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宣良
读德·波伏瓦的两部哲理小说
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法国存在主义大师西蒙娜·德·波伏瓦的两本小说:《人都是要死的》和《他人的血》。这两本小说从题材上说相去极远(《人都是要死的》讲一个吃了神奇的药水而长生不老的人六百年的遭际,是一部寓言小说。《他人的血》则描写几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法国抵抗运动的战士,小说显然是写实的)。然而,这两本书的书名都涉及到死字,似乎应该暗示着它们之间的某种内在联系。“他人的血”,明白地说,当然就是“他人的死”。
德·波伏瓦的这两本小说,是两部道德主义作品。涉及的是道德与死的关系。
道德与死的关系问题,自古以来就引起哲学家和神学家们的兴趣。古希腊先哲苏格拉底在被处死前说:“好人无论是生前死后都不至于吃亏,神总是关怀他。”(《苏格拉底的申辩》,中译本,第80页)他死得大义凛然,毫不畏惧,他说:“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同上)他对死的超然态度一直受到后人的称道。他也许可以说是第一个把道德(好人)与死亡联结起来的哲学家。在中世纪,道德问题始终与来世报应密不可分。天堂和地狱是上帝设来作为使人去恶向善的工具的。康德则说得更明白,他说,道德实践需要三个预先假设的前提,“这些悬设就是永生、积极意义下的自由……和神的存在三个悬设。”(《实践理性批判》,中译本,第134页)
然而,历史中的哲学,极少有象存在主义那样集中而严肃地讨论死亡问题的。以往的哲学与其说是讨论道德与死亡的关系,还不如说是讨论道德与永生的关系。如果人死后什么也没有了,天堂地狱都不存在,人还会向善吗?若人的道德修养以人格完善为目标,就是说,以成为神为目标,以永生(那怕只是象征意义的),为目标,如果永生不可能,道德还会存在吗?
存在主义者不取功利主义的道德观,他们不把道德看成规范人的行为的各种诫律,不以行为的效果来判断善恶,道德归根到底是人生态度。存在主义道德观的基础是强调人的绝对自由,而绝对的自由意味着绝对的责任。人正视自己的自由,就是正视自己的责任。不自由的人是不用负责任的。然而,道德又是一种对于他人的态度。当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吃了知善恶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用无花果叶将下体遮掩起来:他们产生了羞耻之心。羞耻感正是人面对他人而生的最基本的道德情感。
我们不妨说,道德是基于自由面对他人的一种态度。德·波伏瓦在《他人的血》书前引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每一个人在所有人面前都负有责任。”很能说明这本小说道德主义的实质。但怎样才算对他人负责的道德态度呢?道德并不单纯表现在行为的结果对他人有利或有害上,因为道德毕竟是自由者自身的态度。如果动机不善,再好的效果也不能称善。但更应注意的是,他人也是自由的,因此,他人要对你的行为结果作出他自己的判断。即使你做出自以为一心为他人的义举,也可能得不到他人的爱戴,因为也许在这件事上他人与你的价值标准全不一样。.
这样,道德就不在于你做出的事对他人是否实际上有利,而在于你是否愿意去做于他人有利的事,你是否有牺牲精神,你是否作了牺牲。
《人都是要死的》之中那位不死的人福斯卡的命运说明了这一点。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位可爱的女孩子贝娅特丽丝,与他心爱的儿子安托纳相爱。福斯卡希望他们能获得幸福,希望以自己无上的权力、无穷的财富给他们最大的保护。然而对他们来说,这种荫庇剥夺了他们的自由,他们并不感到幸福,只想挣脱他的统治。安托纳终于向福斯卡要来王位,在收复故土的战斗中英勇献身了。福斯卡一心为别人作好事,为什么得不到别人的爱呢?贝娅特丽丝对他说:“当安托纳朝湖心游过去,当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时,我敬佩他,因为他在冒生命的危险,但是您,您的勇敢是什么?我爱他的慷慨,您也不计较您的财富、时间、劳苦,但是您可以活上千千万万个人的生命,您为他人作出的牺牲便算不了什么。我爱他的高傲,他是一个与其他人毫无两样的人,选择走自己的人生道路,这点了不起……”(《人都是要死的》,第194页)福斯卡由于拥有无限的生命而不再能牺牲,因此,也不再有道德。
这样,道德不是与永生,而是与死结合起来。当人们单纯把道德视为追求人格完善时,永生是道德的结果。现在反过来了,如果人永生,则无道德。人可以成为高尚的、勇敢的、慷慨的,总之,有道德的,恰恰因为人会死。
当然,这并不是说人是在盲目的送死过程中表现出道德的。牺牲的目的归根到底是要对他人有利。而我们说过,行为的结果对他人是否有利要由他人来评判。因此,你不应该把自己的牺牲强加给人。道德只在于自己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尊重他人的生存和自由。
福斯卡曾梦想通过他永生而带来的能力辅佐某一位国王统一世界,从而建立起和平、幸福、富足的生活,使人人都享有幸福,他的意愿不能说不善良。但是,这种由一个人来“统治”的世界是不可能给人幸福的。如果人们放弃自己的自由接受统治,统一固然实现了,但自由是人的存在的核心,人那时虽生犹死。统治意味着迫使他人接受一个人的意志,而自由是人不可剥夺的权利,于是,统一的努力必然引起反抗。即令统一能给人带来幸福,但反抗则总难免孕育着战争。为人的幸福而杀人,这里已失去了道德本身的依据。
在《他人的血》中,主人公让·布劳马遇到的是同样的问题。布劳马是一位富裕的工厂主的儿子,他不愿过那种寄生虫生活,而自己选择了作自食其力的工人,并且投身到解放运动中,在德国法西斯进攻法国后,又参加抵抗运动。然而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在他的人格力量影响下,小青年雅克和布劳马本人的女友海伦先后加入了他的斗争,并且先后献出了生命。布劳马觉得自己对他们的死负有责任。他们死了,而他活着,这使他感到负疚。他选择去斗争,而付出牺牲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这是不道德的。
这里涉及的是两种死,一种是自己的死,另一种是他人的死。自己去死,是完成了自己的道德目标,让他人去死,则是不道德。但是,人人都是自由的。他人的死也完全可以说是他人自己选择的。
对布劳马来说,似乎可以安慰他的正是他人也是自由的。海伦在临死前对布劳马说:“那有什么错误?是我自己愿去……又有什么可懊悔的呢?难道我非要活到老不可吗?”(《他人的血》第303—304页)
但是,这种安慰是短暂的,这种辩解是无力的。死者不懊悔,因为他选择死去,他在死亡中获得了永生。海伦,以及福斯卡的儿子安托纳在死亡时获得了永恒的本质:英雄。他们获得了肯定的道德评价。但对活着的人来说,却一切都未定。福斯卡因为不会死,他将永远没有“盖棺论定”的那一天。布劳马还没有走完他的人生道路,他是否有道德还要走着瞧。如果他因负疚而懊悔,放弃斗争,以免更多的人因他而死去,他似乎是在选择一种善。但如果是这样,雅克和海伦就真正是他害死的,而且他们白白地死去了,布劳马失去任何为自己辩解的理由。但他干下去,当然仍难免有他人的血。
就是说,他人的确可以说对他自己的死负有责任,但这并不能减去你对他人的死所应负的责任。布劳马还遇到因他的恐怖活动而遭致的无辜人质被杀的问题。人感到内疚和不安的真正原因,还不直接是他人的死,而是自己对他人的死到底应负什么责任。人在内疚中感到的是自己的本质尚未定,因此,自己找不到辩解的理由。
他好象可以自解的是,一切外在条件不是他选择的,战争不是他发动的,压迫和剥削不是他造成的,与雅克和海伦都是偶然认识的。但是,条件的意义是他给予的,一切行动归根到底是他选择的。他仍然无可辩解。
他无以自解,他只能承受着那种负疚之情,按照自己选择的路走下去。
与福斯卡相比,布劳马要幸运得多。因为布劳马是人,而人都是要死的。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他不用再负疚,他终于能对自己作个最后的、终极的、永恒不变的道德判断了。而福斯卡则悲叹:“这(他的不死)是一种天罚……我活着,但是没有生命。我永远不会死,但是没有未来。我什么都不是。我没有历史,也没有面貌。”(《人都是要死的》,第35—36页)他甚至想到,有一天,人类灭绝了,而他和那只小老鼠(他在得到不死药时先让一只小老鼠试服过)活着,在永恒中团团打转。福斯卡不能停下来,他必须永远寻找自己的安身之处,寻找他自己的本质,因为既然他不死,本质就永远未定。那在永恒中团团打转的老鼠的样子真让人不寒而栗。
虽然死是一种解脱,自杀却不道德。对布劳马来说,如果他因负疚而自杀,他就真正成了杀死雅克和海伦的凶手。因为他是为他杀死了他们而自杀的。因此,虽然道德在于能为他人作出牺牲,这种牺牲从根本上说却并不是指去死,而恰恰是要活着,行动,并且是要使自己的生活过得充实。然而,又恰恰因为人是会死的,他的那种生活才会成为一种牺牲。
在《人都是要死的》中,有几个人物与福斯卡共同生活过,他们与他形成一种饱含道德内容的对比。
福斯卡在美洲遇到一位探险家卡利埃。福斯卡与他一起跋山涉水、忍饥挨饿,与毒虫猛兽搏斗,想找到一条通往中国的道路。然而,对福斯卡来说,由于他是不会死的,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即使他终于找到了通往中国的路,为人类的发展作出了贡献,人们也不会称许他。因为人们称许的是品质而不是功业。对于卡利埃,情况就不同了。卡利埃也许最终什么也没有找到,但他为之付出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艰辛劳苦。他放弃了舒适的生活,他的冒险是真正的冒险,山川的险恶、饥饿和猛兽随时都可能夺去他的生命。他最终为之献出了生命。他为一件不能保证成功,但一旦成功会造福他人的事业贡献了一生,(并不是为之一死)他是英雄。
福斯卡在十八世纪的法国遇到辛克莱小姐。她为科学和教育奔走了一生。而且,她为福斯卡对她事业的帮助而倾心爱她。她并没有吃卡利埃那样的苦,冒那样的险。如果就事业的角度说,福斯卡做的甚至比她更多。办教育的钱是他出的,许多科学发现是他做出的。但她可敬可爱,而他则不。为什么呢?福斯卡很羡慕她,因为她能象野兽一样津津有味地嚼食肉糜,能从花香中听到“活着多有意思”的赞美,总之,她有一种生活的激情。福斯卡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那事业不是他选择的。由于他不会死,因此,一切可能对他来说都是可以实现的,也正因为如此,他就并不珍惜他的生命,选择做什么事对他是完全无所谓的。他连真正的爱都不可能,对他来说,辛克莱不过是他生活中若干女人中的一个,他以他微不足道的一点生命换取了她整个一生,他是在欺骗她。使辛克莱可尊可爱的,是她的激情,是她对生命的爱,正因为她牺牲掉的是她所心爱的东西,她才真正是在牺牲,而福斯卡则不过在付出他自己所不需要的东西。尤其是,辛克莱的牺牲是愉快的,她在牺牲中使自己的生活变得充实,因此,她的牺牲使受之者受得愉快,她的牺牲不是高高在上者那种令人难堪的施舍,而成为一种大家共享的祭品。她的牺牲不会成为一种使别人感到负疚的重压,而成为一种人人投入生活,投入牺牲的召唤,她是有道德的,因为她的生活是自己选择的,是充满激情的,是真诚的。
福斯卡因为不会死,所以没有真正活着。他没有死,似乎有无穷的将来,但其实没有了将来,因为将来是在人对可能的选择中出现的。可能之所以是可能,是因为它还不存在,而且也许永远不会存在。如果人不死,有无限的时间去实现任何一种可能,则一切可能就等于是现实的。将来不存在了。可能之所以是可能,是因为人希望它实现或不实现。因此,可能即意味着有一种自由选择的激情。人有激情,有自由,因为人有将来。自由和激情是道德的基础,因此,不死的人无道德。可能之所以是可能,因为它们不是唯一的。唯一的可能是必然。因此,人在选择某一种可能时,必然就放弃了别的可能。人的有限性表现于此。因此,人的任何牺牲,归根结底是牺牲自己的将来。如果说牺牲才是道德,则不死者无道德,因为他没有将来,他放弃一切可能都只是暂时的,他什么也没有真正付出。
福斯卡不会死,他已活了六百年,因此,他似乎比所有人都有更多的过去。他有更多的知识,有更多的经历和经验。他似乎有更多的本质。但是,过去的意义是由将来给予的。经验是在向新的将来的进展中才成其为经验的,人们会因为自己不同的计划而给同样的过去各种不同的意义。我的贵族出身会因为我选择作国王的军官变成好的和因为我不愿意被起义的平民杀死而变成坏的。只有在我的存在终止的那一刻,我的过去的意义才固定下来,我才有了真正的历史或本质。如果一个人是不死的,则他空有无数经历,却没有本质,没有真正的历史,即没有过去。
由于没有将来和过去,不死的人的现在是一种象物体一样空间的现在。凡人皆有死,因此人活着。福斯卡与卡利埃,辛克莱的对比告诉我们,只有活着人才可能有道德。
道德境界并不是一种无我境界,因为只有自由选择的人才可能有道德。人们尊敬的是自尊自重的人,人们爱的是有自爱精神的人,人们愿意听从自信、自主作出判断的人。人云亦云,自轻自贱,把自己视为无意志的工具者,是无道德可言的。
道德的牺牲并不是禁欲主义式的自伐。道德是为他的,只有为理想、为人类的幸福付出牺牲才是道德的。因此,从根本的意义上说,道德与吃苦无关。人不因吃苦有德,也不因不吃苦无德。人不因不吃苦有德,也不因吃苦无德。因为道德是不计功利的,并不用以吃苦去换取德性或永福。道德是活着的人的态度。因此,道德要求人充实地生活,愉快地生活,充满激情地领略生的乐趣。不应该把“损人”和“利己”这两个词看成有逻辑必然关系的。以为损人必利己,损己才能利人,是没有道理的。禁欲主义者们才这样看,因此他们以剥夺自己生之乐趣来换取道德之名。即使自苦能利人,他人在接受这份奉献时,也难免那种负疚之情。人们不需要这种牺牲。若人人自苦,生活还有何乐趣?说利他为道德又有何意义?道德岂不只是要陷他人于不义?
当然,这绝不是说道德在享乐之中。道德在于一种自愿的牺牲,在于一种对自己和他人负责任的精神。因此,道德对人来说是一种重负。人并不知道自己选择的行动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如果上帝已把一切结果及其善恶都明白告诉了你,你才去行动,那又并不能显出人有道德。人的可贵精神正是在人生的冒险中表现出来。人正是为无法知悉的将来奋斗,并担当起任何后果,才显出道德。因此,道德在于一种敢于担当无法担当的重担的勇气。
总之,道德的要义有两方面,第一,是自己选择,自己充实地生活。这点前面已说了很多。第二,道德是对他人负责。但不是“替”他人负责。
看看《他人的血》中布劳马的行为,我们可以知道什么叫对他人负责。
小说中安排了布劳马,他的朋友保尔和他的女友海伦的三角关系。保尔与海伦原是一对恋人。但在海伦见到布劳马后,她就开始追求他。后来,布劳马与海伦成为恋人。但是,在布劳马与海伦的关系中,他始终是被动的。当海伦主动与他接近时,他躲避,虽然他事实上喜欢海伦,但他认为这样做对不起保尔。如果他与海伦相好,还势必会伤害他的情妇玛德莱娜。可是他终于顺从了海伦,因为她强烈地表示她爱他,他觉得他的拒绝会伤害她。
表面看来,布劳马处处在为他人着想,在牺牲自己以服从别人的利益。但事实上,他是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价值观念强加给别人。保尔的确爱海伦。但在他看来,他自己是千千万万普通人中的一个,海伦是千千万万为普通工人准备的女人中的一个。他对爱情的看法与布劳马完全不同。他与海伦的决裂,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终归是他们自己的决定。即令保尔很痛苦,布劳马的内疚也无法改变那种痛苦分毫。布劳马为此事内疚时已无意中认定事情是由他为他们决定的。同时他不能以对等的爱回报海伦对他的倾心的爱,事实上是对她的侮辱。而他不能对她倾心相爱,不是因为他觉得她不可爱,而是因为他不愿意她卷入他的充满艰苦和危险的生活。事实上,他又是在代替她做出决定。她对他说:“你真怪,你常对我讲你是那么尊重人的自由。你替我作决定,你把我看成是一个东西。”“我不希望你不幸。”“如果我心甘情愿地作不幸的人呢?这要由我选择。”(《他人的血》,第128页)替别人负责是把别人看成物,是一种最不尊重他人的态度,是一种统治,至少是精神上的统治。
对别人负责而不替别人负责。对别人负责是道德的,而替别人负责不道德。然而,这二者之间的差别非常微妙,并不那么容易分清。是不是说布劳马应该我行我素,如果他爱海伦,则就去追求,而把她与保尔的分手等等就看成他们自己的事,与他无关,才叫不替他人负责任呢?因为毕竟要对他人负责,他就不能不考虑保尔,海伦与自己相爱会产生的后果等等。而这种考虑又势必要做出有关于他人的选择。根据自己的意愿行动而不伤害他人,说来容易,在现实中往往很难找到那种界限。
根据自己的意愿行动而不伤害他人,象永生一样,只是一种道德目标,一种理想状态。从根本上说,它是达不到的。因此,负疚,就成为一种宿命式的道德情感。可以说,负疚就是道德。负疚成为人的宿命,是因,为人背负着对自己、对他人、对世界的责任,而这责任是人的力量难以承担的,人几乎总在失败。人注定失败。
存在主义不是一种乐观主义,它并不给人生多少希望。存在主义不是宗教,它不给人什么确定无疑的原则或训诫。相反,它鼓吹道德相对主义,善恶的界限并不分明。但是,它虽然悲观,却不消极。它并不因为人终会失败而提倡虚无主义或寂静主义,也并不因为相对主义而提倡怀疑主义。它要求人作一种虽无望然而却英勇的奋斗,它认为人生的真谛即在于此。正象加缪翻改的西西弗的神话,人也在无望地把大石头推上注定推不到的山顶。然而人必须推。悲则悲矣,然而壮哉!
《人都是要死的》和《他人的血》所说出的,正是这样一种精神。道德本是在追求永生。萨特说:“人从根本上说就是要成为上帝的欲望。”(《存在与虚无》,三联书店,第725页)然而上帝不存在,人注定失败。而且,如果人真能永生,则不再有道德。人的永生,是在死亡中完成的。死亡是一种失败,死亡使人的一切可能变得不可能。然而,正因为人会失败,人才有胜利的喜悦;正因为人会失败,人才能显得英勇和高尚;正因为人会失败,人所做的牺牲才有价值;是人注定的失败使人的存在有了一种分量,使人的自由选择意味着责任;总之,人的注定失败,人的必会死亡使人的道德成为可能。
福斯卡的例子使我们知道,不死者没有道德;布劳马的例子使我们知道,虽然凡人皆有死,却正是对生的看重,使人有道德。这两部题材不同的小说,从“观念”上说是一对姊妹篇。
(《人都是要死的》,〔法〕西蒙娜·德·波伏瓦著,马振骋译,外国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五年二月第一版,2.0元;《他人的血》,〔法〕西蒙娜·德·波伏瓦著,葛雷、齐彦芬译,外国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四月第一版,1.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