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伟民
在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尼采是一个响亮的名字。他是一个勇猛地向旧世界发起毁灭性攻击的斗士,一个号召落后民族自强不息,在列强纷争的乱世中争得自存的思想导师——他就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那些最先进的中国文化人的思想、言论、著述中的。例如在鲁迅《狂人日记》中,那不屈不挠、顽强与恶势力战斗的狂人形象身后,隐隐约约闪现着尼采的影子,我们甚至还能从狂人口中听到分明是尼采发出的声音,而《摩罗诗力说》中更有对尼采的直接赞美。
而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世界的另一部分,尼采是德、意最反动的政治家顶礼膜拜的对象。在法西斯蒂的种族主义独裁专政的理论里,在他们向世界人民磨刀霍霍,发出战争狂叫声中,我们明明见到了幕后晃动着的尼采的幽灵。他们并不隐讳这一点。例如墨索里尼在一封复信中说:“在你给我的信上,你说我的演说及笔调有着尼采的口味,你说我研究过尼采,的确如此。十五年前,……我偶然得到他的著作。那是我从头至尾读破了的东西,我从那里受到很大的感染,他的著作医治了我的社会主义”。(转引自刘放相等《现代西方哲学》,下同)又如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说:“强者处于统治地位,而且为了不致牺牲自己的力量,不能和弱者调和,……要是这种法则不能支配着,人类就不可能有向最高生命发展的一切运动。”
这是一个颇有意味的历史现象。
一种哲学理论,即受到反动法西斯蒂的青睐,被用来宣扬种族优劣论、天才英雄创造历史、确立暴君专制,成为帝国主义发动对外侵略,屠杀、残害弱小民族的理论武器;它同时又受到被奴役被压迫国家、民族先进思想家的重视,利用它警策人民、唤起人民反抗封建暴政、抵御帝国主义列强,成为弱小民族觉醒反抗的理论推动力。一个是民族自救,一个是毁灭他民族,这种现象多么矛盾,又多么尖锐地对立。一种哲学本身为什么会造成两种极其不同的实践后果呢?
如果我们再注意到同属一种哲学思潮且为其先声的叔本华哲学同样为上述两种人冷淡和漠视,那么这个问题的探讨就愈发显得必要而有意思了,它涉及到的是一个相当普遍而带有规律性的现象。
马克思说过:“理论在一个国家的实现程度,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一种理论的被选择和接受,在多大程度和范围、哪些方面得到接受,主要由两个方面的因素决定:一是这种理论自身所具有的人类共同因素,与特定时代、民族、阶级、集团政治经济利益的契合度,一是特定时代、民族、阶级、集团对这种理论的需求程度。换言之,即理论本身的内容特质与特定政治集团对它的要求。理论愈能反映出时代、民族特点,愈能反映特定阶级、集团的观念、愿望、情绪和要求,愈具实践性,那么它被特定阶级、集团所接受的可能性越大,程度愈深,范围愈广。理论本身具备的满足对象的特点与对象对它的欢迎接受程度是成正比的。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处于两种文化大碰撞大融汇时期的中国,曾经引进了几乎所有西方人文哲学思潮、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康德、黑格尔、培根、休谟、笛卡尔、斯宾诺莎、直觉主义、实用主义、唯意志论、马克思主义、空想社会主义,然而最先受欢迎的是尼采的唯意志论。为什么在众多完整、严谨、庞大的体系面前偏偏选中了体系支离破碎、理论残缺不全的尼采?为什么同属唯意志论的尼采与叔本华,中国的先进文化人往往对后者不置一辞?这不能不从这种理论自身的特点和中国当时面临的具体情势中寻找解答。当时中国内部封建政治腐败崩颓,帝国主义列强虎视眈眈,亡国灭种之势迫在眉睫。一种失败悲观的情绪上下蔓延。振奋民族精神,反抗黑暗恶势力,避免沦为奴隶民族,亡国灭种的悲惨命运,重新以宏放的雄姿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成为中国先进文化人的迫切要求和愿望。他们苦苦求索,寻求着这样的思想武器和精神动力。系统、完整、学院化的理论体系,中国的知识分子暂时还来不及思考和消化,他们需要的是能够迅速地付诸于实践、指导实践的哲学理论,即行动(实践)哲学。这就是何以尼采哲学、实用主义、无政府主义直至马克思主义(实践性是它最重要最突出的特征)受到他们注目、欢迎、接受的原因。
尼采哲学的中心是唯意志论。它强调个人意志,把主体意志放在本体地位,高度扩张主体意识,强调意志的重大作用,它要使个人的要求、欲望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乃至当作一切的主宰,它极端藐视现象世界,提出“重新估价一切价值”,“打倒偶像”,而这与中华民族要求重新强大起来,与旧传统决裂,提倡个性自由解放,反对封建专制暴政,避免民族危机的历史要求是相契合的。
上面强调了理论被接受的两个主要原因。但我们从实际观察注意到,一种理论并不是完完全全按其本来面目,毫不走样地传播、被接受的。中国先进文化人与德、意法西斯对尼采哲学接受的范围、程度、内容就大不一样。中国先进文化人接受的并不是尼采哲学的全部,甚至不是它的主要核心部分。这表明理论在传播和接受过程中有着不同的特点。
从来没有一种理论是在本来意义上完全彻底地被人接受的,尤其是作为外来文化输入的情况下,它受到时空限制、媒介(语言等传播工具)影响。理论在传播过程中会产生形变。另一方面,人们对理论的接受并不是无条件的全盘吸收,而是有选择的,选择角度和内容,依对象对主体的满足程度而定。此外,接受者在接受某一理论时,往往并不虑及理论创立者本身意图和出发点,而是按自身的要求和理解加以接受。因此常常会出现理论提出者的意图和接受者完全相悖、或者不同的接受者在不同层次上接受同一理论而付诸于完全不同的实践的现象。
经过这样的分析之后,我们再来观察尼采哲学所以同时被两种绝然对立的阶级、集团所接受这一复杂现象就不会迷惑不解,也不会因为今天的教科书把尼采哲学宣判为反动的唯心论哲学和代表了垄断资产阶级的疯狂欲望而在具体分析五四文化现象时处于两难的境地。
二十世纪初中华民族的主要任务是反帝反封建,拯救民族危机。在这样的历史紧急关头,一种对解决现实危机具有实际指导意义的行动哲学就比抽象浮泛的思辨哲学更受欢迎。尼采哲学对传统理性和现存秩序的否定,非道德论观,主观上符合中国先进文化人反抗千年封建传统和旧的伦常秩序、推翻现存制度的愿望和要求,而在权力意志这部分中,中国人只是汲取了其主体扩张、强化个人意志的因素,因为要求个性自由和解放,冲破封建制度和意识形态对人性的压抑和束缚,也正是中国人民的迫切要求。当先进的中国文化人寻求救国救民道路,得不到普通民众的理解和支持,在他们探索对国民性的改造时又常常首先过多地发现民众中的落后消极因素,自然就会产生一种孤寂落寞的情绪,而尼采哲学中对超人的颂扬和愚民的诅咒,也就颇能引起他们的共鸣(当然仅限于这种意义上)。
另一个令人感兴趣的现象是,同是唯意志论哲学,尼采在中国政治和文化界的影响比叔本华大得多,而叔本华却颇受一些具消极倾向的文学家的欢迎,例如王国维。这归根结蒂是由两人哲学特质的不同所决定的。叔本华的生存意志说尤其他的伦理观是悲观主义的,他对人生的态度最后归结为对人生的否定。这显然与五四文化人争取民族解放、救亡图存的理想格格不入,因而他理所当然地受到人们的冷落和摒弃。
如是观察和分析后,我们就不仅能理解和评价五四文化人何以对尼采哲学欢迎接受。更重要的是,我们能认识到对一种理论的评价,既不能仅仅根据它对进步或反动力量的影响而褒扬或贬抑,也不能仅仅就理论本身作出纯粹的逻辑结论,而应从历史背景、思想渊源、承继关系、主观动机、客观效果等等方面给以全面综合考察,作出准确、恰如其分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