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线(小说)

1987-08-24 05:50崔敏
中国青年 1987年11期
关键词:王叔书摊槐花

邮局今天发《家庭医生》,王六九5点半钟就来排队,当然是头一个。他掏出准备好的纸片,按次序发号,拿到号的人宝贝似的攥在手里,不时展开看看,想今天有希望。“王叔,你来的真早。”槐花说。王六九点点头,非常含蓄地笑了笑,之后把手绕到背后去搔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焦黄的胡子抽搐着,很惬意。

当雷勇8点赶到邮局,门前已排起了长队。他是火车站支局的投递员,刚进大门,不少人跟他点头。跟他点头的人见他站在队伍的末尾,又加快了脚步。雷勇笑了。

“你笑什么?”贾遗槐问。

“我笑这世道真变了,但也有用我姓雷的时候,那时,要车票,没有。上烟,不会。问为什么,一个大嘴巴打出去。”贾遗槐笑得直晃,险些坐到地上,他跟雷勇说,你不用排了,去前边让你嫂子给带一百。

贾遗槐说的嫂子指槐花,贾遗槐是槐花的丈夫。雷勇他妈和贾遗槐、王六九在一条街上摆书摊,这条街是干线。

这条街南北走向。

雷勇家的书摊在汽车站,王六九在大众电影院门前,贾遗槐在新华书店北侧。雷勇妈出摊最早,雷勇妈是农民,信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原则。王六九每天晚上收摊时都要记住第二天首场电影上映的时间,他按这个时间出摊。王六九的摊子很小,铺一块塑料布在台阶上,摆几行杂志和报纸,然后他老婆守摊,王六九回去吃饭。王六九近视,却未配眼镜,看书时把书捧到离鼻子二寸远的距离,之后歪着头,眼白大,眼黑小,嘴里叽叽咕咕发出一些声响,象鸽子叫,却没有鸽子翱翔时那般悠扬,王六九很少进书,书的价钱大,他怕折本。前一阵有本书非常抢手,他回去跟老婆一学,忘了全名,“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半个男人与半个女人,我也记不清,反正有男人和女人。”王六九的老婆浙江人,叽哩咕噜跟王六九捶胸揪头发,观者不解其意,王六九也再没提过男人或女人。

贾遗槐是跛子。朋友或同辈人都叫他“老贾”,也有喊他小贾的,那都是满脸褶皱,胡子发白的人。他走路靠双拐往前挪,有一辆手摇轮椅车。他希望有一天能去海边看看,沙漠也可以,最好是亚马逊热带丛林。“我的车爬山涉水如履平地。”这是他跟雷勇夸下的海口。雷勇很早就认识贾遗槐,雷勇妈没摆书摊时他就常去贾遗槐那儿买书。一个阳光璀璨暖风宜人的下午,他看到有位穿鹅黄裙子的姑娘跟贾遗槐坐在一起,姑娘的身材瘦小,左眼睨视,横背一只仿蛇皮的女式挎包,正用殷红的双唇往外吐奶油瓜子皮。

雷勇:“那是谁?”

贾遗槐:“槐花”

雷勇“槐花是谁?”

贾遗槐:“你嫂子”

雷勇:“?”贾遗槐嘴上叼着“健牌”,脸色酱紫,头发一根一根往上耸着。

“愣什么,”贾遗槐说:“我迟早会告诉你三件事,三件,少不了你的,只要我不死。但你也别指望太多,太多了,我也没有,我知道你写小说,可那算什么玩意儿,扯淡。”

雷勇订电视报一次2000份,其中有王六九的500。1000份以上批发价是82%,1000以下是85%,从此王六九见了雷勇就合不拢嘴。他自己不抽烟,口袋里却总装着“金丝猴”,给雷勇抽,当然,也给税务局、工商局、三整顿办公室的人抽;递烟的同时,也合不拢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常把这话讲给小二听,小二穿猩红色的衬衣,高跟皮鞋猛烈地敲击地面,橐橐直响,一路响着,一路摔打门窗。王六九心疼女儿,又心疼东西,便急忙闭嘴,坐在床上,那天起,小二就在在大众电影院看电影,她说没劲透了。下班回家她也不走干线,绕大弯儿逛自由市场,市场里人多,小二说热闹。

电视报一来,王六九就坐不住,怕压在手里,成了废纸,那时哭都来不及。早上7点,守在学校门口,半小时卖出去200,他也缓了口气。骑车经过一家羊肉泡馍馆,有香味传来。引得肠胃一阵蠕动。他觑了一眼,摇摇头,没有停车,钻进熙熙攘攘的自由市场,又开始吆喝:

“电视报,电视报,谁要电视报?”

“我出生那天,我姥姥生下我小姨才一个礼拜。我是夜里12点降临世界的。当时,我妈狂喊不止,到后来,一点力气都没有,仅能喘口气了。亲戚朋友把我和我妈往医院送,慌乱之中,我被丢在了门前的一个坑内,当时没人注意我,光顾着救我妈了,这谁也不能怪。生与死都是瞬间的事,瞬间的事情难以把握,古往今来都如此,我也不例外。我妈叫得很惨,那声音没人学得出来,也再没听见过,这都是我姨告诉我的,这是后话。前几年我去老房子看了看,槐树歪歪扭扭的,有不少残枝,但长势却极为旺盛,根深叶茂,结着不少槐花,槐花很香,离老远就闻得见,这你知道。我没有钱,若发一笔横财,就为我妈在槐树下立块碑。可我没出息,对不起我妈,这话也没意思,不说这了。我妈刚进医院已经不行了。医院要押金300元,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我姥姥家人口多,拿不出钱来,就东借西凑,钱没拿来,我妈就死了。听我二姨讲,是我的胎盘没取下来,把我妈疼死的。

“我妈死后一个星期,邻居一位大娘怀里抱了一个婴儿跟我姥姥要奶吃。我姥姥问这是你的孩子吗?大娘说在门口拾的,一天夜里听这孩子在槐树下坑里哭呢,跟猫叫似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姥姥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说这孩子的命真大,不该绝,并喊着我妈的名字说,这是她的儿子,她的命好苦啊,这里的她指我妈。大娘额手称庆,说她虽然死了,但留下个儿子,也可以瞑目了。大娘是个有文化的人,为我起了现在这个名字,我当然忘不了大娘。大娘早就死了。

“我是用我姥姥的奶水喂大的,所以我跟我小姨长得很象。我妈死的时候18岁,我没见过我爸,也从未找过他。我妈死后他连面也没露,什么东西,狗娘养的。”

警察:“执照。”

雷勇妈:“在这儿。”

警察:“《美人鱼》发票。”

雷勇妈:“发票?这是别人送的。”

警察:“谁送的,你认识吗?一共有多少?”

雷勇妈:“同志,我……”

警察:“摊子收了、收了,跟我走一趟。”

……

摊子最终还是没收,雷勇妈一个劲地抽鼻子,抽得警察好难受。警察正患鼻窦炎,也有抽鼻子的欲望,尽管俩人的原因不同,但若抽起来,各方面却都差不太多。警察把《美人鱼》卷走了,让雷勇妈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取收条。警察跨上摩托车,打了个喷嚏,之后用白线手套抹抹脸。雷勇下班后来到书摊,雷勇妈的脸跟警察在时一样严肃。今天所有的顾客都见雷勇妈反常,以为老太太读书多了,假装深刻。雷勇妈见到雷勇,说了一句话:“出事了!”泪水就潸然而下。

雷勇帮母亲收了摊,路过大众电影院,王六九正在等最后一场电影。雷勇让母亲先走,然后站在路沿上叫了一声:“王叔。”王六九扭过脸,笑着跟雷勇点头,并在口袋里摸索着往外掏烟。

雷勇把《美人鱼》的事告诉他,王六九的脸当时就白了,他把《美人鱼》往旅行袋塞,边都卷了,也不在乎。雷勇什么时间走的,更没去注意。王六九实实在在出了一身汗,他四下瞧了瞧,没有警察的影子,这才松口气,用手拍拍脸,暗暗思忖:奶奶的,万幸。

雷勇来到新华书店北侧,贾遗槐正准备收摊,槐花穿着那条鹅黄色的裤子,脚上是双波士顿白色旅游鞋。

槐花:“吃了没?”

雷勇:“没有。”

槐花:“坐吧。”

雷勇:“好。”雷勇见了槐花有些发悚,槐花的眼睛里有一种深邃的不可测的东西,让人摸不着头脑,槐花第一次见到雷勇,对贾遗槐说:“哪来的小伙,文文的。”贾遗槐笑得十分豪爽:“这是咱兄弟。”

贾遗槐说,谁敢把我怎么样,他妈的想砸我摊子,谁砸我摊子我去谁家吃饭,就这回事。

“我两岁那年得的病,很厉害,麻痹到了腹部,再往上来一点,也就没命了。那时我姥姥还没死,她把我送进医院,说我是个孽障。一家不太知名的职工医院收留了我,命是保住了,人却废了。

“我高中毕业后,这里闹了很长时间的地震,学校放假,那时学习的人不多,我们这么大的孩子都在外野,满世界撒欢儿,时间长了,能玩的都玩够了,就想新招,一天,找到了我头上。

“领头叫罐,罐比我大好几岁,我感觉他是成年人,有非常高大的体魄。罐长得漂亮,人也聪明,前几年得癌症死了,死的时候就剩把骨头,我去看他,还让我吃糖呢。那天罐领了一帮人学我走路,我站着不动,罐就用手推着我往前挪,我以为走几步是个意思,罐却很耐心,从防震棚一直把我往家送。走在路在,正值黄昏,天空的颜色好极了。我回头一看,笑了笑,有21个人跟在我身后,模仿我走路的姿势,有的喘息,有的擦汗,愚笨些的全身僵硬,象是木偶演戏。我一句话都没有,罐扑哧一声笑了,把热气喷在我脖子上,麻酥酥的痒。在单元门口,罐突然拉住我不让进,让我围着楼再转一圈,这可把后面的人乐坏了,不知谁起的头,于是大家跺着脚,挥着拳头,高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在嘹亮的歌声中,我登上三楼。罐们跟到门口,才哄的一声往下跑。二姨听见响动出来,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我不愿张口,我知道张口是吐不出一个字的,说什么呢?”

今天卖电视报,雷勇天没亮就起来了。外边有风,风并不柔和,用刺骨或凛冽形容都可以。扫大街的比雷勇起得早,一路上,尽是哗啦哗啦的响声以及飞扬的尘土。取电视报回来,送牛奶的老头儿正摇晃清脆的铃铛,天空也飘扬起稀稀拉拉的雨点。

王六九没来取电视报,雷勇直纳闷,中午经过大众电影院,没见他摆摊。雷勇去王六九家送报纸,开门的是小二,小二冷眼瞧着雷勇,抻了抻橄榄绿色的棒针衫。

雷勇:“你爸呢?”

小二:“住院了。”

雷勇:“什么病?”

小二:“不知道。”小二怀里抱了一只梨花猫,猫头圆滚滚的,四蹄雪白,毛色鲜亮有光泽。梨花猫见到雷勇,骚动不安起来,发出长时间欢乐的叫声。

小二:“你说这猫不吃老鼠该怎么办?”

雷勇:“那它平时吃些什么?”

小二:“鱼,猪肝,羊肉。”

雷勇:“没见过,不知道。”

雷勇有些惶惑地从王六九家出来,他也感到这是一个问题:猫不吃老鼠该怎么办?雷勇来到书摊,雷勇妈说去看看你王叔,别空手去。

雷勇下午从单位溜出来,买了两瓶罐头,一串香蕉,二斤苹果。卖香蕉的跟雷勇是伙计,死活不要钱,雷勇把一盒“红塔山”扔给他,伙计差点翻脸。伙计翻不了脸,雷勇想,这是一种巧妙的格局。朋友之间有两件事不能在一起搀和,一是女人,一是金钱,谁搀合谁倒霉。这事雷勇与伙计都清楚,只是不便挑开。不便挑开的事很多,只要心里有数。

雷勇来到内科住院部,一个漂亮的女护士听说找王六九,不禁用手掩住口,窃窃地笑,一定是名字古怪,让姑娘感到开心。王叔告诉雷勇他是农历六月初九的生日,家人起名就叫六九。王叔的家人没文化,雷勇想,要不就是文化太多,超脱了,这两种可能性都有。雷勇走进病房,王六九躺在床上,正打吊针,象是睡着了,床下有一双开了口的皮鞋,沾了不少土。

王六九的老婆从门外进来,见到雷勇,又见到床头柜上的东西,沉闷的脸上洋溢出热情。据她说,王六九昨天上午从城区进书回来,在电车上,被小偷拉去35元钱。回家后,脸色苍白,不吃饭,不睡觉,精神恍惚,到了夜里开始发烧,盖两床棉被还喊冷,把人吓坏了。今天早上送他进医院,医生查不出病因,现在是住院观察治疗,以控制病情的发展。正说着,王六九醒过来,他是被短促而沉郁的咳嗽震醒的,一夜之间,王六九双颊凹陷,仿佛苍老了许多。雷勇站在他面前,想说点什么,又找不出适当的话题,于是沉默着,站了很长时间。王六九浑浊的眼睛里涌出两行泪来。

雷勇从医院出来后,觉得不舒服,来到贾遗槐的书摊前,想起了小二的问题。

雷勇:“猫不吃老鼠怎么办?”

贾遗槐:“宰了它。”

“那天我正在屋里练字,隶书。这事我记得清楚极了,外边人声嘈杂。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满天的红云,真漂亮,我再没见过那么美丽的红云了。我从家里出来,白桦树下围了一群人,我心想这又怎么了,聚众赌博还是杂耍卖艺?要干也该选个地方。我吆吆喝喝挪到树下,心里一沉,全明白了。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但肯定又是第一次见面,你说这事奇不奇?她怀里抱了一个婴儿,超不过3个月,身上裹着一块红布,连哭声都没有,看样子,怕是捱不过明天早上。她脸色焦黄,衣衫也不整,身上没有多少肉,说得文一些,叫憔悴不堪,不知对不对。楼上楼下的大妈大姨们都啧喷舌头,说现在男婴要的人多,比电视里的抢足球还要热闹。女婴也有人要,但差一些,得找机会。她一声都不吭,低头看怀里的孩子。我叹了口气,这时,她抬起了头,我盯着她,她的眼睑下有一层薄薄的泪水。‘有地方去吗?我问,她摇摇头。‘那先住我这吧,替孩子找个人家。刚说完这话,我就后悔,有些太冒失了不是?怎么能让一个陌生的女人带着孩子在我这留宿。但活已出口,没有收回的道理,就调头往回走,她跟在我身后,她的身后,是一片沉默。

“当天夜里,我腾出床来让她们母女睡,自己架起钢丝床,心里突突直跳,一夜未曾合眼,听那孩子的啼哭声。

“第二天,我就四处奔走,为孩子寻找主家。她默默地流泪,久久地注视着孩子,仍然无话。我说要不就留着吧,把她带大,她摇摇头,于是我也无话。我不愿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为什么又抛弃了她们,她也从未提起过,到现在也没有。那种混蛋提他干什么,影响情绪。第四天,孩子被人抱走,她留了下来,当天夜里,她附在我的身边,告诉我她叫槐花,是树上结的那种槐花,又香又甜。

“槐花不是本地人,离这有几百里路,家里还有一个瞎眼的妈妈。下个星期我们要出去转转,顺便看看她妈妈,我们下个星期就走,我也要有妈妈了。”

早晨5点半,雷勇拎了一网兜的水果来到贾遗槐家,从中取出一串香蕉说:“这是王叔送的。”也许是隔夜的缘故,香蕉有些发黑,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斑点。槐花接过来问:“他怎么知道了?”

雷勇:“我告诉他的。”贾遗槐:“不应该告诉他,六九叔的身体不好,你今后还要多照顾他才是。”

没人再说活,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雷勇从挎包里窸窸窣窣掏出一面小红旗来,旗是自制的,上边用金线绣着“先驱者号”四个字。贾遗槐笑了。

贾遗槐:“这太孩子气了。”雷勇:“什么叫孩子气,无情未必真豪杰,孩子气有什么不好。”

槐花:“他算哪门子豪杰哟。”

三个人同时大笑起来,房间里嗡嗡直响。

贾遗槐把钥匙交给雷勇,让雷勇把剩下的报刊替他卖了。“如果我们回不来,这间屋子就留给你做新房吧。”贾遗槐说着冲槐花挤挤眼,槐花笑着说:“不回来去香港呀?”“香港?我还要去非洲看鳄鱼呢。”

他们来到大路上。太阳刚刚升起来,雷勇取出照相机,为他们摄下了第一组镜头。再见,雷勇挥着手,站在路中央,一股清新的风荡漾在他的周围,使他的眼前变得模糊了。

槐花骑上自行车,推了贾遗槐一把,贾遗槐笑了笑,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弯下腰,沿着笔直的干线,向前摇去。

作者简介崔敏,男,生于1963年2月,高中毕业,现待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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