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冬
电视剧《新闻启示录》,以它触及改革的敏感问题和疾劲的纪实风格而赢得声誉。本专栏将取其光辉,不懈在关注改革中的各种问题,以直面现实、严肃思考为特点,为中国的伟大改革贡献微薄之力。
——编者
在C城一条著名的个体商业街上,我和一位春风得意的年轻商贩攀谈,他向我披露了自己经济活动的内幕。我十分清楚,在人们的种种抱怨和不满中,这些“倒爷”也是重要对象。人们指责:他们创造了什么价值?不就是靠把东西倒来倒去赚大钱吗?他们凭什么比我们富那么多!公开这篇“倒爷”的自述决起不到辩解的作用,我反而是迎着人们的怨气,把改革的艰巨和痛苦揭示给大家来看,意在寻找共同的结论。
下面就是这位年轻商贩的自述。
不骗你,我这牛仔裤是正宗苹果牌的,上面有七个苹果。怎么样,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缺一个就是假的(几分得意)。其实我们进货也有上当的时候,比如毛衣是纯毛的还是混纺、晴纶的,有时真分不清。我们有个方法,你看,(熟练地从毛衣上抽出一缕纤维,划着火柴)焦了吧,晴纶的!纯毛的就化成了灰。你要感兴趣我以后再露两手,这里的名堂多着呢!
你问我是怎么干上个体户的?不瞒你说,干个体之前我不是待业青年,而是在国营商店当推销员,后来我坚决辞了职。铁饭碗是扔了,不过也没什么可惜的,那个铁饭碗没油水,挣得太苦。一个月几十元工资,每月推销2,500元以上才有奖金,达不到定额就倒扣。国营商店搞得好不好,就看经理和采购员,这两个人不行,大伙就得喝西北风。我们店的采购员可好,尽进人家厂里的货底子。进积压货对他有好处,这你不懂?他拿回扣呀,往往越推销不出去的东西,厂里给的回扣越高,反正货卖得出去卖不出去和他没关系。这都是私下的交易,肥了采购员的腰包,苦了我们营业员。
刚开始干个体时我胆子小,不敢做大买卖,只是在市内“传地皮”。“传地皮”你不懂?(一笑)“传地皮”分两种,一种是本地进货,转手就地卖掉,也叫“热炒热卖”;另一种就是从外面进货了。干个体可不比国营,进货渠道全得靠自己打通,人逼到这份儿上就得干,反正也没退路了。慢慢我的路子也“野”起来了。我到S市进货,几千里路,一个月跑三趟,差不多全在火车上过了。到s市进什么货我早有打算,你看这双白色平跟牛筋鞋,S市货,13.80元一双,在C城最俏,可S市的人买不到。这有什么新鲜的,商店进了俏货,营业员就压着不卖,等着我们来,其实我和他们也不认识,但这种事搭上两句话彼此就明白了。我把营业员喊出来,两人谈判,她说每双鞋加一块钱就卖我,我想想还划得来,买卖就谈成了。那一元钱自然是进了营业员的腰包。而我在C城可以卖21.80元一双,也不少赚。你大惊小怪干什么,这种事营业员之间都知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有一次我在S市买了10件软缎面料的彩云衫,回到C城一试,销路极好,我马上返回S市又买了200件,装了一二十个皮箱子。S市到C城的火车票俏得很,黑价就不得了。不过我用不着操心,那趟列车十个车组的列车员我都混熟了,票不用排队买,到时候打个电话就有人接我。我提前从列车员的进站口进,他们帮我把箱子上了架,车箱里还没人呢。我给他们的报酬过去是C城的土特产,或者看中我的货就拿走一两件;现在干脆要钱,给个二三十块吧。我不吃亏,如果公事公办,光超重罚款就得100多元。彩云衫我拿到C城每件翻了10元,不到两个星期就卖光了。
当然,钱是不少赚。你问我具体收入?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这在我们这儿是绝对保密的。这么说吧,我一天三顿都下馆子,一场舞会就花20多块;从外地回来从不坐公共汽车,都是出租,司机说多少就是多少,不带还价的。省内的游览胜地去了好几次,游××山一趟就是200多元,换了你也就十来块吧。
这钱我赚得没什么不安心的。不过象你说的什么以假充真、以次充好,这有时难免。怎么个充法?(犹豫片刻)前面说过,比如毛衣吧,混纺的说成是纯毛的,晴纶说成混纺的。唉,不是光我这么干,有的国营也一样,这是公开的秘密。瞒不了的货就在等次上作文章,三等说成一等,次品说成正品。皮鞋得看情况,做工精细,加工好的,猪皮也说成牛皮的。良心嘛,这看怎么讲了,俗话说“一年百货,十年底货”,卖服装百货的就怕积压。货卖不出去谁不急?急得睡不着觉。所以也顾不上什么道德不道德,能卖出去就算完事。
听说又要税收检查了,我们都有点紧张。营业税是按营业额的百分比收。营业额自报,对,就是凭自己说多少是多少。你当然会这么想,谁能说真话?可市场管理委员会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没事就在这条街上转,谁的货好,顾客多,他们就往谁那儿一坐,弄得你头上直冒汗。他们心里有数,比如我报六千,他说不够,一摆手:回家学习学习去。过两天我报八千,他还说不够,我只得继续“学习”。什么时候他觉得够了才放我,你说得不错,实际上就是他说了算。那是自然,给他点好处,求他高抬贵手的事少不了。我不敢说人人都这么干,反正我知道市管会的人已经换了好几拨儿,大概都让我们喂饱了D巴。
和你说得够多的了,打住,打住。咱们话可说在前头,我是信得着你才讲了这些,你拿去发表我不干涉,但我的姓名和所有的地名可不能公开。你问我对改革的态度?那我自然是拥护的。不搞改革,我这碗饭吃不成,这是明摆着的事。好了,后会有期,再见。
我想,“倒爷”所直言不讳讲出的这些丑恶现象和违法行为无疑会引起人们的愤慨,甚至会产生种种疑问。的确,这一段欢呼改革的人不如改革刚开始时多了,这也许正说明人们对改革的艰巨和痛苦估计不足。农村经济改革的成功曾使人们对城市改革抱了极大的希望,同时也潜伏下了心理危机:一是期望值过高,以为改革必然摧枯拉朽,风清弊绝;二是期望中带有相当多的个人色彩,以为改革就是人人发家,个个致富。当事实并非如此时,疑惑和抱怨就发生了。
那位“倒爷”说得不错,他们的“饭碗”是搞活开放带来的,作为典型的市场经济的一种形态表现了极大的生机。但这种经济活动不可能独立存在,他们每迈出一步,都要和刚开始改革、乃至尚未改革的旧体制打交道。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在十年前还被看作是水火不相容的、甚至是两种社会制度的代表,而今天的中国改革却需要它们相互融合为一种新的经济体制。“融合”这个词是柔和的,但现实过程却异常严峻。它是僵与活的碰撞,控制与反控制的磨擦,各自的长处与弊端的竞相表演、彼此制约、相互作用。稍稍驾驭不好,便不是两者长处的结合,而是适得其反。那位“倒爷”所披露的种种内幕,正是这种融合过程中难以避免的现象。
改革的各个方面难以同步进行,也是漏洞产生的重要原因。首先开放搞活的先走了一步,却发现左右许多个环节也必须同时跟上。正象“倒爷”所提供的:奖金把推销员捆得很死,采购员却不受束缚;个体商贩的发展迅猛异常,税收制度却不严密、不科学;“倒爷”们缺乏有保障的进货渠道,只有各显神通;法制本来就是一个非常薄弱的环节,改革却要求它迅速渗透各个领域,不要说执行和监督,光制订都来不及。我们的管理只适应过去的经济体制,搞活开放之后就显得那么力不从心。更痛苦的是,改革每走一步,都要挨一下经济落后的鞭子。铁路运输无法应付开放的形势,给不正之风造成了可趁之机;商品缺乏,不仅使“倒爷”有翻10元的可能,也为营业员从中渔利提供了现实性。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复杂而又敏感的价格问题:同一种商品,却面临着差距很大的计划价格和市场价格的争夺,那么争夺中的舞弊行为必然在所难免。总之,全局没有跟上,而已经迈出一步的又要竭力生存,因此它往往与旧有基础纠缠在一块,模糊了自身的性质。
一切都是新问题,一切都需要着手解决,改革内容之丰富也在于此。
我们必须弄明白一点,那位“倒爷”所披露的种种现象,是改革过程中出现的一些问题,而不是改革的结果。弄清这一点至关重要,它关系到我们的信心和结论。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完成这个过程,坚定不移地从旧经济体制过渡到新经济体制。唯此才有希望。随着新肌体的生长,那些弊病能够被克服。也许这个过程比想象的还要艰苦、复杂、漫长,但我们积三十年的痛苦反省才作出的改革抉择,不能因此而发生动摇。
我相信人们不会愿意深圳消失,不会愿意14个沿海城市重新关闭;就是C城的居民,也决不希望这条著名的街又冷清起来。
(题图照片:C城著名的个体商业街张鑫澄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