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粱
王军1961年生黑龙江富锦县公安局警犬训练员
嗯,我是训犬的,也有人叫牵狗的、喂狗的、养狗的……反正是跟狗在一起。
开始的时候,我对这个工作不太喜欢。我从小的理想是当个象样的侦察员。我想当侦察员跟我父亲大有关系。我父亲17岁就做公安工作了。他干得挺好。我对他挺佩服。他对我最主要的影响是要做个正直的人,要忠于国家。
“文革”前我父亲是县公安局副局长。“文革”砸烂公检法,他成了走资派。走资派就得反省,反省没有地方,就搁到犬舍。现在俺们这个科长,原来是那里的训犬员。他每天都给狗做好吃的,又是大米饭,又是猪肉,焖得挺香。那一天又端来了,造,反派一闻,就板着脸质问:走资派还吃这么好?训犬员说,这是给狗做的,不是……没等他说完,造反派两脚就把他踹一边去了。第二天他就被打成了保皇派。
那时候可以说人不如狗。假如我父亲不在那儿,这饭给狗吃,啥事也没有。人得不到尊重。再一个是有的人还不如狗有人味。狗还知道分个好坏,不会随便咬人。有的人呢?是非颠倒,咬起人来可凶了……
不说那些了。还是说说我和我的狗吧。我想当侦察兵,偏偏当不了侦察兵。我下过乡,戴着狗皮帽子躺在破草房里,也还想当侦察兵。两年后兵倒是当成了,可惜不是侦察兵,是工程兵,打山洞的。从山洞里复员回来,到了县公安局。心想,这回该能干上侦察兵了,偏偏又叫我牵狗。
我带的狗叫哈龙。哈龙是从民间来的狗,非常调皮。有一次搞追踪训练,它练了一半就不练了。气得我一窝火,回去躺在床上不想动了。
训犬可真是个苦差使。就说追踪训练吧,我得先走一圈,用我的气味做一条线,回来牵上狗,再追着气味跑一圈。人比狗多跑一个来回。要想有一条好犬,就得有一个好训犬员。狗往往象它的主人。主人爱睡懒觉,狗也勤快不了。主人早起晚睡,他的狗也吃得了苦。我时常后半夜起来牵我的狗出去,练它一阵。
时间一长,我发现狗对人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它跟别的动物不一样,哎,用行话来讲,就是犬的依赖性强,又叫依恋性强。“文革”把这个恋字革掉了。实际上用恋字更生动。
也就在那一年,1981年,我真恋爱上了。她是工人。我训犬,她有想法,总觉着找了个对象是喂狗的,说不出去。我对她说:“真正要牵好一条狗,也不是容易的事。”有一次她问我:“你到底是要狗还是要我?”我说:“原则上两个都要。”喜欢她,也喜欢狗。认准了的事,不再更改。我就这么个脾气。她嫌牵狗的没本事,我就给她讲小说、电影中警犬破案的故事,给她讲训犬有很深的学问,要懂得动物学、生理学、气象学、刑侦学,还有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学说。巴甫洛夫搞生物研究搞了20年,其中研究狗就研究了12年。训犬不简单吧?我得说服她。
光说不行,还得做出点什么来。第一回出去破案,我和哈龙在训练队里还没有结业。要破的是一起特大凶杀案。一个歹徒盗枪杀死六人后持枪逃到了一座山上。追捕是相当危险的。多亏哈龙相当机敏,很顺利地就把案子破了。
从那天开始,我把训犬员看得比侦察员还好了。一个侦察员,干上一两年也不见得能独立破一个案子。而我训练的哈龙呢?还没结业就破了一个大案。
优秀的警犬能分辨每个人的本质气味。一个人的本质气味不会和另一个人重复,就象指纹一样。警犬的这种本领,啥仪器也代替不了。美国发明的电鼻子也不灵,难免弄错。
我和哈龙三年破了十几个案子。你看,训练功夫没有白下。哈龙很有灵性。有一回它在县派出所院里拴着,派出所收审的一个嫌疑人开窗逃跑,它正好够得着,上去就把他叼住了,在他的屁股上咬了一个眼儿。派出所的人都夸哈龙好。
后来省厅调我去沈阳基地,我真舍不得离开哈龙。我走的时候,哈龙被拴了起来。狗是通人情的,它用前爪拼命挠地。
我想,狗跟人处得这么好,相比之下,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倒是显得太紧张了。犯罪分子的坏不说也明白。我是说现在有些人际关系也太冷了。人与人之间关心不够。要关心起来,也不是为你好,往往是琢磨你,从你这儿得到点什么好处。人是具备思维能力和第二信号的高级动物,应该更知道好好相处。
我喜欢我的狗。我的老婆孩子也都喜欢狗。我和我老婆的通信内容,中心两个,一个是儿子,一个是狗。我儿子今年四岁。有人问他:“你爸爸是干什么的?”“训狗哪!”再问他:“你以后干啥?”“训狗!”挺有意思的。他胆大,小小年纪就敢骑狗。我希望我儿子将来具备了一定知识,也训狗。训狗的资料,从古到今,国内国外,我都有,有不少是手抄的。他要是喜欢,我就全传给他了。
噢,扯远了。我还是带你去看看我的新战友嗓哆吧,一条漂亮的大狼犬。一会儿我让它表演表演。
关玉林1963年生,蒙族,武警呼伦贝尔盟陈巴尔虎旗机动中队卫生员
(说是卫生员,我找他两次都不是在卫生室。早上那次他在蔬菜大棚里。草原的初夏清凉沁人,可进了塑料棚就象进了桑那浴室。中午那次我在猪圈边找到了他。他满脸是汗,背心湿了一大半。
等到他终于坐在我前面了,我发现,他黝黑的脸上有一种孩子式的腼腆。
可他已经是入伍6年的老兵了。而且战士们都说,掰手腕全中队数他第一。)
我家在哲里木盟,比这里可好多了。可这里,比我刚入伍的斯格尔基又要强得多。那里是山区,我们派出所30个人负责巡逻值勤。除了我们,就是季节性的小粮站、供销社,几个月见不到别的人。冬天特别冷,头年九十月间下了雪,来年四五月才能化尽。山上没有井,我们每天从几里地外的泉里往回挑水,冬天冻上了,只好砸冰吃。夏天日子好过些,但蚊子、小咬多得你干脆出不去屋,特别是界河那边“进口”的蚊子,大,咬起来毒,一咬一个大包。春天?有草爬子,那家伙咬起人来连脑袋都往里钻。
我是在那里学的卫生员。原先有个老卫生员,汉族,只会说汉语。我们那里春秋两季有些游牧民经过,听说我是蒙族,有点事就来找,我不学也得学。其实我那时啥也不会,来一个我就往屋里让,听他一边说着病,我一边就忙着找书翻书,对着查病治病——我初中毕业,学的那点儿文化这回才算用上——后来牧民越传越广,谁病了都来找我。他们也是没办法,我们那里离公社卫生院120来里地,离部队卫生院80多里。开冻后连路都不好走。
其实我算不得会治什么病,也就是救救急。跟你说个事。84年5月份,那天我巡逻去了,晚上10点多才回来。刚吃完饭,有人套着车找来了。我一问,说是有人被刺伤了。我拿着药包,领个战士就坐车去了。赶车人心里着急,天又黑,半道上还翻了车。好容易到了那个蒙古包,我冲进包里,里面默默坐着一圈人,就是不见伤员。我问:“伤员呢?”有一个指指门:“差不多死了,在外面。”我又冲出去,看见离蒙古包二十多米远,地上躺着个人,盖着“大哈”(皮大袍)。我掀开“大哈”,在鼻孔边探了探,没死,昏迷着。我稍稍检查一下,发现是颈部扎伤,淌了一地血,一扶起他来血就往外冒。我用绷带想包起来,又觉得包紧了喘不过气,包松了不管用,就用缝衣针在双氧水里消消毒,给他缝了三针,再上了点止血消炎药,然后轻轻包了包。第二天送到部队医院,重新拆开缝过。我把他带回来,住我这里,上了半个月的药,就好了。
牧民这样的事儿多。他们好喝酒,一喝多了,就容易冲动。还有一次,是哪一年春节,有个老乡来找我,额头受了伤。我一问,才知道是醉了用碗砸的。我仔仔细细从里面挑出24块碎碴子。上完药,我对他说,大冷天,来回跑二十来里地不好,我去找你。第二天恰好没马,我和所长踏着近二尺深的雪,走去给他换了药。我们派出所地方太小,我那里只能住一个病人,他睡我的床,我睡地板或者桌子。住不了的,只好来回跑。牧民们很少说感谢一类的话。可我知道他们,心里热着呢。
我是85年6月调这里来的。中队就驻在旗里,条件好多了,我的活就少了。卫生室常锁着,怨不得你找不到我。每天“雷打不动”的,是给附近的老乡打针,有时有的老弱病残去医院困难,来找我,我就去看看。病稍重点的就送旗医院。
但我总得干点什么吧。我把中队烧水、喂猪、种菜、放牛这些杂活全包了。紧张是紧张点,不过也没啥。我每天早起个把钟头就全有了。我们中队没井,我起来后去挑八桶水,等到大家起床时水烧开了,我就去挤奶。炊事班做饭时我就能把奶送去,接着我去放大牛。我吃早饭了,又把小牛撒开。白天我就伺弄这些菜。我们有十多亩菜地呢,茄子、辣椒、西红柿、黄瓜、芹菜……十四五种,全长成了,中队就不用去买菜吃了。猪刚养不久,我想,明年连猪肉也不用买了,我们这里尽小伙儿,能吃肉。帮附近居民干点活,不光我一个,大家都干,我们搞军民共建。活其实都不难,无非是钉个板障子、翻个地什么的,只要你有心,眼睛里有活就行。
我是算超期服役了,超了两年。我们这里是边疆,部队现在还需要我,我就再干下去。现在也常想家,不过不象刚入伍那阵那么厉害。家里的态度是由我。政策放宽了,日子比以前好过,我父母、两个哥哥人手不算少,弟弟妹妹也能多少帮点忙。
去年由你们杂志社发起的“为边陲优秀儿女挂奖章”活动,授给了我一块铜牌,我觉得惭愧极了。盟里当时还开了隆重的授奖大会,我只有一个念头,说什么我也得好好干,才对得起大家。
(他说完这些话,汗流得比干活时还多。)
张伊1960年生上海光儿图书馆工作人员
(有人当了一辈子演员,却从未轮到担任主角;有人从未当过演员,初登屏幕便是主演。她就属于后者。
两年前,她主演了一部电视连续剧《小龟的故事》。现在,又出任电影《城市假面舞会》的女主角。但她还是被称作非职业演员。)
我的工作是和孩子们打交道。
我原来在少儿图书馆的中学组,后来调到小学组。同事们一致认为我更适合对付小学生。小学组有一项为学龄前儿童放幻灯和灌制有声资料的工作,我就专干这个。我自己也觉得,我的工作对象越小,我的兴趣就越高。
我看过苏联的一篇小说,题目叫《我不愿长大》。内容记不太清了,题目的印象却很深很深。因为这句话很符合我的心理状态,我就不愿意长大。大人的世界很复杂,作个大人很累。我希望什么事情都单纯一些,红的就是红的,白的就是白的,不要都搞得那么累,那么烦人。不过我发现我也在渐渐长大,这不可避免。挺遗憾的。所以我也常常觉得很累。
我去幼儿园给孩子们放幻灯、讲故事,孩子们都认识我了,围着我叫“张伊阿姨、张伊阿姨”,我心里激动得不行。我老想哭。我好像自己又回到了童年。
我的童年其实挺不幸的。8岁的时候,妈妈因为对“文革”不理解,讲了几句话,给定了“恶攻罪”,关进监狱。妈妈被抓的前一天,外婆先听到了风声,把我转移到外婆家。怕我在现场吓坏了。外婆夜里接我出来,我当时什么也不懂,只是觉得身上冷。外婆用毛毯把我裹起来,紧紧抱着,还是冷。那是我生下来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那么冷,说不出来的冷。
以后我就在外婆家过。外公是个阅历很深的人。他的父亲在清朝作过道台,他本人作过张学良的高参,也不知什么时候还管过监狱。他老爱讲这样一件事:有一次,他把所有犯人都放回家过年了,要求他们第二天天黑以前自动回来。第二天一看,果然都回来了。
“都回来了,”外公说,“一个也没缺!”外公一边说还一边啧啧地感慨。我问外公:“那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哪?”“犯人。”外公说。“犯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还问。外公摇摇头,就不说话了。
外婆总忙着给我转学。有一次,学校里几个大同学把我逼到一个墙角,问我妈妈的事,还踢我。我回家告诉外婆,一边说一边哭,外婆也哭了。后来只要同学知道了妈妈的事,外婆就给我转学,四年转了四了学校。外婆还天天去学校接我,回家就让我呆在屋里,不许出门。外婆一边在厨房做饭一边问我:“春春你干嘛哪?”我说:“玩呢。”“怎么玩哪?”“坐着玩。”外婆认为坐着玩的孩子才是乖孩子。
可是学校里看法和外婆不一样。小学四年级我受过一个处分。因为我总穿好看的衣服,还有一个漂亮的喝水杯,我老拿这个杯子给同学看,老师就批评我“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给我的处分是:暂缓过红小兵组织生活。(笑)当时红小兵换标志,三个星期没给我换。现在说起来挺好笑,可当时我难过死了。我一见到外婆,两个眼睛“扑通扑通”跳了几下,“哇”地就哭了。
有一件事,大概可以算是我的初恋。上中学,十四岁吧,有个男孩,我们都在学校宣传队,我跳舞,那男孩是拉小提琴的。他对我非常好,我也挺喜欢他。好多人在一起,我们俩老用眼睛互相找。找到了就脸红,脸红了就把头转过去,转过去以后还互相找。然后就凑在一起把声音压低了说话。(笑)后来老师知道了,把那个男孩从宣传队开除了!那件事把我吓坏了,我觉得自己好象真的犯了什么错误似的。后来别的男孩再对我好,我赶快躲得远远的。我想,再把谁开除就更糟了。
我本来是很想当个医生的,因为小时候老生病。外婆总说我:“来不来就生病,还多愁善感的,林妹妹似的,以后可怎么办?”其实外婆是很喜欢林妹妹的,她自己就一直在用林妹妹的模式塑造我。(笑)后来妈妈回家来了,妈妈是搞艺术的,她就努力向搞艺术的方向培养我。高中毕业我去报考上海戏剧学院。那时候我还没长开,老师见我又瘦又小的样子,说:“你回去,长两年再来考吧。”我就回去了。以后还跟一个老师学意大利美声,学了三个月就不去了,我觉得自己底气不足。妈妈生气了,说我:“你别以为自己长得漂亮就不努力了,其实你根本谈不上漂亮。你脸上哪个部位都不行,也就眼睛还说得过去,可惜还是近视!”(笑)
妈妈一直为我的前途担心。后来我进了少儿图书馆,她见我干得挺起劲,还受个表扬什么的,才放心,说:“春春哪,你干这个工作,我看也人尽其才了。”(笑)
我拍电视剧是个很偶然的机会。导演来上海选演员,有人推荐我,导演就来了。东扯西扯一通之后,导演说:“就是你了。”我说:“我怕演不好。”导演说:“你这个人和我的角色很接近,你就把你自己表现出来,戏就成了。”可是真拍起戏来把我苦坏了。需要划木船,我就得学摇橹;需要挑担子,我就每天早晨挑着石头绕着楼走,肩膀肿得都不敢碰,还得装作若无其事。有一个镜头是雨里的,于是就调来消防车往我身上浇水,浇完我发烧好几天,39度。烧刚退,说还得再来一遍,又把消防车调来浇,浇完后又发烧,40度!(笑)
这次再拍电影,我心里就多少有了些底。我演一个爱幻想又多愁善感的女孩,这跟我的性格、气质又很接近。我基本上还是演自己,我想我比上次大概还能有些进步。而且这次没有雨里的镜头,我不用担心消防车再来浇了。(笑)
说真的,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什么工作更合适一些。图书馆的工作我喜欢,拍电影也喜欢,要是当个服装设计师什么的也喜欢,要是待在家里料理家务带孩子大概也可以。但是我知道我不管干什么恐怕都不会有惊人的成绩,因为我基本上是凭兴趣。而且妈妈说我这个人依附性太强,事业上成不了大气候。
不过我觉得一个人干什么工作倒不是很重要的,重要的是人应该具备一些品质,比如真诚和善良。我庆幸我自己具备这品质。人也不可能都在事业上成什么气候,但是真诚和善良,却是人人都应作到的。如果要我说对人生有什么期望的话,我的最大期望,就是保持自己的真诚和善良。这是一个很高的要求,但我想,也是一个起码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