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门艺术

1986-07-15 05:54孙依依
读书 1986年2期
关键词:心身弗洛姆艺术

爱是一门艺术吗?——这确是一个十分新鲜而又有趣的问题。

自有人类以来,大概也就有爱了,而自有爱以来,也就有如此之多说不清、道不白的“爱的悲剧”、“爱的苦恼”、“爱的失败”、“爱的夭折”……

埃利希·弗洛姆在他这本轰动一时的小册子《爱的艺术》中感叹万分地说,对人来说,恐怕再没有什么事会象“爱”这样,总是首先以如此巨大的希望和期待开始,却又常常如此有规律地以失败告终。而更令人莫名不解的是,人类如果在其它事情上迭遭失败,那么一定会非常渴望知道失败的原因,并努力去学习怎样才能做得更好,否则就会干脆放弃任何尝试。唯独在“爱”这个问题上,一方面,人绝不会放弃对爱的渴望和追求,但另一方面却又从不觉得应当考查一下在“爱”上失败的原因,从而也就茫然不知怎样才能真正地“爱”。弗洛姆不禁问道,我们每个人都不妨问问自己,在生活中究竟见到过多少真正“会爱”的人呢?

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人们总是朦朦胧胧地感到:关于爱,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学习的东西;人们倾向于认为,爱,多半看一个人的“运气”如何了……

《爱的艺术》这本小书,就是想努力纠正这种极为流行的成见。它力图告诉人们:爱是一门艺术,正象生活是一门艺术一样。这就是说,如果我们想要学会如何去“爱”,那就必须象学习任何一门艺术——作诗、绘画、吟唱、行医……一样地着手。因此,爱,并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轻易享受到的一种生活情趣、也不是与一个人达到的自我成熟度毫不相干的身外之物。爱,首先就需要学习,需要知道有关“爱”方面的知识。弗洛姆在扉页上引了这样一段格言:

一无所知的人,也就一无所爱;

一无所能的人,也就一无所悟。

一无所悟的人,也就是酒囊饭袋。

然而,一个有所悟的人,

也就有所爱、有所思、有所见。

知识越深入,爱也就越充溢。

……

当然,要学习爱,就象学习任何一门艺术一样,光有知识是不够的,它还需要去实践。《爱的艺术》用了一章的篇幅讨论了这个问题。但是,弗洛姆的重点却是在“爱的理论”方面,这是因为,爱的实践,完全是每个人个人的事,在这方面,至多只能有一些原则性的建议;爱,最忌讳的就是千人一面、模式炮制,它需要的恰恰是每个人自己去培养起一种全身心的能力,从而可以去细细体验、默默领会……。这种全身心的能力就是“爱的能力”,而这,恰恰也就是“爱的理论”的内容。从某种意义上讲,学习“爱的理论”,本身已经是在进行“爱的实践”,因为在这里,正如某些西方评论家所说,弗洛姆这位心理分析大师实际上是采用了某种“心理分析疗法”式的手段:他用相当大的精力来分析、揭示在爱方面人们常常为之迷惑的许多“幻相”:我们以为自己是在“爱”,实际上真正想得到的却是某种别的东西;我们以为这样能“爱”,结果却恰恰是背道而驰……于是,读者常常会突然发现:这里说的不正是我吗?由此,读者被带入了某种情景之中,不知不觉地在这情景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情不自禁地开始“回忆”起了些什么并试图回答些什么……,随着“幻相”之昭然大白,读者的心灵似乎也经受了一次洗炼,他(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似乎丢失了些什么,他(她)似乎觉得学到了一点什么,却又觉得还应再学点什么——他(她)若有所思、若有所悟、若有所见,而这,似乎也就是启迪爱的心身能力之必要前提,因为他(她)已经开始在自己分析自己,他开始在考虑自己走向爱的途径……

排除在“爱”方面种种幻相的干扰,使人们能专注于真正的爱本身,这大概也就是弗洛姆的主要目的。他所要打破的一个最大“幻相”或许也就是:人们常常都把“爱”看成是关于“对象”的问题(俗话所谓“找对象”),而不是看成是一种心身能力(亦即有能力去爱)的问题,因为人们总是以为,自己要“爱”是比较简单、比较容易的,但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对象”去爱——反过来说也就是被合适的对象所爱——则是比较困难的。因此,大多数人实际上都是把爱的问题看成主要是“被爱”的问题,而不是看成“去爱”的问题、去爱的能力的问题。这样,对他(她)来说,爱的问题也就是千方百计去变得能够被爱,变得在别人(可能的“对象”)眼中显得可爱。于是乎,或是装模作样,以图讨人欢喜;或是追逐名利,以作“交换”资本;再或是怨天尤人,苦于无人来爱;……所有这些,在弗洛姆看来都是本末倒置,因为这些人不是立足于自己本身去爱,而是寄希望于别人来爱,也就是说,他(她)把爱当成了别人亦即“对象”的事,而不是看成自己的事,这样,爱就成了一种被动的状态,而不是一种主动的能力。在弗洛姆看来,“爱”的失败在很大程度上归根结底都与这种“幻相”有关,因为一个人如果不是极其主动地去发展自己的全部人格力量,以培养一种主动的心身能力,那么他所作出的全部爱的努力注定只能是付诸流水。

与此针锋相对,弗洛姆提出了他自己关于爱的本质的命题:爱的本质是主动的给予,而不是被动的接受。给予什么?给予自己的生命力、给予自己的爱的能力,亦即以自己的生命力去激发对方的生命力,以自己的全身心的爱的能力去引发另一个人的爱的能力。所以说:爱,就是生产爱的能力。因此,爱的问题、爱的困难,恰在于自己本身,亦即自己是否具有这样一种能生产爱的能力,是否能够培养、完善自己的这种不能由别人替代的全心身能力。《爱的艺术》的主旨也就是想探讨这种心身能力如何才能培养、完善,又是如何地容易被阻碍、压抑。也因此,《爱的艺术》在风格上也就与其它许多谈论“爱”的书籍有很大的不同:它并不用华美的语言、丰富的例子这些外在的东西来使读者眼花缭乱,而是以问题本身——爱的能力、爱的失败等等一一的不可回避的内在力量来促使读者自己分析自己;同时,弗洛姆把爱的心身能力看成是一个人从小开始就已经在不自觉地形成、发展的过程,因此,他的论述范围也就比通常远为广泛,例如,书中讨论了父爱、母爱……以及它们对一个孩子以后是否具有爱这种心身能力的影响,等等。《爱的艺术》在欧美一般被公认为是关于“爱的理论”方面写得富有吸引力的书之一,多半也与弗洛姆的独特风格有关。

二十世纪以来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一直是一个危机不断的国度。弗洛姆本人于一九○○年三月二十三日生于德国,亲身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尤其在二次大战时更由于是犹太人而横遭迫害、流亡美国,先后在多所大学执教,后重返欧洲,于一九八年逝世于瑞士。弗洛姆是当代著名的心理分析学家、社会学家,既是新佛洛伊德主义的代表人物,又是法兰克福学派的元老之一。弗洛姆博学多才,涉猎颇多,在医学、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文学和哲学等领域都有所研究,而且思维敏捷,勤于写作,一生著作甚丰,其中比较著名的有《逃避自由》、《自由的人》、《心理分析和伦理学》、《健全的社会》、《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在幻想锁链的彼岸》等等,《爱的艺术》也是其中较为有名的一本。弗洛姆受过精神分析的专业训练,本人就是一个精神分析医生,所以他自认受佛洛伊德影响颇深。只是在许多方面,他和佛洛伊德是有分歧的。他认为佛洛伊德过于注重人的生物本能,过于强调人的性本能和死亡本能,夸大了人性中的破坏方面。他批评佛洛伊德歪曲了人和社会的关系,忘记了具体社会和文化对个人的决定性影响。弗洛姆自称他更推崇马克思,认为马克思是比佛洛伊德更加渊博、更加深刻的思想家,他旨在把马克思的理论和佛洛伊德的理论相结合,建立他的所谓规范人本主义。弗洛姆对当代西方社会是持否定态度的,他对当代西方社会中人的困境的分析颇为有名。但是,他把现代人摆脱困境的希望寄托在人们的道德自我完善和彼此相爱上,为此他主张一种提倡创造性的爱的人本主义的伦理学。在弗洛姆于一九八○年三月十八日在瑞士去世之前不久,他与西德影响很大的《星星》杂志编辑部作了最后一次谈话,认为“我们这个工业社会的确在渐渐衰亡、沉沦下去”,主要原因“首先是因为这个社会缺少爱”,而在他看来,人“缺少爱是无法活下去的”,“人的苦难是由于缺少爱所引起的。从苦难中,将会滋长出对爱的新的和强烈的冲动,而这就是对生命的渴望”。由此可见,爱在弗洛姆的哲学中占有何等重要的位置,它是弗洛姆心目中理想社会的基础,是解决人们一切痛苦、纷争、不幸的灵丹妙药。不言而喻,这种脱离具体历史、社会环境、包罗万象的“爱”是多么抽象、多么空泛、多么难以实现,难怪有人要把弗洛姆说成“人类的梦想家”了。在某种程度上它迎合了西方普遍的社会心理,因此该书于一九五六年在美国首次出版,顿时引起轰动,人们争相抢购,以图先睹为快,第一版在几天之内就销售一空。第二年立即又由英国著名的乔治·艾伦和昂温公司出了英国版,一九六二年又出了新版并连续重印十次之多。随后一九七五年、一九七八年、一九七九年、一九八0年、一九八二年又分别重版重印(本书即据一九八二年英国版译出)。无怪乎西德权威的《明镜》周刊评论说:“弗洛姆的著作在出版上的成功,表明他的思想已经成为时代精神”。德国著名作家O·F.瓦尔特甚至直接根据弗洛姆的理论写成了一部畅销小说《野蛮化》。

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去探讨爱的理论,是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一项重要内容。弗洛姆虽然非常推崇马克思,但他的哲学理论基础完全是非马克思主义的(关于这方面的分析,可参看《现代西方著名哲学家述评》一书中的有关评论),不过他对爱的一些具体分析还是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参考材料;同时,弗洛姆谈“爱”很明显地带有浓厚的西方文化背景,而我常常想,爱虽然是人类普遍的,但中国人对爱的态度与西方人对爱的态度,是否也有一些区别呢?弗洛姆书中也特地谈到了中国式思维问题,在这方面,此书或许也能从“爱”的角度为文化比较提供一些参考因素。

一九八五年九月于北京沙土窝

(《爱的艺术》,〔美〕埃利希·弗洛姆著,孙依依译,于晓校,即将由工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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