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若干年内写过一些新诗和旧体诗词。这些东西艺术水平都不高,只是由于人民文学出版社同志(最早的是韦君宜同志)多年来屡次要求结集出版,我也就同意了,并且趁此作了一些删改。
我学写新诗的时间虽已不短,但成绩欠佳。有些旧作自觉过于肤浅,另有一些一时难于寻觅,因而集中第一首便是一九四六年在延安《解放日报》副刊上发表的一首诗的后半截,而且用了这半截的末一句作书名。后来再写,却已是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五年了。这中间某几首曾先后受到卞之琳、艾青、萧三、曹辛之(杭约赫)、冯至等老诗人和几位评论家、选家、译家、作曲家以及一部分读者的注意(这里需要提一下北京朝阳区工读学校和上海黄浦区第二工读学校的师生,他们对《金子》一诗反应强烈),使我很是感谢。在形式上,集中除一首自由体和一首十四行体以外,其余,都试图运用和提倡一种简易的新格律,主要点是以汉语口语的每两三个字自然地形成一顿,以若干顿为一行,每节按各行顿数的同异形成不同的节奏,加上适当的韵式,形成全诗的格律。这种努力由来已久,我的试验也只是参考早就流行的播音朗诵体裁,对前人的探索稍有损益,希望便于运用而已。异曲同工的作者也不少;总之还不成气候。当今的诗坛出现了某些迥然不同的主导的诗风(不幸有时夹杂着脱离读者,甚至玷污诗歌本身的诗风),而我仍然抱残守缺,不能邯郸学步。我认为,诗的这样那样的形式毕竟是次要的。冯至同志最近来信说:“我认为,新诗不仅要建立新的美学,还要有助于新的伦理学的形成。”这当然也是我的格言。聊足自慰的是,无论写得成功与否(其中我自己也看出有一些落套的或过事雕饰的东西,和一些明显的败笔),动笔时确是出于一种不能自已的公民激情,愈不“入时”也愈觉自珍。这也是我终于同意出版的原因。最近两年多忽然沉默了,不过我还不甘心就拿这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向诗坛告别。
试写旧体诗词,坦白地说,是由于一时的风尚。我自知在这方面的才能比写新诗的更差。一九六四年十月至六五年六月间写的一组词(《词十六首》)和一组诗词(《诗词二十六首》,今删去其中二首),都是在毛泽东同志的鼓励和支持下写出来,经过他再三悉心修改以后发表的。我对毛泽东同志的感激,难以言表。经他改过的句子和单词,确实点铁成金,但是整篇仍然显出自己在诗艺上的幼稚(毛泽东同志曾指出《诗词二十六首》比《词十六首》“略有逊色”,这是很对的,所恨的是后来也没有什么长进)。只是因为带着鲜明的政治印记,当时曾先后受到郭沫若、陈毅等前辈的奖誉,还承周振甫先生两番诠释,王季思教授对《词十六首》作了讲评。谨在此一并志谢。
毛泽东同志对我的习作终日把玩推敲,当时因京杭遥隔,我并不知道也没有想象到他会如此偏爱。不料在一九六六年七月底中央文革小组一次会议上,这竟成为我的重要罪状之一。江青说:“你的诗词主席费的心血太多,简直是主席的再创作。以后不许再送诗词给主席,干扰他的工作”。这一则荒唐时代的小史料,不可不记下以昭示后人。
在这以后,我只写过两次七律。《怀念》曾经多位友好指点。《有所思》曾经钱钟书同志厘正,但他不能对后来的定稿负责,我自己也不能满意。迫于时间,只好将就发表。现在也未及再作修改,请俟异日。
下面把毛泽东同志所作的修改在这里依次对照说明一下,算是附注。为免混淆,一般都在谓语前面加“经”字。其中也注明了先经郭沫若、赵朴初两同志对《词十六首》修改过的部分;郭沫若同志对诗词二十六首也曾仔细修改,惜修改稿再三寻觅无着,所以这里无法征引。
《六州歌头》:副题原作“一九六四年国庆”,经删去“一九六四年”。“回首几千冬”,“回首”原作“沉睡”,经郭指出:“中国社会的发展,并不是几千年间都是在‘沉睡中过来的。”“挺神功”一句原缺,经郭指出漏一三字句,补上。“画图宏”,“画”原作“彩”;“旭日方东”,“旭”原作“如”,均依郭改。
《水调歌头》:末两句,原作“万里千斤担,不用一愁眉”,经改为“万里风云会,只用一戎衣”。
《贺新郎》:“镜里芳春男共女”,“共”原作“和”,依郭改。
《沁园春》:“桂园飘香”,“飘”原作“飞”,依郭改;“长埋碧血”,“碧”原作“泪”;“初试锋芒”,“初”原作“小”;“西子羞污半面妆”,“羞”原作“犹”,经改;“有射潮人健”,原稿缺首字,依郭补;末三句原作“天与我,吼风奇剑,扫汝生光”,郭指出“吼”前缺字,“扫汝生光”一句两读,太生硬,经改为,“谁共我,舞倚天长剑,扫此荒唐!”
《菩萨蛮》五首:副题原作“中国原子弹爆炸”,经改为“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原子弹爆炸”;“英雄毕竟能偷火”,“清浊分千里”,原作“英雄不信能偷火”,“清浊何时已”,各依赵、郭改。
其二:“情景异今宵,天风挟海潮”,原作“风景异今宵,长歌意气豪”,经改。
其三:“英雄不识艰难字”,前四字原作“此生不晓”;“佳气盈天地”,原作“天地盈佳气”,均经改。“前峰喜更高”,“峰”原作“山”,依赵改。
其五;“长缨人卅亿”,“卅”原作“廾”;“魔倒凯歌高,长天风也号”,原作“魔尽凯歌休,濯缨万里流”,均经改。(按:“休”原拟作助词用,但“凯歌休”的用法无来历;郭函示:“凯歌是永恒的,不应停止”;依同理,“魔尽”也是幻想,至少现在还无法证明在将来的某一盛世可以没有坏人。)
《水龙吟七首》:“星星火种东传,燎原此日光霄壤”,原作“当年火种东传,同期此日光霄壤”,经改;“几度星霜”,“星”原作“冰”,依郭改;“喜当年赤县,同袍成阵”,原作“喜绿阴千里,从前赤地”;“生机旺”,“旺”,原作“壮”;“北辰俯仰”,“俯”原作“同”,均经改。
其二:“八方风雨”,“风”原作“晴”;“要同舟击楫”,“要”,原作“但”,均经改。
其三:“目醉琼楼,神驰玉宇”,原作“目醉千珠,魂死”,惊九经改。“良苗望溉”,“溉”,原作“饮”,依赵改。
其四:“忍火飞梁坠”,“坠”原作“
其五:“相煎如虏”,“虏”原作“釜”;“膏盲病重,新汤旧药,怎堪多煮?”原作“新汤旧药,无多滋味,怎堪久煮。”均经改。
其六:“万旗云涌”,原作“万方旗涌”,经改。“忆连横魏相”,“魏”于史无据,失于检点,这次付印前改“秦”。
其七:“膏牙爪,“膏”原作“诛”;“动河山”,原作“动山河”;“妖氛初扫”,“初”原作“直”;“乘摇空雪浪,漫天雹雨”,原作“乘摇空浪猛,前冲后涌”,均经改。
《六州歌头(一九六五年新年)》其二:“方针讲”,原作“南针仰”;“兔死狐伤”,“伤”原作“藏”;“万国换新装”,原作“万国舞霓裳”,均经改。
《梅花引(夺印)》:“不插红旗定是不回还”,“插”原作“竖”,经改。
《江城子》:“为保金瓯颠不破,鞋踏烂”,原作“为保金瓯风景美,鞋踏破”,经改。
其二:“练兵塞上好风光”,“好”原作“美”;“猎猎军旗天际看飞扬”,原作“猎猎军旗意气共飞扬”;“多少英姿年少事戎行”,“事”原作“尽”,“胜家乡”原作“胜天堂”,以上几处均经改。对此处的“天堂”和《六州歌头》的“霓裳”,经加注:“要造新词,天堂、霓裳之类,不可常用。”
《念奴娇(重读雷锋日记)》其四:“细观摩满纸云蒸霞蔚”,后四字原作“珠光宝气”;“时代洪流翻巨浪”,“翻”原作“腾”,均经改。
《采桑子(反愁)》其二:“怎见人间足壮观”,“足”原作“多”,经改。
《生查子(家书)》其二:“毒菌争传种”,“争”原作“纷”;“百炼化为钢,只有投群众”,原作“铁要炼成钢,烈火投群众”,均经改。
其三:“如此嫩和娇,何足名花数”,原作“不耐雨和风,纵美何堪数”,经改。
其四:“常与波涛伍”,“常”原作“敢”,经改。
《七律(七一抒情)》:“族旗猎猎春风暖”,“暖”原作“盛”。
其二:“滚滚江流万里长”,原作“滚滚长江万里长”,经改。
其三:“勇士乘风薄太空”,“风”原作“槎”。
其四:“六州环顾满疮痍”,“满”原作“尚”;“休向英雄夸核弹”,“英雄”原作“健儿”;“欣荣试看比基尼”,原作“欣欣犹是比基尼”,均经改。
毛泽东同志还有许多重要的批语,词长不录。
胡乔木记于一九八七年七月十六日,改于八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