,忽然晴了一下,马上又暗下来。
我和老任再无心谈话,埋头默默地走路,一种对受磨难人的同情,一直压抑在心头。直到看见了原始森林,那浩瀚的林海,雄伟的气象,象磁石深深吸引了我们的时候,沉闷压抑的感觉才自然消散。
我和老任约好,他去场部搞调查,我沿公路领略风光,中午返回,在场部门前的桥头会合,然后去职工食堂吃饭。
早就听说这一带原始森林,有一种白熊。当然,不是北极的那种白熊,没有那种白熊的个体大。正因为不是北极的那种,才越发显得稀罕、珍贵。许多人都说亲眼见到过的,描述它的时候,都讲得很奇,说什么它对人很友好,只要不去伤害它,它还能坐起来,对你鼓掌欢迎呢,简直比得上马戏团的驯兽了。传闻也许带有夸张色彩,我倒是想亲眼见见,不知是否有这个运气。
可是,仅仅转了三个山嘴,玩得还未尽兴,老任却不知从哪条路岔到了我前边来。
他急切地拉着我:“快走,老张,有线索了。”
“哦!真的。”我也喜出望外,虽然没能见到白熊,但找到了案情线索,这不也是很大的收获吗。
第五章
回到衬里已是薄暮时分,顾不上吃晚饭,我们就向郎托作了汇报。
情况是这样的:
林场占有森林面积很广,但由于青海高原地区树木生长得慢,成材期长,林场开发规模并不大。除场部干部和主要技术人员之外,伐木主要雇临时工。这些临时工就象候鸟一样,冬去夏来,并不固定。眼下已近年底,工人们都准备回去过年。不料,前不久发生了一起伐木事故,一名回族工人不幸死亡。事故发生时,在场的还有一名工人,现在已经回家……
原来我想,听了我们的报告后,郎托一定会和我们一样为之兴奋的。没想到他态度平平,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只是问了一下死者和那个在事故现场的工人的地址,其他并无表示。
这让我很扫兴,去林场本来是他的决定,到头来有了线索他又不热心,怎么回事?看来,他的确有些怪。晚上,我想了好久才人睡,然而,到天明也没有答案。
翌日,是个阴天。阴云很重,太阳只现出一个淡淡的轮廓,象个圆形的白纸片。
一早,村长便急匆匆地来找郎托。他报告说,他带着民兵跑了很远,几乎把贡瓦山每个角落都搜遍了,直到半夜才回来,没有发现人头和双手,也没有发现杀人和分尸的现场,见到最多的是牲畜和野兽的尸骨。当然,如果发现了什么现场,他一定会严加保护,决不会再把碎尸拿回来的,如何如何……郎托耐着性子听完了他啰里啰嗦的汇报,又不动声色地把他送走了,还好,这次倒没发脾气。
我又打听到了村里的调查情况,看来也没有发现可疑的迹象。扎格龙村子很小,就是那么四五百口人,只要在村里住上三五天,就能认熟大部分人,羊群中又怎么能够藏得住骆驼呢。
整整一个上午,大家都很少说话,许多人都躲在土屋里吸闷烟。我觉得,这倒是个机会,为什么不趁这时去找找村长呢,案件搁浅,我的采访工作不是可以进行吗,另外,也能调节一下村里的气氛啊。
谁知,我也碰壁了。
村长简直象中了邪似的,东拉西扯,啰里啰嗦,怎么也不入道,尽管我提示了又提示,启发了又启发,他还是木木登登,硬是让人不知所云。耗费了一下午的时间,也没有弄出个头绪。
就这样,我在扎格龙的采访工作,和那个碎尸案一样都蒙上了一层灰。
整个一天,除了郎托向林场死去的回族工人和那个在现场工人的家乡,分别发了调查信之外,其他人都无事做。
看来,案件还要等待,而我却要另寻他途了。
第六章
扎格龙夜空中的圆月,渐渐地缺损了,时间象曲瓦河水一样,静静地流走了。转眼又过了一个星期。
这期间,郎托又去了一趟林场,其他人仍没事干。
下午,乡里的干部带来两封证明信,是乡政府相继收到的。一封来自林场那位死去的回族工人的家乡,另一封来自那位曾在事故现场的工人的家乡。两封证明信进一步排除了林场方面的嫌疑。
又过了两天,人们急切盼望的验尸结果也来了。
据报告,死者的血型为“O”型,身长约1.70米,尸身上共有伤痕24处,其中有3处为致命伤;年龄大约在42至49岁;阴毛系生前所剃,排除外科手术因素,可以认定死者为回族或者撒拉族人……
另外,与验尸报告俱来的消息说,认尸通报已发出多时,至今尚未有人前来认尸;经查,附近乡、村以及临近几县,近来也没有走失与死者特征相近的人。
人们押宝般期待的一条路,又被阻断了。大家重又陷入了苦闷。
而我在这段时间却写出了两篇稿件,一篇是探讨如何解决民族团结存在的问题的,另一篇是呼吁在基层,特别是在边远地区的基层,如何对各族群众加强法制教育的。
我征求了大家对稿件的意见后,正准备修改,誊写,瘦高个回来了。他带来了车辆检查的情况。
他说,11月3日至4日,经过扎格龙的汽车共有13辆,其中12辆是本省的,已经找到车主,排除了嫌疑。只有一辆老式“解放牌”卡车,是邻省×县物资局的,已发函去调查了。
显然,汽车的情况也不能使大家满意,然而,更让人迷惑不解的是郎托。他听了汇报,一声没吭,晚上悄悄收拾了一下东西,只给老任简单地交待了几句,第二天,便与大家不告而别了。
人们对郎托的去向做了种种猜测,有的说他是去自治州搬“救兵”去了;有的说,他是打退堂鼓,临阵逃脱了。总之,都是议论他无能。
过了一天,大家从老任那里知道,郎托不过是亲自去邻省调查“解放”车去了,对他的怨言也就更多了。
“嗨,真是笨哈拉,随便派什么人还不行,事事都要自己跑,这种人就根本当不了指挥员,还搞案子呢,不如回家抱孩子啦。”吵得最凶的,当然是瘦高个。
然而,这些牢骚话却启示了我,不仅使我对郎托的印象更为强烈了,而且使我萌动了一个念头,既然扎格龙民族团结的事迹写不成,为什么不能写一个少数民族干部呢?比如郎托,他身为藏族,几经磨难,虽脾气不好,但对党的事业却是忠心耿耿,对工作一丝不苟的,如果挖掘得深,这样的人还是很有特点,很有影响的哩。
晚上,躺在炕上的时候,我试探性地征求老任的意见。“嗨,你早就应该写,我给你提供材料。”出乎意料,老任竟十分热心,热心得近乎于怂恿了。
就这样,在碎尸案陷入“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时,我的采写工作却如“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按照我们私立的“合同”,老任给我讲起了郎托的故事。每晚讲一点,慢慢地,郎托的形象在我的脑子里鲜明起来,原来我的许多疑问,也随之逐渐找到了答案。
郎托生于扎格龙村,从小就经历了民族纠纷的风雨,他很小就失去了母亲,而父亲又在激烈的民族矛盾的冲突中作了牺牲品。他十几岁就背井离乡,到处流浪。他讨过饭,套过哈拉,帮人放过羊,也在解放军的筑路队当过民工……那时,他年龄小,人长得机灵,又无亲无故,部队的一位首长收留了他。
后来,民主改革胜利了,县里成立公安局,首长转业来任县长,他也便跟过来当了一名公安战士。
郎托爱学习,肯钻研,慢慢成了骨干。在局里,能与他匹敌的,只有法医卫实文。他们俩各有所长,互相尊重,工作上配合得默契,顺利地攻破了不少案件,是局长得力的左右手。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彼此间客套起来,说话也不象以前那么随便了,工作上从小的磨擦竟发展到撕开情面的公开掣肘。郎托为此陷入了长期的苦恼,使他本来就不好的脾气,变得更坏了。
一次,郎托接到一个案子——野马河食宿站发现一具女尸。死者是个三十出头的妇女。经反复检查后,尸体没有发现伤痕,现场也没有搏斗过的痕迹。但是据死者家属反映,死者生前已经守寡一年。前不久,她认识了一个叫马全华的男人,这个男人说能在外乡给她说个婆家,她便同他一起远行了。
郎托认为这个线索十分重要,于是多方调查,终于找到了马全华。
其实,马全华并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叫马贵德,郎托与他很早就认识。
马贵德是下洼村回民首领马老三的儿子,在当年的民族纠纷中,马贵德也参与了对郎托父亲的残害,当然,那时他年龄还小,并不是主谋。但是,解放后,他曾伙同其他人四处诈骗、拐卖、残害妇女,干了许多丧尽天良的事。郎托亲手抓获过他们。那时,郎托想得更多的是手刃仇人,为阿爸报仇,然而,未能如愿。量刑结果,马贵德只扮演了一个次要角色,枪毙的是他的哥哥,马贵德只被判了五年的徒刑。
但是象马贵德这样的人劣性是难改的,郎托本能地感觉到,马贵德与寡妇的死有关。更重要的是,食宿站有两名服务员,亲眼看见马贵德进出过死者的房间。另外,在死者用过的茶杯上,也查到了马贵德的指纹。郎托据此,以投毒凶杀重大嫌疑拘捕了马贵德。
然而,事与愿违,案情又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尸体经解剖检验后,法医出示了正式的死亡鉴定书:“急性肺水肿引起的猝死”。与投毒凶杀毫不相干,局长命令释放马贵德。
郎托真的想不通了,法医的鉴定是有权威性的,他并不怀疑。他说服不了自己的感觉,他更不情愿放人,他不甘心枪口下的兔子再次溜掉。接到命令后,他没有立即执行,而是把马贵德多押了一个星期。
“狭隘的民族意识,疯狂的复仇心理,完全是泄私愤,是个人报复。”就在这个时候,卫实文给郎托下了这样的结论。
后来,郎托也索性公开与卫实文对着干了。他找了许多人了解情况,把卫实文讨好领导的所作所为写了一个材料,可是,还未等他邮寄出去,卫实文已被提为局长了。他搞的那些东西,自然有人向卫局长作了汇报。
时隔不久,郎托被调去当了看守员。原因很清楚。一是郎托抗拒领导命令,违犯纪律,而严格地说,无故拘押公民是触犯法律;二是挑拨领导与群众的关系;三是狭隘的民族意识。这些当然不适宜做侦破工作了。
就这样,郎托与卫实文之间更没有了共同语言。究竟谁是谁非,谁报复谁,没人来作裁判。反正,一个当了看守员,一个当了局长,俩人离得更远了。
郎托当了看守员之后,外界的议论很多,说他破案不利,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还不如哈拉……
听了这些故事,我反而拿不定主意了。写吧,这些故事里,分明让我觉得郎托确有些狭隘的民族复仇心理,有些美中不足;不写,又觉得有些可惜,郎托毕竟做了那么多工作。再说,这次出来,又是我向领导主动要求的,拿不出东西,实在说不过去。反复思考后,我觉得还是继续了解些情况后再定。
于是,我打算发一个电报,把我的想法向单位领导作一汇报。
第七章
也许,我和郎托本来就有缘分。
从乡里邮电局出来,便碰上了外出回来的他,我又搭上了他的车。
“怎么样?有情况吗?”我问他。
他不作声,只是摇头。看来这趟又是白跑了。
我认识郎托后,总觉得他的话是很少的。关于他的事主要都是别人向我介绍的,我很想听听他自己的想法。我曾经想过,如果有机会一定和他好好谈谈,探探他的内心。可是,他这个人总是那么怪,就是不爱张嘴,也真拿他没有办法。有时,我真有些怨恨他,真想跟他赌赌气。
我盯着坐在前边的郎托,看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在挡风玻璃窗前跳动,是啊,他的头发又长了不少……忽然,我觉得这一切都不能怪他,案子还没有破,他一定比我更着急。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希望别人分出更多的精力和你长谈呢?这不是太自私了吗?顿时,我觉得自己脸红了。
是啊,倒是我自己应该好好帮助郎托。如果案子破不了,郎托还要背那“笨哈拉”的脏名,对于我不过是一篇稿子写不成,对于郎托来说,他便仍要蒙受羞辱了。这时,我才领悟到,破案,对于郎托多么重要,它不但关系到他的声誉,也关系到我将写的人物通讯,更不用说关系到人民生命安全,社会秩序稳定这样意义更为重大的事了。
我不禁为案子发起愁来。郎托这一趟没有收获,说明案子彻底走进了死胡同,下一步怎么办?
汽车的速度忽然减下来,司机不断地打着喇叭——前面一群驮柴禾的牦牛拥塞了公路。郎托打着手势,让司机停下来,而自己却开门下车了。
牦牛互相碰撞着挤下了公路,然后翘起尾巴,高高地尥几个蹶子,便仓皇逃走了。
汽车可以继续前进了,可郎托还在公路边发呆,他怎么了?犯傻吗?司机打响了喇叭,他如梦初醒,才一步跨进车门。
天完全黑了,汽车才进村。
扎格龙没有电,人们无事可做,许多人很早就躺到炕上了。郎托不管这些,硬把大家叫起来,连夜开会。
有的人已经知道他此去并无收获,所以懒懒地不愿参加;有的人即使来了,也是一个劲儿发牢骚,并没心思开会。郎托似乎看不见,也听不着,只是自管自地往下说。
“我这次去邻省调查汽车,没有发现情况,这些大家都知道了。前一段的工作,到此就算结束了。我们应该总结一下,为什么前一段工作进展不大?我以为,主要是思路太窄,总是在公路沿线作文章,所以一条路走不通,便没有办法了。下一步怎么办呢?”他用目光扫视着大家。大家也用疑问的目光望着他,似乎在说:“是啊,怎么办哪?”
“既然碎尸不是来自公路,又不是来自村里,那么它会从天上掉下来吗?”这一问,象重捶敲在大家的心上,有的人开始思索了,有的人紧紧盯着他,希望他能谈出更有价值的看法。
他说:“我从邻省回来后,又去反复研究了那些碎尸,从尸体缺头少手的情况分析,死者很可能是受过刑事处理的人员,在我们公安机关存有他的指纹和照片。”他的话,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一些打瞌睡的人,也振作起了精神。
他接着说:“我又研究了碎尸上粘着的羊毛和麻丝,这些东西,我们原来认为是村里生产仓库的。可是,我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了驮柴的牦牛。难道碎尸不能装在麻袋里,或者羊毛织成的褡裢里,用牲口驮到这里来吗?如果是这样,碎尸的来源不会很远,可能就在下洼村,而杀人的性质,有可能是仇杀。”
郎托的分析,的确很有道理,不啻是独辟蹊径,一下子把大家的思路打开了。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争辩起来,直闹到半夜方才休息。
第八章
第二天,我征得郎托的同意,同他一起到下洼村去。
天,阴沉沉的,风刮得很紧,加上马跑得快,冷风直往袖子里钻。
郎托昨夜睡得不多,今天却也不显疲乏,反而好象很有精神,此外,他的话也破例多起来,这恐怕是个好的兆头。从哪儿上山,从哪儿过河,他边走边给我指点,看样子,他对这一带很熟。
他说,从扎格龙到下洼的路,原来有很多人走,自从双方发生了械斗,也就再没人走了。解放后,虽然不再闹纠纷,但两边村子都有公路通往外面,这条路也就渐渐地被人遗忘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挥舞着手臂指点各处,就象抚摸着河流与山岗一样,话里带着一种怀旧的感慨。
我想起一支歌,开头几句好象是这样:“世上的路,有无数,最难忘是童年的路,它是幸福,是阳光,是妈妈的手臂和爱抚……”他大概走上了自己童年所走过的路吧。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问他:“昨晚你判断杀人性质可能是仇杀,你有什么根据?”
“根据?”他并不作答,只重复了我的话尾,便用脚跟嗑了一下马肚子,提起缰绳,向前跑了。
真是莫名其妙,是我的话刺伤了他?还是他又犯了脾气?真让人摸不透,我只好抖开缰,在后面紧紧追赶。
前面的路越来越窄,绕过一个小山包后,出现了一座石峡。高大的石壁陡峭如削,屹立在山谷两旁,象两扇巨大的石门,将小路与溪流紧锁在谷底。
郎托的步子逐渐放慢了,到了石峡口上,他干脆收缰勒马,横在路上等我。我赶上来,他却在一块大石头旁下了马:“休息一下,你好好看看这里。”
我跳下马来,仔细观察了一下。这里山高路窄,怪石林立,冷风纵穿狭谷,发出一种低沉的“呜——呜——”的吼叫。
置身在这样原始、荒芜的山谷里,让人觉得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恐怖感。
“这儿,就在这儿。”他踏了踏脚下的石头,给我讲了一个更令人恐怖的故事。
那是一个冷风嗖嗖的夜晚,家里丢了两头牦牛。阿爸和他骑着家里仅有的一匹马出来寻找。
刚刚行至这个峡口,忽然一片黑影象张大网,从空中向他们扣过来。当郎托父子发现原来是被一件硕大的斗篷罩住时,俩人已坠马落地。
阿爸觉得不对,一脚将郎托踹下土坎。郎托在溪边刚刚稳住身子,就听到上边传来阿爸的惨叫。叫声在宁静的夜晚,更显得尖利、凄切、撕心裂胆。
郎托强忍着满腔的愤怒,他没有哭,没有喊。扎格龙人最看不起在仇人面前掉泪的男子汉。他那年13岁了,阿爸不止一次地告诉他,他已经长成大人,是个能佩腰刀,能与仇人厮杀的勇士了。为了证实这一点,阿爸给他打了一把与众不同的藏刀。它比一般吃肉的刀长,刀锋十分锋利,阿爸还特意在刀把上刻上了郎托的名字。虽然,他并未参加过实际的战斗,但是,就连好斗的勇士也把他看作是一份能威慑仇人的力量。既然他已经是个能出人头地的男子汉,又怎么能在仇人面前象绵羊一样软弱呢?他用极大的毅力抑制着自己,努力不发出任何声响。
这时,三个黑影走下土坎,向他逼来。他紧握着自己的藏刀,作好了进行一场恶战的准备。
然而,黑影们走到溪边却蹲下去洗手,并未发现他。他睁大眼睛,警惕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忽然,一个个头矮小、身材苗条的黑影走近来。郎托屏住呼吸,攥紧了刀把。那黑影甩了甩手上的水,转过身去小解。凭着惨淡的月光,郎托完全看清了,这个少年正是马老三的儿子马贵德。前不久,下洼村征讨扎格龙,他们的首领马老三死在混战中。啊,今晚的埋伏,是报复、是仇杀……
郎托用极低沉的声音告诉我:“阿爸的身上,竟被扎了数十刀!”
我完全明白了,这就是他对碎尸案的性质作出仇杀的依据。
看来,他的童年之路,并不象歌里唱的,而是一条没有“幸福”,没有“阳光”的悲惨的路。
接下来,他又给我讲他的妻子和女儿。这些,我早有了解,但不想打断他。我知道,此刻,他讲这些并不是无端的。他在向我表白,他的性格何以这么古怪,脾气为什么这么不好,以期求得我的谅解。
他摸出他妻女的照片让我看。应该说,他的妻子是相当美丽的,而他的女儿又完全象他的妻子。所不同的,是他女儿的眉心点了一颗圆点,秀丽中又显得稚气可爱。
他告诉我,女儿眉心的一点,并非胭脂所染,而是天生的一颗红痣,真是得天独厚,吉祥的象征啊。
是的,我同意他的话,他没有夸张。可是这吉祥的象征,并没有给她带来生活的幸福。
我们重新上马了,他继续给我讲局里的事,给我讲他与卫实文,讲完后,他忿忿地说:“我是狭隘的民族意识吗?我只有报复心理?是的,我恨马贵德,这不仅因为他参与了杀害我父亲,更重要的是他残害妇女,他扰乱社会……卫实文给我扣帽子,我就是想不通。他对给他提了意见的人,就另眼相待,就千方百计地排挤,这是不是报复?这种意识不狭窄吗?”
我没有说话,而在深深地思考。
是啊,人都是有感情的。对施恩者报以德,对施怨者报以恨,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大而言之,人民感谢共产党,是因为党给人民带来了幸福;而人民痛恨反动派,也正是因为他们欺压人民哪。这个大的爱憎,就是原则立场。可是,现实生活中,又有多少人将这原则抛诸脑后,而将个人的恩怨置于眼前了呢!与这等人相比,郎托还是纯洁的,他爱憎分明,疾恶如仇。如果说,他头脑中还带有些狭隘民族意识的话,那只是旧思想的残余,是不难纠正的。
经过这番比较,我的思想明朗了。我觉得郎托是可以当作典型的。我兴奋极了,不仅因为我一直思考的问题有了结果,而且我也进一步认识了郎托。
“呱!”
突然间,头顶上一声怪叫,一只比脸盆还大的老鸹从头顶掠过。我的坐骑惊骇,猛然尥了几个蹶子,把我摔下来,便拼命地奔跑。
我的脚仍然套在马蹬里,被马拖着跑。郎托见此情景,二话不说,纵马紧追。在两匹马并辔齐驱的一刹那,他矫捷地跳起来,飞身抱住我的马脖子,把惊马制服了。由于郎托的果敢,我只挂了点儿轻伤。
真没想到,临进下洼,却飞来“横祸”,不免让人觉得晦气。
第九章
下洼的村长是个挺和气的年轻人,他见到我的手和脸受了伤,不仅带我去包扎,还关切地询问原因。
我告诉他:“没什么,都怪那只晦气的老鸹。”
他似有感触地说:“是啊,前一段时间,常有老鹰和乌鸦在南山顶上盘旋。不过,没什么要紧,村里很少有人再讲迷信了。”
从卫生员家里出来,郎托就要我同他去登南山。
“去那儿干吗?”我不解地问。
“看看,走吧。”他不由我分说,拉起我就走。
南山不算高,但也不低了,爬上去足足花了20分钟。山头上光秃秃的,只有一副死牲畜的骨架,看形体,不是羊,便是狗,反正不会是牛,因为身架不大。我对牲畜缺乏研究,当然说不准。据郎托说,这是一只羊,可是,它为什么会死在山头上,我没有多想。
郎托弯着腰在地上认真地寻找什么,他时而翻动小石块,时而拨动一株株小草,时而将那死牲畜的骨头翻着看,我猜不出他到底要找什么,但也确实看到了,他没有找到什么。
来到下洼的第二天,天刚亮,郎托便又要去上山。我想,花再大的力气,不过是爬到山上翻弄那个令人恶心的死羊骨头,便推说身体疲乏,不愿走动,任凭他一个人去了。
上午10点钟左右,郎托兴冲冲地回来了,他手里捧着一个死人的骷髅头,还带回来了一片带血的指甲:“喂,看看,这是什么?在阴坡上找到的。”他大声嚷嚷着,满脸带着喜气,象打了胜仗凯旋的将军。
虽然,骷髅头令人作呕,但我仍然是高兴的,我知道,这对郎托来说是个多大的收获,为此,他付出了多少心血。
我问他:“你怎么想到去找这些东西?”
他说:“村长谈到老鹰,对我启发很大。回民并没有天葬的风俗,为什么老鸹和苍鹰会来这里盘旋呢?上了山以后,我又看到死羊骨头,我想,野兽决不会把羊拖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吃,而回族群众又珍视羊,怎么舍得把羊抛在那里?这样,抛羊在山头,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招引野兽和老鹰,而这样又可以混水摸鱼,把不是羊肉的东西喂给老鹰。可是,他们忘了砸碎这个头骨,老鹰可以把肉和碎骨吃得很干净,但是吃不了这么大的头。”
我佩服郎托,他真有才干,不愧是草原上的雄鹰,他的功夫都是下在破案上了。
那么,是不是这个骷髅头和指甲,就一定是扎格龙那具碎尸的头和手呢?
我们在下洼村又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查。
调查结果是:下洼村在最近两年内,并没有死过人。这说明,骷髅和指甲不是下洼村的。
我们又进行了更深一步的了解。
据群众反映,11月初,曾有一男一女来到下洼。他们自称是从省城来这里买冬肉的。可是他们来时带了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在村里只买了一只羊。走的时候,麻袋空了,买的那一只羊也不见了。
房东还反映说:“这两个人行动鬼鬼祟祟,平时躲在屋里不出来,上厕所去都要戴大口罩,饭要端进去吃,大家都没看清他们的真实面目。”
“他们来到这儿以后,没有再出过远门吗?”郎托急切地问。
“噢,出过的。借了我们的牲口,还给了我们很多钱哩,驮着麻袋,说看亲戚去。”房东很认真的样子。
郎托朝我会意地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他笑得很好看,嘴笑弯了,眉毛也笑弯了。
第十章
我已经很少为我的稿件着急了。扎格龙碎尸案还没有破,“民族团结征文”的截稿日期已经过了。没有时间限制反而好,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观察郎托,去了解案件。
事情就是这样,有时等待一下,结果可能会更好。我决心一定要写好郎托,而不再受“征文”的约束。
为了感受侦察员的生活,更深入地了解郎托,我几乎与碎尸案息息相关了。自打下洼村回来,侦破组就撤离了扎格龙,为了追踪那一男一女,我和他们又一起到了省城。
这期间,县公安局又送来了情况:
根据碎尸身高、年龄、民族等特点分析,与以前收押的马贵德很相象。马贵德做生意,已经在几年前就迁往省城了,希望侦破组在省城查到马的下落。
时隔不久,验尸报告也来了。
报告说,在下洼村找到的头骨和指甲,上面残留的血迹与碎尸血型一致。并说,通过对骷髅头骨的画相复原,与以前被判刑的罪犯马贵德相貌相近。
这些情况的接连到来,无疑是对我们斗志的极大激励。特别是郎托,他的兴奋更是难于掩饰,他不再象以前那样沉默寡言和爱发脾气,脸上偶尔也能见到笑容,话也比以前多起来。他最喜欢和我谈,而谈的最多的又往往是马贵德。
他告诉我,他的那个仇人并不象他那么粗,而是一个精细、干练的文化人。据说,从小跟着阿訇念经,底子还不浅哩。
有一次,郎托审问马贵德:“你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牙念?”
马贵德马上反唇相讥:“我可没有牙念,也许有些邪念。”随后又指出:“那个字不念‘牙,而念‘邪,是不正当的意思。我的行为是不正当,可是你的字也要念正确。”
这句话着着实实把郎托将了一军,他真有点坐不住,大吼着:“你老实点儿,问你什么说什么,不许乱讲!”
事情过去很久了,郎托一直感到不安,他认为马贵德的一军将得好,自己应该冷静下来,将羞恼转为动力。这些年,他正是憋着一口气,来发愤学习文化知识的。
“没想到吧,我的仇人也给了我不小的帮助呢。”郎托坦率地给我讲了这个别有意味的故事。
其实,这也不奇怪,辩证法就是这样。任何事物都是对立统一的,仇人、敌人也是相对的。我们的民族公安战士,自己有着曲折、痛苦的历史,生长在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民族环境中,受着周围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的影响,他能够认识到这一点,是很有些不容易的,甚至是有些了不起的。
郎托终究是郎托,他给我讲马贵德,也只是在兴奋之余,他更关心的当然还是碎尸案。虽然有些迹象表明,此案与马贵德的特征有吻合、相近处,但,究竟是偶然巧合,还是必然联系,还有待查证。
这些天,他一直在考虑那一男一女的事。我陪他跑过长途汽车站,去过旅馆,查过户口,都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在偌大的省城,要查出一对面目不清的男女,真如大海里捞针一样难啊。
“这对青年是什么人呢?他们为什么要杀一个老头……?是分赃不公……?是杀人灭口……?是有旧世怨仇……?”郎托常常自言自语,有时也会给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我自然是无法解答的,但既然有迹象表明死者与马贵德相貌相近,为什么不能从马贵德查起呢,或许也是一条路呢。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郎托。
其实,早在我们进城的时候,郎托就根据县公安局的要求,与市公安局取得了联系,请求他们帮助查找马贵德的下落。
正当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候,城中分局的同志却主动来与我们接头了。
据他们介绍,马贵德五年前来到西宁,在城中区买了一所民房,开了个个体代销店,以后,便发了财。有了资金,他又在西宁近郊的下吾庄买了一块房基地,在那儿打了庄廓。自从有了乡间“别墅”,他便有时住在城里,有时住到乡下,并在城乡之间跑些买卖。到乡下去的时候,城里的房子往往是让一位回族老太太照看。
自从去年11月,马贵德外出之后,至今未归。据邻居老太太报告,昨天有一个自称马贵德儿子的青年溜门撬锁,被当场捉住了。
“哦,有这事?怕是来搞财物的吧?”我敏锐地感到,这个青年可能与马贵德有关,很可能是杀了马来劫财的,马贵德应该有一笔丰厚的财产。
“不,据他自己交待是来找日记本的。”
“哦!找日记本?找日记本干什么?”我觉得这事更奇了。
分局的同志继续介绍,据他本人说,他是马贵德的次子,名唤马立文,从小就住在武汉亲戚家里,现在正读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一直是父亲寄的,自去年11月以来,没有收到汇款,来信催了几次也未见回音,只好寒假来青海,但却四处找不到父亲。哥嫂告诉他,父亲去外地看病了,不必乱找,并给了他50元钱,劝他回去。他拿到钱后没有走,觉得事有蹊跷,想起父亲一直都有记日记的习惯,便想从日记中发现些什么……
“他哥嫂在什么地方?”郎托迫不急待地打断分局的同志。显然他联想到了下洼村出现的一男一女。
“他哥嫂现在西宁,我们已经掌握了。”
“好!”郎托兴奋得拍案而起,把分局的同志吓了一跳,大家为他的性格爽快,都笑了起来。
很快,侦破组和分局的同志便携起手来,共同编成三个组,一个去城中区,一个去下吾庄,一个去那一男一女的单位。
我也被编进了战斗的行列,到城中区马家搜寻日记本。
两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日记本没有找到。倒是下吾庄方向打响了第一炮——找到了杀人和分尸的原始现场。从那里取来的血迹,经化验,血型与碎尸完全相同。
第四天下午,从去一男一女单位的小组那里也传来了捷报——查清了男的是马贵德长子,名叫马立武,女的是马贵德儿媳,名叫韩小兰。去年10月底二人曾以看父亲为理由,请假外出,具备作案时间。更令人怀疑的是说不清父亲的去向。
相比之下,我们城中区小组的工作却进展不大。虽然在煤房暗藏的地窖里找到了11个日记本,但略翻了去年的那本,没有需要的东西。
当然,这已无碍大局了。主要事实查证之后,确定马立武和韩小兰为重大嫌疑对象,经报请上级批准,将马立武、韩小兰拘留审查。
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时候啊,多少个日日夜夜辛勤地工作,终于有结果了。看到郎托、老任、瘦高个他们那么愉快,我心里也甜丝丝的。
然而,就在这个值得庆贺的时刻,我却要与大家分别了。领导已经正式通知,让我去北京人民大学进修。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只有忍痛割爱了。我为看不到案件的最终水落石出而遗憾,更为离开了朝夕相处的公安战士而依依不舍。
走的时候,郎托问我还有什么要求,我想起那些日记本,没事翻翻,也许会搜集到一些素材,便提出来借去看看,他同意了。我还要求,以后案情大白一定要来信告诉我,不然我会急死的。老任在一旁说,即使郎托没时间写信,他也会写给我的。最后,我告诉郎托,这次没有把他的稿子写成,实在是一件憾事,但我回来后,是一定要写的,一定的。
郎托拍拍我的肩膀笑了,他告诉我,他根本不在乎这个。我和郎托握了手,握得很紧,很紧。
第十一章
北京,是一座美丽的城市。
每当我漫步街头,总有无限的感慨。金碧辉煌、规模宏大的故宫,依山起伏、雄伟巍峨的长城,隐匿深山、神密莫测的古帝王陵墓,还有依山傍水、秀丽多姿的园林公园……它们体现着我们民族古老的文明与灿烂的文化。而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高大建筑,层次丰富、连通四方的立交桥,以及轰鸣于地下的地铁列车,又让人感到这分明是一种现代大都市的气派。古老的文化与现代的文明交错在一起,是多么和谐,多么令人神往啊。
然而,我还是惦记着千里之外的青海,我急切地想知道扎格龙碎尸案的最终结果。这不仅因为它是我第一次参与侦破的案子,还由于它直接牵扯到了郎托——我一直在思考着的文章中的主人公。说真的,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急,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郎托,我急于了解他现在的心情,想知道他现在如何生活,我有许多话要对他讲,要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一切。
可是,急也没有用,郎托始终没有给我写信,尽管我给他们写了几次,我多么希望见到他的信啊。
在北京的这些日子,我利用学习之余,详细翻阅了那些日记本。应该说,马贵德是很有文才的,他的日记文笔很好。如果他潜心钻研文学,或许可以成为一名作家,可是他没有。从那优美的句子和华丽的辞藻中流露出来的,是一种极为阴暗、极为危险的情绪,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隐藏着的是一颗险恶、卑鄙的心。
我记得有这样一条藏族谚语,“当布谷鸟歌唱的时候,是因为春天来到了草原”,是啊,祖国解放,人民当家作主,应该说从根本上铲除了民族矛盾的祸根。
然而,催春的布谷鸟尽管叫了很久,却没有唤醒马贵德的心,他把世仇旧恨、把个人的恩怨看得太重了。
“文革”之前,他与其兄勾结了一些人拐卖、污辱妇女,被郎托抓获,他被判了有期徒刑,而其兄被枪决了。由此,他对郎托更加怀恨在心,一直伺机报复。“文革”期间,天下大乱,他便乘机拐走了郎托唯一的女儿——阿力阿差。
把阿力阿差转卖出去,把她卖到最遥远的地方,卖给最穷的人家,让她一辈子去受苦;或者用手卡住她的细脖颈,象闷死绵羊那样将她闷死?不。马贵德没有这样做,他觉得这样并不解恨。
他要象恶作剧的孩子玩弄受伤的蝴蝶那样,先撕掉它的一只翅膀,让它飞,让它歪歪斜斜地飞,飞不动了,就再撕一只翅膀,让它爬,在地上艰难地爬……,最后,让她在极度的痛苦中结束生命。
就是说,他要把阿力养大,让她去偷、去摸、去抢、去杀,毁掉她人的良知,使她欲生不能,欲罢不忍,活活受罪。最后,让她的生身父亲去亲自逮捕她,判她的刑……多么狠毒啊,蛇蝎都为之胆寒。
可怜的阿力阿差就这样开始了一种非人的生活。她小小年纪就担起了家庭劳动的重担,十二岁就失身于马贵德。她不知道她与马贵德是什么关系。他给她吃喝,给她穿戴;她要在人前叫他“阿大”,却要在人们看不见的时候陪“阿大”睡觉。
渐渐地,阿力阿差长大了,出落得更为标致,脸庞秀丽,身姿婀娜,尤其眉心那颗圆圆的红痣,给她增添了无限风韵,宛若仙界里端庄的女菩萨。多少小伙子对她垂涎欲滴啊。
马贵德也看重了她的存在,似乎也觉得离不了她。他不再用烟头去烧她,用牙齿去咬她,而更多地是给她爱抚。有时,他也似乎把她看成了女儿,听凭她的任性,由她要这,要那,花很多的钱。
人的感情啊,真是太复杂了。阿力阿差有时也觉得少不了“阿大”,她要吃,要喝,要花钱,都不能没有他。在生活上,她也为他想了许多,她为他洗衣,烧了饭等着他,但是,对他最多的是厌恶,是恨。她不愿他靠近,更不愿他碰她,哪怕仅仅是一根毫毛。
马贵德有两个儿子。老大立武,从小就走上了他父亲的路。马贵德看出他不成器,便把希望寄托在老二立文身上。他把立文寄养在外地,供他上学,希望他走新的路。而立武却跟了父亲萍飘于各地,浪迹于社会。上中学时就多次被收容在教养所,刚刚成年又被判刑,总未走出一个正道。刑满回家后,一眼便看上了如花似玉的阿力阿差,他不顾父亲的反对,与阿力结了婚。可怜的阿力,你遭受了马家父子两代人的蹂躏。
悲剧啊,悲剧。
每当我合上日记本,眼前就仿佛看到一朵艳丽的鲜花,在风雨无情地侵蚀下落瓣、凋零;一只美丽的蝴蝶,被人撕掉了翅膀,肆意践踏……我的心简直就象被老鼠在慢慢地啃咬着,能听到老鼠的牙齿发出的“喀嚓、喀嚓”的声音,却无法去驱赶它。
郎托啊,郎托,你是否知道,你所拘捕的正是你失散了多年,又日日夜夜思念的阿力阿差?
我想起一个故事,在印度的丛林里,一只野性的母狼叼走了一个婴孩儿,它没有吃掉她,而用自己的乳汁哺养了她,使她终于成了一个“狼孩”。“狼孩”虽然没有死,却失去了人性……
我不知道郎托是不是也听过这个故事,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女儿成了“狼孩”,他还会思念她吗?
我不否认,每当我想到郎托,总会被一种特殊的情绪所激动,说不清是为他难过,为他惋惜,还是为他憎恨,苦恼。
我想写信把这一切都告诉他,我想尽我的能力尽量去安慰他,可是,一封一封的信投出去,却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我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我为郎托作了种种设想,都希望他能平安无事,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能否如愿以偿。
第十二章
在北京一年的进修学习结束了。
回到青海,我便被分到比较边远的一个自治州去当常驻记者。
那是一个纯牧业区,有高耸的雪山,辽阔的草原以及成群的牛羊。藏族牧民是诚恳、好客的,又是勇敢、勤劳的。
在漫长的冬天,连绵不断的大雪封闭了交通,覆盖了草原,甚至压倒了帐房。牧民们宁愿饿着肚子,拿出自己食用的酥油、糌粑来补饲瘦弱的羊羔。他们用双手,在雪地里扒呀,扒呀,开辟出一块块草场,让牛羊得以啃到带着冰碴的牧草。许多人就是为此被白雪刺伤了双眼,冻掉了手脚……
我为这里的生活所感染,我为牧民们的事迹所感动。我写,不断地写,我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在这个偏僻的、鲜为人知的高原上,还有许多为四化建设不惜牺牲的牧人。
五月,草原上的春天来到了,在这个百花盛开的美好季节里,省里要召开全省模范、先进人物表彰大会。我荣幸地到会上为代表们树碑立传。
巧,真是巧极了。在会议的编组名册上,我竟意外地发现了郎托的名字。我发疯似地奔向他所住的房间,然而他不在,却在那儿意外地碰到了老任。
想不到,老任已调往其它县当公安局长了。他此次也是来开会的,也是来这儿找郎托的。我们互相拍打,互相握手,彼此有多少话要说啊。
我更迫不急待地要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一切,可是老任却说:“知道了,郎托全都知道了。”也许,这就是他们没有给我写信的原因?
“后来呢?那么后来?”我多么想知道扎格龙案的最终结果啊,我更想知道郎托与女儿的结局:“老任,讲讲,快点讲。”
“好。”老任答应了。
他通过会务组调整了房间,同我住到了一起。在大家都去看电影的夜晚,他又象履行我们从前的“合同”一样,给我讲起了以后发生的事情。
第十三章
那是我告别了大家去北京之后,卫局长回来了。他回来得恰到好处,他总是在案件的关键时刻出现。他一到局里,郎托就提出自己要撤出此案。
“郎托同志,不要赌气嘛,工作是你们做的,成绩是你们的,我决不是来贪功的。”卫局长诚恳地说。
“我也不是赌气。”郎托讲明了原因:“现在已基本查明,死者是马贵德,他是我旧日的仇人。另外,从拘捕的那一男一女看,尤其那女的,眉心有颗红痣,很象我失去的阿力阿差。如果真是这样,我继续搞此案就很不方便,因此,我申请回避。”郎托的话有道理。
从此,案件就交到了卫局长手里。
审讯中,马立武交待了杀父经过。原来马立武与韩小兰结为夫妻之后,马贵德并未死心,他时常调戏挑逗儿媳,但未能得手。去年10月底,小两口去下吾庄看望父亲,马贵德却在儿子外出上街时,对儿媳动起手脚来。韩小兰早就对马贵德深恶痛绝,她百般挣扎却不敢呼喊,越是如此,马贵德便越是得寸进尺。他强行撕开了小兰的上衣,继而又去剥小兰的裤子,就在他准备施暴的时候,马立武因商店未开门转回来了。野性的马立武见此情景,象虎狼护食一样地扑上去,不假思索地与父亲厮打起来。厮打中,马立武摸到了菜刀,便没头没脑地向父亲砍去……
马立武的交待,与侦破组掌握的情况大致相符。特别是在下吾庄找到了凶器——砍人的菜刀。至此,卫局长宣布扎格龙碎尸案可以结束。
接下来,就准备进行另一项活动了。因为在审讯过程中,大家都明显地感到,韩小兰就是郎托的阿力阿差,只是韩小兰本人说不清,又没有可以证实原来身份的物证。于是,卫局长准备组织一次父女相认。
听着老任的介绍,我的心情非常不平静。我多么担心阿力阿差啊,她千万不能堕落为杀人犯,不然,父女相认岂不成了泡影?看起来,我的担心是多余了。原来一心想让郎托审判自己女儿的马贵德,现在却死在自己儿子的手里,真是罪有应得,这也许是一种报应吧。
我很想知道郎托父女的情况:“他们相认得怎样?”
老任没有急于回答我,他点了一支烟,继续把故事讲下去。
就在大家张罗父女相认的时候,郎托却提出了大家意想不到的问题:“案件仍有疑点,不能结案。”
人们几乎同时惊愕了。
郎托的理由是,尸体上共有三处致命伤,正面两处,显然为菜刀所砍,而背后一处,却象利刃所刺,前胸与后背刀口不同。另外,马立武与其父正面搏斗,不必要也不可能去用刀刺其父的后背。
这背后的一刀,是人们所没有料到的。大家在惊愕之余,很快地感到问题的严重。如果郎托的推论成立,那么,就是说马贵德死于两人之手,而另外一个人,无疑就是韩小兰——可能的阿力阿差。
卫局长把郎托拉进了自己的房子:“你不是不介入此案了吗?”
“是的,我没有介入,我不过是提出一些疑问。”
“难道你没想过,韩小兰很有可能就是阿力阿差?”
“想过的。阿力阿差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日日夜夜都想见到她。但是,我也是一名公安战士,我应该维护法律的尊严,即使韩小兰是阿力阿差,她犯了法也是不能原谅的。”郎托十分严肃地说。
“你再想想,别太固执了。你的仇人已经死了,他的儿子也被捕了,而且现在结案理由充分,证据确凿,任何人也不会说什么,这不也正是你求之不得的吗?你何苦……”
“你,你,‘狭隘的民族意识。”郎托似乎被人侮辱了,他想起这句卫实文曾说过他的话,愤然将它回赠给卫实文。
“好了,你说什么我不在乎,告诉你,这个案我非要结,一切由我负责。”
“好,你结吧,我请州公安局继续调查。”郎托说罢,转身离去。
自治州公安局的调查组终于来了。
调查结果正如郎托所料,马贵德背后一刀确为韩小兰所刺。根据韩小兰的交待,人们在下吾庄废弃的一个枯井里,找到了凶器——一把锋利的藏刀,刀把上刻有郎托的名字……
天啊,我不愿意看到的结局终于发生了。能够证明女儿身份的唯一证物,竟然成了女儿杀人的罪证。这不是应了马贵德的话吗?太残忍了。此时,我的心被揪得很紧、很痛。
眼下,人们好象聪明多了,圆滑多了,人情可以大于原则,更何况是父女亲子之情,郎托不知是怎么想。如果用世俗的哲学衡量,卫实文虽然少一点原则,但还是讲良心的。我把我的想法告诉老任。
“哦,讲良心,你这样看吗?”老任一面反问我,一面点燃一支烟,望着窗外即将露出曙色的夜空,继续讲下去——
韩小兰交待了这样一件事:当年野马河食宿站的女尸案,凶手是马贵德。马贵德为了保自己,竟让韩小兰用女色拉拢卫实文。卫实文下水后,便出示了“急性肺水肿引起的猝死”这样的假证,使马贵德逃避了法律制裁。
哦!事情是这样。没料到扎格龙碎尸案竟这样曲折,这样惊心动魄。现在一切都大白了,郎托那“笨哈拉”的脏名也该推倒了,而隐藏得很深的卫实文也终于现出了原形。
天,已经亮了。我们熄灭烟头,拉开窗帘,开始穿衣服。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实在没有心思说话。我们默默地叠起被子,洗了脸,一直到食堂,老任才继续讲下去——
案子到法院后,法院又详细审问了韩小兰。韩小兰说明,她是在马贵德弯下腰,剥她裤子的时候,将刀子刺在他后背的。当时马立武刚好闯进来,马贵德顾不上背后插着刀,就与儿子厮打起来。后来马立武砍了他,他在向后仰倒时,用自己的体重和倒下的惯性,将背后的刀子压进了后心。马立武也证实,父亲与他厮打时,背后已经插有一把刀。
法院据此认为,韩小兰是在抗拒他人施暴时的正当防卫,不属于故意杀人,可以免于追究刑事责任。
可是,马立武与韩小兰当时都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们与马贵德生活的时间太久,是与非、法与违法在他们头脑中浑沌不清。马立武听父亲讲过,扎格龙人与他们有世仇,于是与韩小兰一起分解尸体,密谋策划,将碎尸通过上洼村抛到了扎格龙去,以扰乱公安人员的视线,逃避罪责。
法院宣判后,郎托与阿力阿差终于相认了,父女俩抱头痛哭,各自诉说自己的经历,整整谈了两个昼夜。全局的同志庆贺他们相认,开了一个欢庆父女团聚的茶话会。会上,郎托考虑到女儿以前的劣迹,主动宣布,他要送阿力阿差去劳教。
行前,阿力阿差痛哭失声,一再表示要好好改造,彻底脱胎换骨,做一个新人……
我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我太激动了,太兴奋了。我为郎托父女的重逢而高兴,也为我自己的选择而高兴——我长期以来一直酝酿的典型人物更加成熟了。
“嘀嘀——”
汽车在宾馆门前打响了喇叭,又一批会议代表来报到了。我和老任一起向门口跑去:“快点,说不定郎托乘这趟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