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威
一
欢腾、喧嚣了一天的城市,开始罩上一层黑沉沉的夜幕。周六的夜晚,灯光似乎显得格外明亮,人们在尽情享受家庭的欢乐。
市公安局侦察员程锐,坐在沙发上有声有色地给儿子晶晶讲《跟踪追击》的故事。妻子项丽芳两手沾满肥皂沫,轻轻揉搓着程锐那被汗水染得发黄、散发着呛人汗味的衬衫、背心。
“难得他今晚在家!”她心想,仿佛能洗上这几件脏衣服也是一种享受,心里就象揣了个蜜罐子,甜丝丝的。她和丈夫都在市公安局工作,丈夫是公安局出类拔萃的侦察员,四年来,象今天这样悠闲、安然的周六,对他和她是多么难得!
“那个钱家仁实际上是个特务,他要在国庆节前炸毁……”
“爸爸,炸什么?炸什么啦——啊?”
儿子一叠声的催问,没有得到回答,项丽芳抬起头发现丈夫正怔在那儿。她听到窗玻璃因震动而发出极微弱的嗡嗡声。
“汽车……”丈夫轻轻地嘟囔了一句。把儿子从膝盖上放了下来。
汽车的马达声越来越近了。项丽芳熟悉这种声音就象熟悉丈夫的嗓音一样,这是公安局的车。
妻子微微皱了皱她那两道细长的眉毛,用白围裙擦净手上的肥皂沫,到衣架前将警服摘到手里。这时,侦察员李剑急匆匆跨进了门。
“程锐,有急事,处长让你立刻去一趟!”
项丽芳冲着小李笑了笑,将警服递到丈夫手中。程锐穿好衣服,接过宽檐帽,习惯地用手绢将国徽拭了两下,端正地戴好。
程锐转身欲走,项丽芳问了一句:“嗳,今晚还回来吗?”
“你和晶晶先睡吧,别等我!”他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头笑着说。
她背过身去悄悄拿起一包饼干,默默地塞进丈夫那布满黄铜色拉链的多层手提包。
门关上了。门外汽车远去了,马达声最后消失了。隔壁传来的欢声笑语,项丽芳轻轻叹了口气。
有人讲,政治家获得的天伦之乐最少,公安人员也许比政治家获得的还要少。
已经是二十一点了,滨海市公安局这幢六层大楼,此时正灯火通明。程锐和小李推开处长办公室的门,看见已有两位民警坐在沙发上,处长举着香烟在踱步沉思。开门声使处长停住了步子,他表情严肃地望了一眼程锐,开门见山地说:十分钟前,我们到接一封匿名揭发信,你先看看。”说着从办公桌上拿起一页粗糙的纸片递给了程锐。
看得出,这是一张随手抓来的包装纸,字迹表明,此人文化水平不过小学四、五年级。程锐看完信,下意识地抬腕看了看表。离信上提供的那场肮脏交易的时间仅仅只有二十分钟了。时间如此紧迫,他的大脑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处长似乎比他还急,还没等程锐把目光从表上收回,就急不可待地说:“谈谈你的意见!”
“信的内容很简单,告诉我们,今晚九时半在滨海饭店三O七房间,有一场走私交易。接头人是‘七爪蟹。我想,时间不允许我们再犹豫,不管这封匿名揭发信的可靠程度如何,那怕是罪犯转移视线,制造混乱,以假乱真,我们也不能放过,应立即采取行动。”
“好!给你三个人怎么样?”
程锐扫了一眼坐在沙发上一直一言未发的两位民警说:“交易地点在饭店三楼,环境不复杂,四个人足够!”
“我等你们的消息!”处长的话音刚落,小李和那两位民警已先跨出了门。程锐正欲举步,处长又叫住他:“那两位同志是公安学校来的实习生,一个姓吕,一个姓郭,他们办案还是第一次,好好带一带。
“是!”程锐庄重地向处长行了个举手礼,疾步跨出了办公室。
越野吉普车风驰电掣般地在柏油路上奔驰着,车轮发出急促的沙沙声。滨海市五月的夜晚是凉爽的,晚风呼呼地灌进车内,程锐却感到全身燥热,脑门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不由地扯开了扣子,习惯地摸了摸腰间的手枪,又看看手表,只有十分钟了。“加速”!他吩咐司机。
车身陡然向前猛挺,似一支射出的利箭。路上的行人,投来了吃惊的目光。
跳下车子,四个人便跃上了滨海饭店的台阶,来到了过厅。向上行的电梯刚要关门,小李喊了一声,四个人一下子全挤了进去。
来到三楼服务台。程锐出示了证件,问道:“三○七房间住的什么人?住了多久?”
“江南市皮鞋厂姓汪的业务员,是昨天住进来的。”
“有人来找过他吗?”
“刚有两个小青年来找他,上楼了。还有一个女的给他来过两次电话。”
“请把三○七房间的钥匙给我们用一下。”程锐随即又对小吕和小郭说:“你们俩注意楼道口和电梯口!”
整个三楼楼道静悄悄,三○七房间的门紧闭着。程锐一只手捂住锁孔,慢慢地将钥匙插了进去,轻轻地拧了一下,才知道锁从里面被扣住了。于是他蹲下身,小李马上攀上他的肩头,透过门上方的气窗玻璃,看到房间里有三个人。两个人对面站着,得意地笑着把崭新的、闪着亮光的手表朝提包里塞。背朝门站着的那个家伙,正把用报纸包着的一件东西塞进旋行包,小心地上了锁。
无需怀疑,这确是一场走私交易。小李从程锐肩头下来后,相互交换了个会意的眼色,程锐便去了服务台,找来那位女服务员,压低声音说:“请您去电话间门口喊姓汪的接电话。”
服务员退到电话间的门旁,朝三O七房间边走边喊:“三○七姓汪的,请到电话间接电话!”
紧贴着三○七房间门的小李,听到室内的动静霎时全停息了,接着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当门刚刚打开一道缝,里边的人还没探出头,程锐便猛地撞开了门,以他那强健、高大的身躯,象一座铁塔般地堵在了门口。
“对不起,我是公安局的,请你们把证件拿出来!”
立时,那三个人全怔住了。说是迟,那时快,那个背对着门的家伙,抄起桌上一只黑色手提包,拼命朝程锐的头上砸了过来。趁程锐闪身之机,他又抓起另一只手提包,直奔套间的门。程锐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揪住了他的风帽,那个家伙直感到风帽象被铁钳卡住一般,低头弓身猛力一挣,“嘶啦”,风帽留在程锐手中,那个家伙乘机窜进了套间,然后一侧身,用脚一蹬,“咣噹”一声,套间的门被锁死了。
程锐把攥在手中的风帽朝地上一甩,退后一步,侧身朝门上撞去,但没有撞开。
那两个年轻的家伙被眼前发生的情景惊呆了,愣了一下,省过神来正欲夺路而逃,李剑手中那乌黑的枪口已对准他们:
“放老实点,面冲墙站好!”
程锐几步就跨出了三○七房间,他站在走廊里,果断地对守住楼道口和电梯口的民警喊道:“快,去楼下监视三○七房间!”转身又对紧张地站在房间门侧,惊讶不已的服务员说:“请把套间的钥匙给我!”
他接过钥匙,刚接近套间的门,就听到里边响起了通往阳台的开门声,接着“呯”地一声响……。当他拧开门锁,冲向阳台时,一个黑影已经从阳台上消失了。他朝楼下张望了一阵,四下一片漆黑。
程锐转身返回房间,命令面壁而站的两个家伙转过身来,然后,捡起地板上的手提包,朝桌上一倒,“哗——”足有二百只亮闪闪的手表摊在了桌面上。
“用什么东西换的!”
“是……是一件古物!”一个留小胡子的青年抬起头,眨着惊恐的两眼,吞吞吐吐地说。另一个穿喇叭裤的家伙,侧目斜视着小胡子,目光中露出凶狠的气焰。
“带走!”
二
李剑押走那两个家伙后,程锐再次进入套间,仔细检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没发现什么可疑迹象。他拉开了通往阳台的门,阳台很宽敞,空空如也,不可能有藏身之处。这里是三楼,罪犯即使能飞檐走壁,若从阳台上跳下去,也得腿折腰断。难道他插翅飞了不成?忽然,他发现离阳台不远处有两根三角钢,从四楼直通楼底,这是施工尚未拆除的。
“糟糕,让他溜了!”程锐来到楼底,在三角钢附近仔细搜索着。两条三角钢的底部是草坪,草坪一直延伸到围墙边。草坪上长满青翠、茂盛的青草,厚厚的一层,严密地盖满了地皮。草面有陷窝,说明被人踏过,痕迹从三角钢底部一直通向围墙,步幅很大。着力点在脚尖部位,但没有一只脚印是清晰的。显然,案犯是顺三角钢下滑至楼底,然后穿过草坪,翻越围墙,钻进了滨海饭店背后的密林。
程锐突然明白,案犯之所以能逃脱,是在交易之前,就做好了一旦遭到袭击立即逃跑的准备。在这一点上由于估计不足,忽略了对现场的周密控制。程锐对自己的失算深感懊悔。
回到公安局,一个侦控方案已在程锐的脑海里初步形成。他向处长作了汇报,然后跨进了值班室。他让值班员开启电台和传真装置,把刚才自己模拟的那幅“画像”递给值班员:
“通知全市所有卡口,车站、码头、医院,注意发现与‘画像相似的可疑人。此人讲普通话,但夹杂有闽、粤一带口音,右手和胳膊上有一划破的伤痕,创伤面积较大。注意案犯化装,‘画像与案犯的真面目会有差距!”
程锐和小李来到了审讯室。
留小胡子的案犯夏辉,感到极度紧张。程锐没有高声喝斥,语调十分平静地问道:
“逃跑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他的绰号叫‘七爪蟹,不知道他的真名。我和朱其城是前天在滨海影院门前与他相遇,约定今晚交换货的。”
“你用的是一件古物?”
“是的。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宝贝,只听‘七爪蟹露了一句,说是明朝的珍品。他愿用五百只手表交换,先交二百五十只,两天后货到了,再交……”
程锐暗想,被“七爪蟹”带走的古物,无疑是一件极其贵重的文物,否则,他不会拿五百只手表来交换。绝不能让“七爪蟹”的阴谋得逞!
“联络时间和地点?”
“还没来得及讲,……我想他不会再找我们了。我求求政府能对我从宽处理,这事本来我不想参加,是朱其城非拉着我,我这是第一次,长这么大我没犯过一次错误!”
“文物是从哪儿搞来的?”程锐继续发问。
“朱其城告诉我是他爷爷死时留给他的!”
“他爷爷……”程锐的脑海里立刻映出去年那起盗窃案,被窃物品中就有一件明朝珍品。后来案件虽然破了,案犯也被捕了,但那件珍宝却始终没有下落。难道被“七爪蟹”带走的正是那件明朝珍品吗?
“你不知道这是犯罪吗?”
“知道,……就怕事情败露被抓起来,我事前给公安局写了揭发信。”
“谁能证明哪?”
“这……没人能证明,可我有底稿,如果你们接到那封信可以核实。”
沉默。程锐想:“这个人倒可以利用一下,让他……”程锐离开座位,踱着步子说:“既然你知道倒卖国家文物是犯罪,又想得到从宽处理,我们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夏辉就象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软绵绵的身体一下挺直了,乞求的目光随着程锐移来移去,那厚厚的嘴唇激动得微微发抖。
“如果你再见到‘七爪蟹还能认出他吗?”
夏辉低头想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来,露出为难的表情说:“恐怕认不出来。第一次在滨海影院门前见面,是‘七爪蟹主动找朱其城和我的,那天晚上他戴着口罩,一直躲在暗处。今晚虽然在房间里,可看上去他象化过装,还戴着麦克镜。”
夏辉的回答,使程锐仅有的一线希望变成了失望。这个“七爪蟹”,是个诡计多端、阴险狡猾的家伙,他住进滨海饭店一天了,结果接触过他的两名服务员,连他的面目特征也说不清楚。夏辉曾和他两次接触,也没能记住他的模样。
夏辉被带走后,程锐对小李和两位实习生说:
“还不能肯定‘七爪蟹已逃离滨海市。不过,‘七爪蟹到手的文物肯定要设法偷运出去。必须立即采取措施控制他,怎么才能找到这个‘七爪蟹呢?”
最后这句话,他既象问伙伴,又象在问自己。
小李眨着他那双机灵的眼睛,很有信心地说:“眼下他不可能逃出市区,再说,我们已通知了全市的每一个卡子,要想携物出逃,无疑是自投罗网,我看他不会这样干。我想,要发现他,必须先找到他的落脚点。我们可以发动群众,撒开大网,检查每一个饭店、宾馆、旅店……”
没等小李把话说完,程锐便声调低沉地说:“这些措施是必要的,不过我们都不十分清楚他的特征,怎么能让基层的同志在几百万人中去识别一个罪犯呢?那岂不等于大海里捞针!”
“这……”
又是一阵沉默。程锐来回踱着步子,皮鞋有节奏地敲打着地板,就象敲在房间里每一个人的心上。“七爪蟹”不会只有一处落脚点。从他飘忽不定的行踪分析,滨海市很可能有他的同伙。一个江南市的走私分子,只身来滨海市,没有内线怎么能知道朱其城和夏辉藏有明朝珍品呢?现在要尽快发现他,通过这条线牵出他在滨海市的同伙。对目前我们不利的有两点,一是游人多而杂;另一是车辆来往频繁,……无论怎么说,首先得加强这些薄弱环节的监控力量。他亲切地拍着小李的肩说:“这一段太紧张啦,明天是星期天,咱们兵分两路,游览市容和海滨,呼吸点新鲜空气,也许能把鱼钓上来!”
“钓鱼?……”小李一愣,两位实习生更是感到茫然。
三
星期天早晨,两位实习生带着朱其城,去了滨海市北郊的交通要道——滨海大桥一带搜寻、守候“七爪蟹”。程锐、小李带着夏辉来到了海滨浴场。
往日沸腾喧嚣的大海,今天显得格外平静,海浪象一位温柔恬静的姑娘,不断地轻轻亲吻着沙岸。
才八点钟,海滩就支起了五颜六色的阳伞,三五成群的海浴者,在海水中浮游。
程锐穿一件特利灵小格半袖衫,下身穿一条浅灰色长裤,脚上穿一双网眼式皮凉鞋,头发修饰得整齐、光亮。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变色眼镜,贴上浓密而又柔软的黑胡子,显得更加年轻、萧洒。他胸前挂着一架长焦距照相机,在海滨悠闲地游荡。小李的衣着也很时髦。他俩一左一右,与夏辉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这样,三个人在海滨逛了整整一个上午。
十二点刚过,小李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摘下眼镜用手绢擦了两下,意思是该撤了。程锐紧走几步,靠近夏辉发出了一个信号,然后便同小李慢慢踱进了那片紧靠海滩的密林。夏辉在他们不远的海岸边垂下了鱼竿。过了一会,在密林中注视着海边的程锐,看到海滨浴场的游人,三三两两地登上山坡,谈笑着走进滨海餐厅。热闹、喧腾的海滨浴场上,人群一下变得稀落了,只是偶尔从山坡的密林里传来欢快的笑声。
程锐打开微型通话器,得知各个部位的守候人员都没有发现可疑人的形迹。这使他焦虑的心情反而镇静下来。今天各交通要道都加岗加哨,而海滨浴场,却看不到一个身穿白色警服的民警,这里最安全嘛。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凭经验可以听出,这是一种尽量小心压着步子的脚步声,程锐眯起两眼,从树荫下侧脸斜视,只见一个身高一米七五左右,身穿中山服的中年人,正缓缓走来。他肩扛鱼竿,头戴草帽,一双多疑、狡诈的眼睛,扫视着四周。他在离海滨浴场不远的深水区的礁石旁停下,左顾右盼,选了个自认为合适的地点,慢慢腾腾地坐下,垂下了鱼竿。
程锐坐起身,打了个哈欠,跳起来,踢踢腿,伸伸腰,又朝前活动了几步,向那个人走过的沙滩扫了一眼。大热天,钓鱼人左手却戴着手套,左臂活动起来似乎有点不便。他不时抬头张望幽静岛一带,隔一阵就收一回鱼钩,似乎初次垂钓,有些耐不住性子。
程锐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当他要采取行动时总是这样。他向夏辉发了个信号,而后拉着小李躲进密林边的灌木丛中,把胸前的长焦距摄像机对准了那个钓鱼人。
一直坐在海边钓鱼的夏辉,俯身在盛海蚯蚓的小盒旁,边扒拉边提高声音说:“妈的,光吃食。也不上钩,真晦气!”说完,十分丧气地抬脚把小盒踢进了海水里,走近那个钓鱼人说:“劳驾,给两条海蚯蚓!”
钓鱼人听见这说话声,吃了一惊,抬起头一看,就象深夜里见到了鬼,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但他急忙转头去看投钩的水面,嘴里说:“请自己拿吧!”这一切全部被摄像机录了下来。
夏辉尽管心情也很紧张,但他觉得这个人不象“七爪蟹”,于是取了几条海蚯蚓,又返回了原处。
就在这时,程锐看见那个钓鱼人急匆匆收起鱼竿,上了海滨公路。“跟上他,别让他溜了!”
“是!”小李迅疾地跟了上去。
程锐打开通话器,命令两位实习生迅速撤回。他提取了那个钓鱼人留在沙滩上的脚印。然后驱车返回了局里。换装后,他通过微型通话器查问:“对象现在什么位置?”
“中间上过一趟厕所,换掉了原来的服装。现在在由新开路站开往解放路站的电车上。”
“好!我很快就到,一定要盯紧,请注意,绝对不能惊动他。”
程锐驾车赶到解放路站,在离站口百米外停下车,通过通话器向小李发出了联络信号。一刻钟后,在小李前面不远的地方,看到了那个在海滩边已熟悉了的身影,尽管此人已换上了做工精致、衣料考究的西装,系着领带,但怎能逃过程锐那双敏锐的眼睛?
“七爪蟹”在汽车出租处要了辆“菲亚特”牌小轿车,在拉开车门的同时,又急速地朝后扫视了一圈,才跨进了汽车。就在他抬脚上车的一瞬间,程锐端起相机,对准他抬起的那只脚按下了快门。
“菲亚特”一扬头,迅速驶进了快车道。程锐启动了越野吉普紧盯了上去。
汽车驶上市郊公路后,行人和车辆渐渐变得稀少了,坐在程锐右侧的小李,身向前倾,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那辆“菲亚特”。刚刚超越一辆卡车,小李突然问道:“老程,你怎么断定‘七爪蟹要来海滨,又根据什么认定他就是‘七爪蟹呢?”
程锐目视前方,略加思索回答说:“噢,根据并不难找。”他停顿了一下,稳稳把住方向盘继续说:“‘七爪蟹利用了阳台一侧的两条三角钢,滑到楼底,他逃得慌忙,手掌和胳膊内侧的皮肤很可能有伤;皮鞋上也会留下凹痕。勘查时,我发现了三角钢上的新鲜血痕。你再看这个,”他让小李取出刚拍的可疑人皮鞋底部的照片,又拿出海滩边拍下的脚印照片,果真一模一样,鞋底中间都划有形状相同的凹痕。
“另外,大热天戴手套,穿中山服,他就不嫌热?不,他这是在掩盖手背上的伤痕。还有在夏辉向他要海蚯蚓时,他那惊慌失措的表情,更说明了他的身分。”
“他在滨海市一定有同伙吗?”小李问。
“很可能,否则他很难藏身。”
“那他来海滨是选择出逃地点罗?”
“对!”
是啊,滨海市有军用港口,海面控制严密,只有海滨浴场这一带是最理想的出口。
接着他又问:“可他现在为什么去海滨相反的方向呢?发现咱们了?”
“不象,跟上看吧。”
乳白色的“菲亚特”在郊区公路上急驰着,距离出市区的检查站已经不远了。程锐猛地加大了油门,对小李说:“通知检查站,注意‘菲亚特。”
就在小李刚刚打开微型通话器时,“菲亚特”猛然一个右转弯,爬上了通往公墓的公路。在离公墓还有一段路的时候,“菲亚特”嘎然停住,“七爪蟹”从车上跨下,“菲亚特”调转车头,返回了市区。
程锐赶紧减速,趁“七爪蟹”尚未回头之际,一拧方向盘,下了公路,驶进了一条林间小道,一脚刹住了车。
程锐对小李说:“你从左侧迂回,我从右侧包抄,还是那条原则,最好不要惊动他!”
“七爪蟹”利用弯腰系鞋带的机会,两眼向来路和路两旁的树丛里窥视了一番,站起身,慢慢腾腾地朝公墓方向走去。
占地近百亩的公墓显得一片凄凉。墓地杂草丛生,荆棘遍地,坟包顶端一束束艾蒿草在随风摇摆,夕阳斜照,深灰色的墓碑显得阴森森的。
“七爪蟹”急匆匆穿过一片灌木林,在公墓边停了一下,耸起两肩,支起两耳,倾听墓地周围发出的声响。终于,他放松了双肩,一躬身,窜进了墓地深处。一座座坟包上随风摇摆的艾蒿草挡住了他的身影。
“啪——”一位牧羊老汉甩着响鞭,从另一个方向赶着羊群进了墓地。“七爪蟹”慌忙点燃几张纸,垂首默立。老汉撒开羊群,抽起烟锅,盘腿坐在草丛中,看来毫无离去之意。“七爪蟹”默立片刻,匆匆离开了公墓。
夕阳渐渐下沉,牧羊老汉赶着羊群走出了公墓。
“七爪蟹”来这儿干什么呢?程锐想着,步入公墓观察着。突然,他发现距“七爪蟹”站立的坟包边沿,草面有被踏过的痕迹,他伏下身子,眼睛几乎贴到地面。坟包上有两块有裂痕的砖吸住了他的视线——这砖象被移动过。他戴上手套,轻轻取下这两块砖。铺在下边的砖也是活动的,当取下那两块砖时,一股阴风从坟包里窜出。程锐伏下身,扭亮聚光手电,看见尚未腐烂的棺木上,放着一只崭新的骨灰盒。他用嘴叼着手电筒,轻轻搬出骨灰盒,试着想把它打开,发现盒盖是被钉死了的。正在这时,微型通话器传来了信号,接着是小李的声音:
“注意,对象正向墓地靠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坟地显得更加阴森。程锐犹豫了一下,把骨灰盒放回原处,最后望了一眼盒上那奇妙的图案。这不是一般骨灰盒上雕刻的苍松翠柏,而是一副精致的剪纸图案。放遗像的位置是一只船,船的顶端悬有一轮弯月,船的两侧各有两棵树,树根植入海中,每棵树上只有三根树枝,没有一片树叶。这是什么意思呢?程锐用激光摄像机将这幅画拍了下来,然后将骨灰盒放回原处。两分钟后,当他确信自己没留下任何痕迹时,迅速撤回了苗圃。
工夫不大,“七爪蟹”匆匆进入公墓,过了一会儿,提着一个塑料袋,走了出来。
四
“○五号报告。‘七爪蟹脱梢!”
“什么?取了东西溜了?”程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来,“七爪蟹”在一个僻静的地方,脱下考究的西装,在市区找了一家小旅店。他钻进了饭厅,待我们的侦察员跟进去时,“七爪蟹”已经不见了。饭厅不大,只有通往厨房的门,厨房的操作间还有人在工作,没见外人进来。围墙很高,这么快他从哪儿溜掉的呢,经勘查发现,后院从楼顶通下来的漏水铁管与围墙相距很近,他攀着水管翻过围墙,然后穿小巷溜掉了。可是在外围监控的同志并没有发现“七爪蟹”的踪迹。
听完这情况,程锐说:“肯定他在那附近有落脚点,请你们立即去调查,发现线索,随时通知我!”
一天一夜,程锐他们四个人都是在办公室里度过的。他们盼望微型通话器发出信号,可通话器就象被切断了电源,始终未听到报警的信号。那奇特的画面也没破译出。此时已是二十二点,程锐抬起了沉重的脑袋,发现小李和两位实习生倚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走近他们,轻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小李一跳站起身:“有任务?”
程锐淡淡地一笑说:“拿上录相带,我们到地下射击场,松懈一下紧张的神经!”
走出办公大楼,一阵阵清爽的夜风,吹拂着程锐那发胀的头,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感到大脑似乎清醒了许多,全身也轻松了些。走在路上,奇特的画面又在他脑海里浮现,大海、枯树……
打开地下射击场沉重的铁门,程锐只开亮了荧光灯,对小李说:“把录相带装好,我们再分析一下‘七爪蟹活动的全过程!”
立体电视投影装置打开后,荧光灯自动熄灭了,“七爪蟹”活动的情景,再现在白色塑料墙壁上。程锐双眼凝视着画面,许久没动一动,……坟包、蒿草……。坟包旁草被踏倒的痕迹,那向下滑动的不明显的脚印,牢牢吸住了程锐的目光。脚印太模糊了,以至小李他们三个人都没发现。他盯视着画面,脑海中产生了一个疑点:这脚印是“七爪蟹”的,还是另一个人的?不过可以肯定,这不明显的脚印,是在“七爪蟹”到达坟包之前留下的……那只神秘的、未被程锐打开的骨灰盒出现了,又很快消失了,骨灰盒上奇特的画面映入他的眼帘,……大海、枯树、弯月、小船……奇特的画面慢慢隐去,荧光灯自动亮了。
“再放一遍奇特的画面,你们要注意观察,画面肯定有名堂,我估计是联络暗号!”程锐提示小李他们说。
这一次,奇特的画面不是一放而过,小李把它固定住了。他们四个人面对无声的画面,思索着,揣测着,具备良好隔音设备的地下射击场里,此时,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哒哒哒……”经过改装的、微弱、低沉的电话铃声,此刻也仿佛显得特别刺耳。程锐示意开灯,一只手不耐烦地拿起了电话听筒问道:“找谁?什么事?”
“找你呀!”
对方甜甜的声调,并没有使程锐改变语气,他对打断他的思绪非常不快。
“丽芳?你怎么现在把电话打到这儿来啦!”
“是处长告诉我的,我估计你在这儿!”
“有事吗?”
“我现在还在妈妈这儿,老姨给咱买了台收录机,下午才寄到,我带着晶晶没法拿,你能不能现在来一趟,妈有急事还要同你商量!”
程锐疑惑地问:“咱没说过要买收录机呀?”
“暖暖,这事你就别问啦,我就问你一句,你现在能不能来一趟?”
“什么事这样急?非今天晚上……”
“妈没说,听妈那口气是挺急的,你要没急事还是来一趟吧!”丽芳在电话中几乎是向他哀求。
程锐心不在焉地信手翻着桌上的台历,在考虑着是否去一趟。突然,台历上那大号黑体字,一下把他的目光吸住了,几乎忘了丽芳还举着电话在另一头等待他的回答,不由自主地念着:“十二日,……十二,枯树四,三四一十二,大海、小船,还有弯月……对!”程锐一拍脑门高兴地叫道:“对,就是今天晚上……”
举着电话等待回答的丽芳,听着丈夫这语无伦次的回答,不由笑了起来,“喂喂,你好象在说梦话,你还没有回答我哪,现在到底能不能来一趟!”
“噢……噢!”程锐这才把思路拉回,“你告诉妈妈,我们明天晚上去,请她原谅!”
“哼,天知道你说了算不算。什么事把你搞得这样神魂颠倒?”
“是……噢,任务!”程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涉及案情的事,他对妻子一向是守口如瓶的。
程锐有些激动地对他的助手们说:“十二日,那图说的是十二日!夏辉和朱其城交代‘七爪蟹无意中露出一句,货两天后送到。是否有货送来,我们暂不管他,这两天后,也就是十二日,无疑就是今天;在弯月升起的时候,就是今晚!”程锐看了眼表,习惯地摸了下腰间的手枪说:“小李,立即通知港口公安局,请他们今晚闭灯封锁海面,准备好两艘快艇!”
“是!”
五
海滨的夜宁静而安谧,只闻到海浪轻舔海滩的沙沙声。弯月还没露头,岸边的密林象被夜幕整个儿罩住了似的,一片漆黑。海面上不时刮来一阵阵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凉飕飕的。
镰刀似的弯月,象被人拖住似的,慢慢爬出了海面,海面上有了一丝亮光。渐渐的,泛着点点银波的海浪隐约可见,那礁石也显出了清晰的轮廓。
突然,从幽静岛北部的岩石后面钻出一条小船,象一片漂荡的树叶,无声息地被海水涌着,朝公海方向荡去。程锐借助月光,认出船上那人的身影正是“七爪蟹”。顿时,他清楚了“七爪蟹”为什么选择弯月升起的时候逃跑,因为这个时间,正是公安巡逻艇离开这一带的时候。今晚由于封锁了海面,没有进行例行巡逻。程锐对小李说:“封锁幽静岛小桥,请浴场派出所协助搜索幽静岛,注意发现可疑痕迹!”
在向小李发出命令的同时,他打开了微型通话器,命令待命的快艇闭灯驶过来,下达完命令,他正要通知封锁海面的快艇拦截这只小船,小船却突然拐了个直角弯,向南直奔鬼浪峡驶去。
“鬼浪峡,鬼浪峡,神鬼都害怕!”别说这样的小木船,就是一条巡逻快艇驶进鬼浪峡,也会被巨浪摔成碎片。程锐一跃从灌木丛中跳出,箭一般地飞奔到海边,涉过齐腰深的海水,登上了刚刚驰来的快艇。“开全灯,从右侧迂回,把小船逼离鬼浪峡方向,他简直是去找死!”
快艇一扬头,如利斧般地劈开海浪,沿着幽静岛的东端,朝鬼浪峡前进。快艇开始向小船发出危险的警告信号,同时,扩音器也喊道:“请绕过鬼浪峡行驶,前面危险。小船注意,前方危险,请绕道行驶!”
小船好象没听到快艇上的呼叫,依旧拼命朝鬼浪峡方向驶去。
快艇上雪亮的灯光已照在“七爪蟹”身上,他身背一个马桶式背包,弓身拼命地摇着船。快艇划了个弧形圈,紧贴鬼浪峡的边缘,在浪峰上颠簸。快艇离“七爪蟹”的小船不远了,眼看就挡住了他的去路。突然,一个巨浪打来,快艇被推入浪谷,小木船在浪尖上打了个旋儿,就象一片树叶被抛起很高很高,然后向着鬼浪峡的石壁上摔去……
没听到摔碎小木船的响声,没听到“七爪蟹”临死前绝望的嚎叫,只有巨浪撞击石壁的哗哗声。
程锐让封锁海面的快艇赶紧驶过来,数束强烈的灯光,把鬼浪峡一带照得如同白昼,只见白色的浪头吐着白沫,漂浮着一块块摔碎的船板。
程锐边解警服的扣子,边对一旁的民警说:“潜水服!”
“不行!”那个民警一惊,毫不犹豫地说:“这水下地形复杂,水流也急,你不要命啦!”
程锐神态自若地说:“怕什么?”他脸上带着微笑,其实他心中是有底数的,他清楚鬼浪峡一带海底的复杂情况,去这样的地方每时每刻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稍有不慎就会葬身海底,可不抓到“七爪蟹”他岂能作罢!
快艇班的班长从另一条艇上跳过来,急切地对程锐说:“我不同意你潜水下海,这太危险!”
“可是,”程锐严肃地说:“你们刚才注意到了没有,罪犯身上背有一只包,不管里边装的什么,我们应该搞清楚。”
程锐穿上潜水服,迎着阵阵凉飕飕的海风,又检查了一遍说:“请随时用无线电同我保持联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驶进鬼浪峡!”说罢跨下舷梯,加压后背身入消失在海浪中。潜入一定的深度,他开始朝鬼浪峡方向游着,海水变得沉重了。海底是一个斜坡形,渐渐地,他觉得海水在明显地涌荡,一股股海流也不知从那儿急湍而来。程锐再一次加压,大概下潜到三十米时,才感到水流平静了。这里,只见岩峰凸起,连绵不断,他不得不忽而左忽而右地在岩缝中穿行。快接近鬼浪峡谷口了,南来的海流冲击着他,使他寸步难行。于是他手抓岩石,一公分一公分地向前移动。突然,象有一股强大的动力推动他,只几秒钟就把他推到了峡谷口附近,他伸手去抓一块凸起的岩石,但是抓空了,这时他就象被死神拖着,继续向谷口漂去。程锐十分清楚,只要一进入峡谷,强大的漩流就会把他重新卷上海面,接着巨浪会把他毫不留情地摔到峡壁上。此时,他仿佛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突然,又一股海流,猛地把他挤到石壁上,使他只感到一阵晕眩,眼冒金花,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
“程锐同志,程锐同志!请报告你的位置!”
“我的位置……在……在峡谷口……”
快艇上的人听到程锐这有气无力的回答,一下全惊呆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见快艇班长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大声喊道:“程锐同志,迅速撤离谷口,危险!他的喊声盖过了海浪的喧嚣,震撼着艇上每一个人的心。
没有回答。听到的只有海浪哗哗的冲击声。全艇都变得沉默了,令人可怕的沉默。
程锐有点缓过劲来了,他顾不上回答艇上的呼叫,象壁虎那那样被海流紧贴在石壁上,他一公分一公分地向谷口外爬行。终于,他避开了海流,移到了峡谷口东侧的石壁旁。他开始沿石壁向东搜索,刚刚越过一块巨大的岩石,程锐感到全身一阵轻松,没有一点海流造成的压力感。透过强烈的激光灯,他看到这一带海底平静得就象在一只巨型玻璃钢瓶里一般。他向水面通了话,开始扩大搜索范围。突然,正前方陡地升起一道岩壁,黑黝黝的、宛如一堵高墙,挡住了灯光和他的视线。
“暗瞧!”他脑海中闪过这两个字,身体随即沿着石壁向上浮游。一米、两米……他浮了有十余米,才到达石壁的顶端。上面怪石林立,有的如磨盘,有的如尖桩,纵横交错;此外,深沟、裂缝、石洞比比皆是。
程锐浮在乱石之上,全神贯注地搜寻起来。当那激光灯刚刚照进一条石沟时,他的目光一下定住了,“七爪蟹”以奇特的姿势,意外地出现在面前!他的一只脚嵌入了石缝中,另一只脚登在一块岩石上,呈弓型。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胸前的衣襟,另一只手似乎想去抓一块岩石,但没抓着,此时举过头顶,微微浮动着。他没有满头浓密的头发,只有几缕稀疏的毛发漂浮在头顶,随着海水微微摆动着。背上那只马桶式背包,仍旧牢牢地拴着。从“七爪蟹”这种姿式不难判断出,小木船被海浪抛起撞上岩石之前,他就已被抛出船外,就象一根棍子,垂直落入海水之中。由于落入海水时的冲力,使他的一只脚恰巧卡在了石缝中,造成窒息死亡。在他周围有一片浮动的石块,可能是他挣扎时触动后砸下来的。此时周围的石壁上,仍有无数块摇摇欲坠的石块,随着海水的轻微摆动在摇动,随时可能翻滚而下。面前这石沟虽然不深,但下潜时若触动一块石块,就可能引起一场海底滚石,把他和“七爪蟹”一起深埋在这鬼谷。这危险决不亚于鬼浪峡海面的巨浪。可是不把“七爪蟹”打捞上来,案件就无法继续侦查。不能再犹豫了,鬼浪峡的一场搏斗已消耗了氧气瓶中的大量氧气,氧气大概已经不多了。他敏捷地朝下潜游,一接近石沟的边沿,身体几乎垂直了起来,然后象一根加有浮标的钢棍轻轻下滑。不管如何小心,但海水还是动荡了,沟壁的石块随之晃动着,摇摇欲坠。快接近“七爪蟹”时,程锐头朝下伸出两手便去拉那微微晃动着的尸体,可是没拉动,他倒转身,环视沟壁,选择了头顶石块最少的一段石壁,慢慢潜到“七爪蟹”腿部,两手用力扭动那只卡在石缝中的脚。这一动作加大了他的呼吸量,他感到氧气瓶里似乎没有了氧气,喉咙发憋。“咔吧”,程锐感到“七爪蟹”的腿象被折断了似的拧了过来,拖出了石缝。还没等程锐松开手,“七爪蟹”的尸体就开始向上浮动。程锐立刻发出呼叫:“请把快艇开到鬼浪峡东端,‘七爪蟹的尸体已经找到!”
听说他正准备从沟底上来,大家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快艇班长关切地提醒程锐说:“要小心,离开时要轻,出水时要快!”
“明白!”回答完毕,程锐抓住“七爪蟹”的腰带,开始轻轻地向上浮动。快接近壁顶时,“七爪蟹”的一只脚触落了一块摇动的石块。
“不好!”程锐喊了一声,话音未落,沟壁上的小石块便接连不断地向沟底滚落。程锐知道不妙,这是危险的前兆,小石块的后面一定是大石块,而大石块一动,浮动的石块都将向沟底砸来。程锐运足一口气,牢牢抓着“七爪蟹”,不顾零星石块的滚落,拼力向上浮游。就在快接近沟壁顶端的一刹那,几块巨石带着无数小石块,突然向程锐袭来,狭窄的石沟里,石块撞击着石块,发出一种低沉的隆隆声,海水被搅动得翻着泡沫,沟壁上的乱石也开始互相撞击着、滚动着……
“程锐同志!”快艇班长对着无线电大声呼唤,他们仿佛预感到水下正在发生的事。但无线电里没有回答的声音,这使艇上的人们不由都注目于鬼浪峡的海面。
突然,在快艇探照灯的光圈里,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脑袋。艇上的人们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也不管程锐是否听得到,一个劲地大声呼喊:“程锐!老程……”
象久别的战友重逢,快艇一靠上码头,民警们都蜂拥而至,把程锐团团围了起来,要他讲讲海底探险的情景。程锐淡淡地一笑说:“现在可不行,我们还要检查‘七爪蟹”的尸体。”
一跨进汽车,实习民警小吕高兴地说:
“老程同志,虽然案犯死了,但现在也算是人赃俱在,这个骨灰盒和文物都捞出来了,我看此案可以了结了!”
“嗯?”程锐情不自禁地嗯了一声,表情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他望着车外茫茫的夜幕说:“我有点儿累了。”说罢,往车座上一靠,闭上了两眼。实际上他怎么能安静得下来呢?脑海里却是另一番思绪。就“七爪蟹”的一系列活动看,虽然诡秘、狡猾,但他毕竟是个外来户,有的事在江南市他独自是难以办到的。今晚出逃的时间,显然是为了错过我巡逻艇经过该地区的时间,不是久居滨海市的人,不留心观察,不可能掌握这一情况。“七爪蟹”虽然曾来海滨观察过地形,但他不清楚鬼浪峡的险要。从尸体上发现的出逃路线图,标得十分明确:由幽静岛向东,然后拐直角朝南,径直奔鬼浪峡。这就等于把他送上了绝路。出逃路线图上的“电话”两个字,很可能是“七爪蟹”接电话、画图时信手写上的。那么是谁为他准备的船只?是谁把他送上了绝路?给他打电话的人又是谁?这些都需要搞清楚!
想到这些,程锐的脑袋微微觉得有点胀了。
六
第二天下午,当程锐一接到文物鉴定书,一下子愣住了。他凝视着鉴定书上几位老专家的签字,不由喃喃自语道:“假的?是一件膺品!”可是,他不敢也不愿相信,骨灰盒中的文物竟是膺品!
骨灰盒中的文物既然是膺品,为什么“七爪蟹”还要冒死偷运出境?是“七爪蟹”上了朱其城的当,还是另有原因?朱其城交代,文物确实是去年被盗的那件,是一个盗窃犯交给他隐藏的。后来案犯被捕,但没供出他,于是他抱着侥幸心理想脱手。朱其城在将文物交给“七爪蟹”之前,甚至没让第二个人看过一眼,怎么变成了冒牌货呢?程锐百思不得其解,膺品之谜,又使他坠入五里雾中。
程锐坐在写字台前,桌上摆着获取的所有物证。“七爪蟹”出逃路线图,经鉴定是从他自己随身带的一个新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笔记本中没留下任何可供参考的东西。对有关用船单位的调查也毫无结果。现在有一种奇怪的现象,单位的东西丢掉了,破案后你给他送上门,他居然会不承认自己单位丢过东西,况且船已摔成碎板,查清丢船单位的希望也就变得渺茫了。那个曾几次给“七爪蟹”打电话的人是谁呢?更无法查找。闭路电视反复播映着“七爪蟹”在程锐他们监视下的活动的每一个细节,渐渐的。程锐仿佛看到“七爪蟹”背后有一只黑手,操纵着他的每一个行动。
程锐,是一个有着进攻型性格的人,善于打进攻战。此时,他两道剑眉紧锁,圆脸膛都有点儿拉长了,两眼凝视着桌上的所有物证,两手支撑着办公桌,许久没动一动,他苦恼的是不知道从哪儿寻找突破点。夜幕早已降临了,他仍坐在办公桌前苦苦思索。处长什么时候进的办公室他没察觉,直到处长拍了拍他的肩,他才从思考中醒来。
“怎么还不回家,大概还没吃饭吧!”处长关切地问。
“唔,……大概还没吃!”话一出口,程锐却先自我解嘲地笑了。他的笑带着一丝苦意,轻轻叹口气说:“骨灰盒一案的线索断了!”
处长踱着步子沉思片刻说:“我反复研究了整个案情,目前看来确实无从下手。不过,罪犯不可能就此停止活动,我考虑严密控制海路和陆路,并请海关严密注意,协助我们发现线索。同时,请江南市公安局查清皮鞋厂这个‘七爪蟹的真面目,从他身上发现线索。现在你的任务嘛,”处长笑了笑说:“先休息一下,这几天你们太紧张了。”
“休息?”程锐睁大两眼,连连摇头说:“不……不需要!”
处长一摆手,打断他的话说:“是要休息一下,但是很对不起,也只能让你今晚休息,明天你接手方敏同志那件案子,他们侦查的那件疑难重大案件有点夹生,现在搁浅了,给他们出出主意,帮他们想想办法!”
“这……”程锐收拾着办公桌上那些照片,又看到公墓坟包前那双模糊不清的脚印,一个念头涌上他的心间,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恳求处长说:“我总觉得骨灰盒一案不能放,‘七爪蟹背后有一根线,牵动这条线,就有可能拉出一串,我是不是捎带着继续侦查此案?”
“搂草打兔子——捎带着!”处长笑着,幽默风趣地说:“可以,这样大概你就满意了。快回家吃饭吧,你岳母还等着你哪,丽芳来过两次电话啦!”
提到丽芳来电话,他才忽然想起曾答应过今晚陪妻子去岳母那儿。处长同意了程锐继续独立侦查骨灰盒一案的意见,使他的思绪稍稍平静了一点。但是,一想到“七爪蟹”的死,他总是深感懊悔。与其说他拖着疲倦的步子,莫如说他怀着深深失望的沉重心情离开了办公室。
听到程锐“咚咚”的脚步声,儿子晶晶连蹦带跳地跑过来,张着两只小手叫道:“爸爸,爸爸,姥姥来啦,给我、给你带来好多好多东西,可好吃哪!”
“是吗?”程锐迎着扑向他的儿子,这才把思路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他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说:“你谢过姥姥了吗?”
“姥姥说不用谢!”晶晶眨着他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说。
“妈妈!”程锐见到这位曾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岳母,亲切地叫了一声。
凌明凤一看就是个好强的女人。她虽然已是五十多岁的人,到了发福的年龄,但体态却依然适中,衣服缝制得十分可体,显出利索、文雅的劲头。看得出,她处处在掩饰自己的实际年龄。她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似乎能穿透人的肺腑。程锐虽和面前这位岳母不常见面,但她那种好强自负的脾气他是清楚的。他觉得丽芳母女俩这种性格上的差异倒很有意思。此时,她正坐在那沙发上,不失为一副长者风度。十年动乱期间,开始因受丈夫的牵连,一度非常失意,直到七五年丈夫的问题得到平反。一年后,以她那干练和通常所说的灵巧,进入了党内,不久提为科长。这些年,虽然有些春风得意,但大概也由于担任了科长的职务,操的心多了,头上却生出了不少白发。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丈母娘最疼女婿。况且在那艰难的岁月里,程锐生活得到过她的照顾,他们这种感情就更加融洽了。她端详了程锐好一阵,轻轻叹了口气,十分爱怜、心疼地说:“小锐可是瘦多喽!”
程锐笑了笑,还未开口,丽芳抢先说:“妈,您就别提啦,他简直忙得连这个家都快忘了,要不是我两次直接打电话找处长把他要回来,说不定今晚他又不回家。”接着丽芳又转向凌明凤撒娇地说:“我们没能经常去看您,您不怪他吧!”
“哼,妈准知道你得替小锐打掩护。”凌明凤笑吟吟地望着女儿说,“妈又不是家庭妇女,你们忙我理解,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嘛,妈还能见怪?”说罢转向程锐问道:“小锐,回来这么晚,又忙什么案件啦?”
“走私案!”
“噢,案子结啦?”
“晤!”一涉及案件,程锐又不说话了。
“工作中要谨慎,要提高警惕,现在的犯罪分子都是些亡命徒!”凌明凤关切地嘱咐女婿。
“爸爸,您抓了几个坏蛋?”正在对过房间里玩的晶晶,突然跑过来问道:“爸爸,明天带我去看看您抓的坏蛋好吗?”
晶晶的话,又勾起了程锐的心事,他脸上闪过一丝苦笑,摇摇头,不无懊悔地说:“坏蛋死在大海里啦,……”
“别提你那案件啦!”丽芳脚步轻盈,脸上挂满了笑容,手提一台四喇叭、立体声收录机从对过房间走来,然后往程锐面前一放说:“现在告诉你,妈妈去江南市出差时,顺便给老姨打个电话,老姨就给寄来了这台收录机。妈记你挺喜欢音乐,又想学外语,这台收录机先给你,业余时间学外语,工作累了听听音乐,一举两得!”
程锐看着收录机上那一排闪亮的键钮,心头的不快一扫而光。他早就想买一台收录机,不仅因为他喜欢音乐,主要是想学一两门外语,以利于工作。原想买一台便宜点的便携式就行了,没想到岳母送来的竟是这样好的一台收录机。在国内市场上,这种收录机需要千余元,即使在香港市场上,要买这种收录机,加上进口关税也得近两千元港币。这在常和走私分子打交道的他是十分清楚的。他虽然没见过丽芳她老姨的面,对她们的经济状况也有所了解。她们生活在香港这种高消费的城市里,买一斤内地运去的大白菜,也要近四元港币,房租费大概要交三千余元港币。五口之家,三个孩子都上学,月收入不足七千元港币,生活水平属于比较困难的。让她们花这么多钱买这样的高档品,使程锐深感不安。他微微一笑说:“老姨她们的生活并不富裕,让她花这么多钱……”
“噢……她们的生活比我们强多啦,听说你老姨父最近又提了薪水,买台收录机还不是应该的,在那边的总要比我们这些人阔。”
丽芳插嘴说:“老姨还给咱妈买了一台二十四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呢!”
“还给买了彩电?”程锐心想,那她们一个月不吃不喝啦?
丽芳又把桌上摆的东西一件件推到程锐面前说:“还有哪,咖啡是给你晚上工作困了提神的;强力蜂乳浆一瓶售价三块半美金,是给你补养身体的。这些人参乳精、巧克力、银耳……都是给你的,哼,妈关心女婿胜过关心女儿!”丽芳转向凌明凤说:“您还说不偏心,我看哪,您的心都长在腋下了!”女儿在妈面前,再大也是孩子,丽芳眨着她那长长的眼睫毛,撒娇似地冲妈笑着。
“你这孩子!”凌明凤慈爱的目光瞥了丽芳一眼,也高兴地笑出了声。
“妈——”程锐望着桌上的东西,激动地对凌明凤说:“我还年轻,身体挺棒的,您留着给自己和妹妹、弟弟嘛。您年岁大了,他们又正长身体,再说将来他们都需要钱,现在就应该节俭一点呀,买这些东西实在不必要!”
“嗨,你这孩子总是惦着我和妹妹、弟弟,还少得了他们的。妈比你们钱多,又没个三亲六眷的,前几年你们吃了那么多苦头,现在有条件就应该把生活安排得好一点,舒适一点,别象过去那么傻乎乎的。我们单位属特种行业,补助多,这两年我出差的机会也多,尤其是去南方,总能买点便宜的日用品。眼看我就要退休了,退休前,把你妹妹、弟弟的工作安排好,给你们的生活打个好基础,这样有一天我进了火葬场,心里也踏实,化成烟飞上天也轻松。唉,哪个做母亲的还不都是为儿女,为后代想,为了让你们的生活过得象样一点,舒心一点!现在我唯一牵肠挂肚的就是你老姨了,她……”凌明凤说话的声调显得低沉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慢慢挂上了一层愁云。沉默了一阵,才轻轻叹了口气。
“妈,老姨怎么啦?”程锐的两眼只在他岳母脸上一扫,立刻发现了她表情的突然变化。
“唉,正应了人们常说的话,人有旦夕福祸,天有不测风云。这不,”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封香港来的电报,递给程锐说:“半月前你老姨来信还说她身体挺好,十一日晚上就接到了这么封让人揪心的电报!”
“姐,上次电话中所谈去滨海市之事,看来暂时无望了,因小妹最近身患重病,已住进医院,思姐心切,请速来,切切!”
电文虽然不长,程锐却很仔细地看了两三遍。他十分清楚岳母与老姨的关系。岳母的母亲死得早,老姨是岳母带大的。现在除了儿女们,在香港的妹妹是岳母唯一的亲人。谁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妹妹重病在身,思姐心切,这是人之常情。程锐把电报放在桌上,正要开口,丽芳抢先道:“昨天我去您哪儿,就看您象有什么心事,吃不好,睡不宁的。暖,程锐,咱找签证科的同志说说,特殊情况,我看……”
“别,违犯纪律的事妈不能同意!”她忙打断女儿的话说:“接到电报我就正式申报了,妈只希望你们同签证科的同志谈谈,请他们快一点!”
凌明凤的话通情达理。按理说,妹妹病重,思姐心切,照顾一下尽快离境也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但是,就连凌明凤这点要求,程锐也未爽快答应。他向凌明凤解释说:“妈,你不必太担心,香港的医疗水平不低,老姨不会出什么事。现在申请去港的人很多,有特殊情况的也有,对方卡得很严,我只能把电报交给管签证的同志,什么时候离境,请他们安排,一旦有消息,我会立刻告诉您的。不过,十天半月不一定能批下来!”
“好,好……”凌明凤答应着,用手绢擦了擦湿润的眼眶,随即站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啦!”
“就住下吧,都十点多了!”程锐忙起身挽留。
“明天一早还要安排工作,还有你妹妹、弟弟在家我也不放心。唉,真是牵东挂西,做老人的心啊……”
送走岳母,吃完饭,丽芳把儿子抱上床让他睡下,又给程锐打好了洗脚水。程锐把两只脚放进水里泡着,烫乎乎的,挺舒服。刚刚岳母谈申请去香港的事,在他心中已经慢慢淡漠了,脑海里“七爪蟹”葬身海底的情景,又重新浮了上来。“七爪蟹”带着骨灰盒出逃鬼浪峡,说明他并不清楚盒中所装文物是一件膺品,这就是说,他和那件膺品一样,也是一个牺牲品。可是,这唯一的一条线索竟然断了……
程锐用手下意识地在脚上胡乱搓着。他又想到了那只骨灰盒。骨灰盒是新的、大漆的,是南方特产。由于气候条件的关系,滨海市虽曾多次试验生产过这种盒子,但没能成功。这种盒子亦属高档品,价格高,每年进货少。
“为什么不从调查骨灰盒入手呢!”他为忽然闪出这个念头而高兴,居然忘了自己正在洗脚,一跃身,踩翻了脚盆,水洒了一地。
“你怎么啦?”丽芳略显嗔怪地笑着问。
“啊,哦……”程锐赤脚站在水泥地板上,不知所措地抖着两手,故意逗她说:“洪水泛滥,快拿墩布,抗洪救灾……”正欲光脚去门外拿墩布,丽芳一把拖住了他。
“你给我坐床上,小心着凉!”走近床边,她硬把他按在了床上,让他抬起脚。
程锐顺从地抬起两脚,丽芳拿过脚布给他擦着脚上的水。他望着丽芳满头乌黑发亮、剪修整齐的头发,俊俏的脸庞,想到她是这样爱他,心头不由一热,一下把她拉进了怀里。他无声地抚摸着妻子瘦削的肩头,心底油然涌上一股敬意和感激。孩子、油、盐、酱、醋、煤,哪一样都得靠她操心,还有工作,但从没听她叫过一声苦,抱过什么怨。家庭千千万,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而丽芳却从不把生活中的难处告诉他,分他的心,给他带来思想负担。
“丽芳!”程锐轻轻地叫了一声,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丽芳偎依着丈夫那发热的胸膛,听着他粗犷的呼吸声,问:“你今天是怎么啦?”
“你不觉得生活苦吗?”
“苦什么?”丽芳摇摇头说:“这比十年动乱期间强百倍。你洗脚时又想什么啦?”
“骨灰盒!”一谈到工作,他又变得严肃起来。
“想那不吉利的东西干嘛?”
“它是一条线!”程锐两眼闪着喜悦的光,一个新的侦破方案又形成了。
丽芳含笑望着程锐,不由噗哧乐出了声。
“你呀,”她用手指轻轻戳着程锐的脑门,“回家来还是失魂落魄似的,一刻也忘不了你那案件,我拿你是真没办法。”
七
殡仪馆大院,修建得象一座漂亮的花园,各种花草、树木,苍松翠柏环抱着专供开追悼会的大礼堂。接待室的门前,摆放着一盆盆盛开着的茉莉花,散发着醉人的幽香。一走进大院,便使人感到一种肃穆、庄严的气氛。
一身浅灰色的便装,使程锐显得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他进殡仪馆大门后,径直去了供销科。接待他的是一位姓杨的姑娘。程锐向她出示证件后,开门见山地问:
“你们今年从江南市购进多少只大漆骨灰盒?”
姑娘用手拢了一下她那剪修整齐的短发,未开口先红了脸,长睫毛忽闪了两下说:“五百只,怎么……”
“售出多少只?”
“二百九十一只!”姑娘每说完一句话,眼睫毛就得闪两下。看得出,她对自己的业务十分熟悉。
“有带往外地的吗?”
“我肯定,一只也没有!”
“噢——请把发票存根给我,我想了解一下都是哪些人购买过这种骨灰盒!”程锐接过小杨递来的发票存根,一张张地翻着,记录着。二百九十一张发票存根,一张也不少,没发现可疑点。他失望地抬起了头,身靠在椅子上思忖,“七爪蟹”所用大漆骨灰盒是新的,他不可能千里迢迢从江南市带一只骨灰盒来。那为什么一只也不少?二百九十一只都是以单位名义办理的购买手续,这……突然,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他把发票存根还给小杨说:“售出的骨灰盒是否都存放在这儿?”
“只有六只安放在了烈士陵园!”
“我能到存放骨灰盒室核对一下吗?”
“……核对倒是可以,不过……”小杨犹豫片刻说:“这七个室共放有十万多只骨灰盒,从中要核对二百多只骨灰盒,就您自己,恐怕三天也查不清!”
“有没有快一点的办法?”程锐语调温和,态度却十分坚定。
小杨先是微微摇了摇头,随后又好象被程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所感染,表示乐意协助。
盒室里排满了整齐的木架,每个木架分成数个方格,每格放一只骨灰盒。每只骨灰盒正面都是精雕细刻的苍松翠柏,中间镶着死者的照片,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数双眼,流露出千百种神态,似乎都在盯视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程锐和小杨一排排,一格格地核对、寻找,有时停下来记录数字。室外的树木不知何时已被悄悄地蒙上了一层黑纱。常和死人打交道的程锐,居然也感到一种精神上的重压。核对了七个室的骨灰盒,已是近午夜了。他们回到办公室,电子计算机显示的数字使程锐陷入了沉思,他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
“怎么少了一只?”小杨那长长的眼睫毛不眨了,她盯着电子计算器上显示的数字,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我计算错了吗?”她又计算了一遍,仍旧是二百八十四,加上安放在烈士陵园的六只,还是差一只。小杨叹了口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发开了呆。
程锐笑着对小杨说:
“这已经帮了我不少忙了,把你的晚饭都耽搁了。你去休息吧,我再去核对一遍!”程锐觉得少了一只骨灰盒,反而给自己带来了希望。如果不是核对不准,这只骨灰盒也许就是装文物的那只。可是这只骨灰盒是谁弄出去的,又是谁把它放到公墓中去的?这样一来线索就多了,范围也就缩小了。
“什么?”小杨听说还要核对一遍,两眼瞪得溜圆,吃惊地说:“你们这些人,简直让人没法理解,……”她话一出口,自感失言,淡淡一笑,垂下眼帘说:“我们还是发动一下群众吧。有几位姑娘住在这儿,她们都是共青团员,一人一室,有两个小时差不多就能核对完!”
“好,好,那太感谢你们啦!”
姑娘们被从床上叫了起来。有两名服务科的姑娘低声议论了起来。
“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小杨问。
“杨姐,我记的十一日下午有一只大漆骨灰盒被取走了!”
“噢——”这吸引了程锐,他急忙问道:“什么人取走的?”
“不清楚。按我们的规定,死者家属要取走骨灰盒,必须持有骨灰盒存放证和单位的证明,我核对时没找到证明,只有骨灰盒存放证。”
“有取骨灰盒的签字手续吗?”程锐问。
“要再没有取骨灰盒的签字手续,我们早就报告公安局啦。签字手续倒有,死者的名字叫张惠良,女性。奇怪的是,这只骨灰盒是前天上午存放的,转天下午就又取走了。”
“张惠良,女性……”程锐的大脑神经立即开始了高速运转,感到案情开始有了转机。十日上午存放,十一日下午就取走,这在时间上绝非偶然巧合。十二日晚……想到此,他对服务科的两名姑娘说:“请把存、取骨灰盒的签字手续让我看看好吗?另外,请你们回忆一下存、取骨灰盒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男的还是女的,多大年龄,长得怎样?”
存、取骨灰盒的手续拿来了。程锐认真审视着。不错,骨灰盒是十日上午购买并存放,十一日下午取走的。取骨灰盒手续上的签字歪歪扭扭,笔划潦草难辨。存放骨灰盒手续的签字与取盒手续的签字截然不同。前者字迹工整有力,象出自一个男人的手笔,签字人张惠男,没有单位,也没写家庭住址;后者,取盒的签字人虽然也是张惠男,字迹却毫无相似之处,可以肯定,这决不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尤其那个“男”字,一撇很特别,在他脑际里慢慢延伸,愈来愈长,似曾相见。“在哪儿见过呢……”他迅速搜寻自己的记忆,极力想记起这奇特的一撇。
他双眉紧锁,两眼凝视着那个“男”字,男……“啊——”他几乎叫出声来,头上倾刻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只觉得心一阵抽搐,血液在沸腾,心脏就象要炸裂一样。他猛然站起身,挥起的拳头刚刚举过头顶,蓦地在半空中停住了。他发现站在一旁的几位姑娘,正用惊讶、不解的目光望着他。顿时,他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懊悔。他转而淡淡地、略带凄苦地向她们报以感激的微笑。
程锐心里一切都明晰了,“七爪蟹”从滨海饭店逃脱后,按照同案人的安排,转天,也就是十日,来到了殡仪馆,买了一只大漆骨灰盒,将珍贵文物放在骨灰盒内,办理了存放手续,把骨灰盒放进了存盒室。十一日下午,另一个人取走了骨灰盒。这个人指挥“七爪蟹”的行动,也有条件翻阅存放登记手续。他把骨灰盒取出后,用膺品换取了真品,装上了那幅奇特的图画,也就是密码图,通知“七爪蟹”十二日夜从海上把文物运走。这只骨灰盒后来被放进了坟包,并用电话通知了“七爪蟹”取盒地点。所有这些安排,都是因“七爪蟹”暴露了,为甩掉这个包袱,幕后人为“七爪蟹”设下了巧妙陷阱,把“七爪蟹”引向了死亡的道路。案犯真是干得诡秘狡猾。程锐转念一想,既然案犯认为把文物藏在骨灰盒里既不引人注目、又最保险,从犯罪心理学角度分析,案犯偷运文物时换用另一只骨灰盒,是很可能的。程锐想到这儿,急急地问小杨:
“你们从江南市进的大漆骨灰盒,库存还有多少只?”
“库存二百零六只。”
“加上已售出的二百九十一只,怎么少了三只?”
“听我们头儿老马说,那三只骨灰盒不合格,昨天下午就走邮局退给了江南市的生产单位。”
“邮局?……”
服务科的另一位姑娘插言道:“是邮局,手续是我办的,发的特快、特挂件!”
“请问,邮局没检查吗?”
“开始邮局不同意寄,我好话说了一大车,并告诉说这是新的,因为不合格才退给生产单位的。邮局一位办手续的女同志,只让我打开包装箱看了一眼,就忙叫我封上了,当时,她那样子就象见到了死人似的。说真的,除了我们这些殡葬工,谁愿见这种东西!”
程锐心想:“看来案犯还真懂点心理学,他抓住了人们对这种东西的晦气感,利用骨灰盒作文章!”他望了姑娘一眼,笑道:“寄骨灰盒的回执还在你手里吗?”
“让老马给要走了。”
又是这个马伟光!对于这个人,程锐是略有耳闻。此人虽然身为殡仪馆负责人之一,近两年搞了不少歪门邪道,几次借去江南市出差之机,游山玩水,动用公款购买走私物品。组织上虽多次对他进行批评帮助,看来他并没有真正接受教训。莫非他就是换走文物的罪犯?要不,他为什么恰恰在此时往江南市退骨灰盒?退产品又何须走特快、特挂件?又为什么叮着将骨灰盒的回执要走?
程锐又问那位寄骨灰盒的姑娘:“骨灰盒是邮寄给厂方,还是寄给了某个人?你还记得吗?”
“记的,是寄给了江南市木漆器厂供销科的李毅,包装箱上还写的亲启。”
“噢!”程锐内心一动,但脸上仍是一副平和的表情,象随便聊天似的,又提出了十日上午存骨灰盒人的特征。姑娘们回忆了许久,才说那天她们几个都不在班上,只是听说接待过一个说话带点南方口音的人,那人个子不矮,办完手续后,好象还不放心,一直跟到了存放室,看着放定后才离去。还提供,那天科长以上的人员都外出听报告了,这就是说,马伟光这天并没有和存骨灰盒的人接触过。
和姑娘们谈完话,程锐的目光又落在存、取骨灰盒的签字手续上,他端详了一阵上面的字迹,抬起头,表情严肃地说:“你们都是共青团员,我相信你们,寄走的骨灰盒涉及一个重要案件,希望你们不要同任何人谈起这件事。”
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在姑娘们的脸上扫视了一遍。姑娘们听到这意想不到的情况,一个个瞪大了吃惊的眼睛。程锐笑了笑:“我十分感谢你们的帮助,再见!”
天已经亮了。程锐来到技术室,那里的工作人员,就象在等待着程锐的到来。按照程锐提出的要求,结合侦查中已获取的证据,开始了紧张的工作。鉴定人员在鉴定书上签字的墨迹还未干,程锐按捺不住自己的急切心情,一步跨过去拿起了鉴定书。他只在鉴定书上扫了一眼就愣住了,存骨灰盒的签字手续上有“七爪蟹”的指纹,取骨灰盒签字手续上的指纹及坟包前向下滑动的不明显的脚印,既不是“七爪蟹”的,也不是老马的。是另一个人留下的。
“这难道都是……”程锐盯着指纹、脚印的鉴定结果,一股怒火从心头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愤怒情绪,正在胸中升腾。
八
案情突然开始明朗了。程锐确认江南市木漆器厂李毅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可以从查明寄去的骨灰盒为突破口。
程锐立即通知江南市公安局,赶在李毅收到邮局取货通知单前,扣压邮件,进行检查。
几天来的连续奔波,使程锐觉得骨架象被折散了似的,全身无力而疲倦。他两眼充满了血丝,脚下象踩着轻柔的棉絮,头轻飘飘的。他恨不能一头扎在床上,伸开四肢,睡上一觉。然而,指纹、脚印、骨灰盒,还有那个“男”字熟悉的一撇,使他的思绪纷乱如麻。他感到狡猾的罪犯象浸在显影液中的曝光相纸,面目越来越清晰了,而这面目对自己来说竟是那么熟悉!生活中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闪现。他想到了十年动乱,和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事件。这痛苦的思索,终于使他开始相信他不敢相信的判断。他踱到桌前,挂通了香港的长途电话。
夜,黑沉沉的,天空中看不见一颗星星。气压低的几乎令人窒息,空气湿漉漉的,抓一把几乎能拧出水。对滨海市这个海洋性气候的城市来说,这天气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程锐一跨上摩托车,启动后猛地加大油门,疾风般地冲出了公安局大门。他似乎很喜欢这种因为摩托车高速行驶带来的急风,这样至少心里可以痛快些。
当离居民区还有近五十米的时候,程锐便关闭了摩托车的引擎,借着惯性,靠近了自己住的那幢楼前。
他刚用钥匙轻轻打开自己的家门,室内的灯“咔嗒”一声亮了。丽芳已披衣坐在床上,目光里含着心疼和责怪之意。
“怎么,你还没睡?”程锐本来想把这句话说得柔和些,无奈这内心的气愤,竟使他发出的声调不仅显得有些生硬,而且还有点儿颤抖。
“我觉得心里好象有个什么事似的,总也睡不着。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丽芳转身欲下床,双脚刚伸进拖鞋,程锐已扶住了她的两肩。
“我什么也不想吃……”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就象要把胸中的烦闷全部吐出来一样,可随之又象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他倒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扶着前额,感到两个太阳穴正在剧烈地跳动,头痛得象要裂开。
对程锐喜怒哀乐的情绪了如指掌的丽芳,一眼就看出丈夫象有什么心事。她看着几天功夫就变得憔悴的他,那疲倦的脸上表情郁沉,眉宇间的“川”字纹也挤得紧紧的。丽芳慢慢走近来,又靠着丈夫坐下,然后举起那只温柔、白净的手,摸了摸他的前额,把他的掌心贴在脸上试了试,才松了一口气说:
“你脸色有点难看,是不是遇上了为难事?”
“没什么……”他瞥了一眼妻子,又摇摇头,忙闭上了眼睛。他似乎有点怕对妻子多看几眼。妻子为这个幸福、和谐的家庭,为孩子,为了照顾他、支持他的工作化费了多少心血。可现实,严酷的现实,将会把她拖进痛苦的深渊……
“那就洗洗脸休息吧!”
他听到妻子的脚步声离开了卧室,这才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床上躺着的儿子,此时好象正做着甜梦,嘴角挂着稚气的笑容。他拖着如坠千斤巨石的两脚爬上了床。
他竭力想甩掉那沉重的思虑,可不知怎么搞的,指纹、脚印、骨灰盒、文物,还有那个“男”字,反而越来越强烈地不断出现在脑际。他仿佛感到眼前出现了一只铮亮的手表,随着“咔嚓咔嚓”的走动声,那表骤然间生成了数百只,“咔嚓”声如雷轰鸣,振耳欲聋。等手表的“咔嚓”声渐渐远去,一台台收录机又由远而近围着他,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它们播放着强烈的“咚嚓”声,随着这声音,一座座高楼大厦正在塌陷,连坚固的长城也在扭曲,象麻花,轰起的尘埃是那样浓重,弥天盖地……
他使劲睁开了眼,感到浑身出了一层细汗。他的一只手触到了睡在一旁的丽芳那消瘦的脸颊,心不由一阵紧缩。
朦胧中,他听到儿子晶晶在喊爸爸。
“乖,晶晶,爸爸太累啦,别吵,让爸爸多睡会儿!”丽芳显然没有睡。
他揉揉发红的眼睛,坐起来。
“早呢,到时我会叫你的!”丽芳往他身上拉了拉毛巾被。
程锐没吱声,翻身下床,坐到了写字台前。他把抽屉里的书籍,信件全都堆在了桌面上,一页页地翻看、寻找着……
丽芳不解地睁大双眼,盯着丈夫的举动。
程锐眉头紧锁,一声不吭,手却不停地翻着,最后一个信封被他扔到桌面的另一端,往椅背上一靠,不无烦恼地哼了一声。
“你到底要找什么?”
“信、信……”程锐想发怒,但一看到妻子那疑虑的目光时,他才不得不压低嗓音:“信!”
“哪封信呀?”妻子有点小心翼翼了。
“妈妈从江南市来的那封!”
“爸爸,我叠了小飞机啦!”晶晶已经下了床,他有点讨好地说:“可好玩啦,飞得老高老高,我……”
“啪”晶晶的头上重重地挨了一掌。
“纸飞机能飞多高?!”
晶晶朝后退了两步,眼里噙着泪花,惊恐地望着爸爸,使劲咬着小嘴唇,不哭出声。丽芳的脸色已沉了下来。突然,儿子趴在地板上,钻进了床下。
“晶晶,晶晶!”丽芳焦急地喊着,她不知道儿子钻到床下要干什么,是害怕爸爸再打他吗?“快出来,床下脏,爸爸不打你啦!”
这时,晶晶手里捏着一个用纸叠成的小飞机,从床底下钻了出来。他把纸飞机默默地举到了程锐的面前。
程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车转了身。他把那架飞机拆开了,正是那封要找的信。他忽地返身蹲下,把儿子默默搂在怀里。
“到妈妈那儿去吧。”他开始暗暗责怪自己刚才那粗鲁的行为。一个才五岁的孩子,想让飞机飞得老高老高有什么错,需要珍惜的不正是这种飞升的向往吗?他为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深感不安。他的职业需要他有坚强的神经系统和铁一般的意志。
“儿子淘气,现在还不懂事。”丽芳说着抱起了晶晶,进了另一个房间。
程锐心想,“丽芳啊,丽芳!你哪里知道我此时此刻的烦闷和痛苦,你哪里会预料到你生活的道路上会发生突如其来的打击,你承受得了吗?你能忍受吗?这颗苦果你吞得下去吗?”他慢慢站起身,几乎是拖着两腿走到沙发前,一下子瘫在了沙发上。
丽芳安顿好儿子,看到程锐这个样子,着急地说:“你这个人今天是怎么啦!今天……”
“今天……”程锐内疚地望着妻子,望着桌上那崭新的四喇叭收录机,那瓶瓶罐罐价格昂贵的营养品,沉痛地说:“你我都没尽到责任,一个共产党员、公安战士的责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丽芳扑过来,蹲在程锐面前,焦急地催促道:“你快说,你说呀!”
“妈妈……是个走私犯,罪行严重……”
如同一声炸雷,在丽芳头顶炸响,她惊呆了,怔怔地望着程锐,脸色变得煞白,目光痴滞,几乎屏住了呼吸。许久,她强支撑着站起身,摇晃着,步履蹒跚,一步步走到桌前,拿起一只茶杯,朝嘴边举着,喃喃地说:“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不信,不信……”她的身体朝前一晃,茶杯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叭”地一声摔了个粉碎。她的心,也几乎碎了!
她不明白妈妈一向工作热情,待人温和,在十年动乱那艰难的日子里,妈妈一个人的工资,养活包括程锐在内的五口之家,尚且挺过来了,现在生活好了,条件优越了,干嘛要干这种违犯党纪国法的事?她无法理解这一切,甚至怀疑程锐大概是工作过分劳累、紧张到了神经错乱的程度。或许妈妈只是牵涉到了一桩走私案子中,问题不至于十分严重。她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突然象发疯般地奔到程锐面前,双手捧住他的头,两眼凝视着程锐的面孔问道:“这是真的吗?这能是真的吗?”
程锐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一会儿说:“开始我和你一样,希望这不是真的。可你知道,我从不轻易怀疑一个人,何况还是妈妈。事实象铁一样,我们调查了,殡仪场的马伟光和江南市的李毅都交代了!近一年多来,妈妈与外界的交往和家庭经济状况是不正常的。抛开取得的证据,你认真回忆一下,也会发现许多疑点!”
丽芳松开了手,愣愣地站在程锐对面,两眼凝视着桌上放的收录机,就象透过黑沉沉的帷幕,看到了一幅幅清晰的画面。是的,这一年多来,妈妈添置了日本进口的双缸洗衣机、电冰箱,还买了高档音箱、吃、穿、用都是高档品,还花八百多元购置了一套新家具,可她的月收入才八十多元。三口之家,一年多购买这么多东西,只凭工资收入是远远不够的,况且又没有什么积蓄。丽芳原以为妈妈过惯了苦日子,现在经济富裕了,是靠节俭度日才添置了这些生活用具的。现在经程锐这一提,她开始感到了异常。她又想到了妈妈与外界的交往,只要不是星期天,哪次去妈妈那儿,都会遇上一些从未见过的人。这些人总是神情诡秘,来去匆匆,象怕见人似的。现在看来,她的交往确实值得怀疑。然而,丽芳又想到了她在香港的老姨,妈妈说过,老姨曾多次寄钱给她。所以丽芳又觉得对妈妈的怀疑开始动摇了。于是她对程锐说:“老姨不只一次给过妈妈钱呀,再说,电视机和收录机都是老姨从香港寄来的,这也值得怀疑吗?”
“哼,这是一个骗局!我给香港打了电话,当我对老姨送电视机和收录机表示感谢时,老姨惊讶地说她和老姨父都没给寄过电视机和收录机。老姨还说,本来是想给我们寄些钱的,无奈香港物价上涨,货币贬值,一时难以周济。说什么老姨多次寄钱,明明是骗局,为了掩盖她……”
丽芳打断程锐的话说:“可是这些并不能证明妈妈是个走私犯呀?”
程锐拿出取骨灰盒登记手续的影印件,同凌明凤从江南市写来的那封信放在一起。
丽芳的两眼睁的大大的,看到了那个“男”字,仔细端详了许久,怀疑地摇摇头说:“笔迹相似的人多着哪,只这一点点能肯定……”
“你应该相信科学,它会作出正确的结论!不过,这不是仅有的证据。”
丽芳一步跨近程锐,激动地扑到他面前,两手摇着他的肩膀恳求说:“锐,我求求你,在没呈报检察院之前,告诉妈妈,让她去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行吗?这样既可以挽救妈妈,我们也不至于……”
程锐一怔,他没想到丽芳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心里又发急了,他自感刚才对待儿子的粗暴劲儿又上来了,但他克制住了,把语调放得平静、缓和些说:“丽芳,妈妈的罪行远比你想象的要严重得多!”程锐觉得应该尽快使丽芳从母女之情中解脱出来。他爱怜地抚摸着妻子那颤抖的手说:“你可能会骂我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但你应该想到执法者的职责!事实上现在谁也救不了她,只有她自己能救自己,那就是坦白交代接受改造!”程锐一字一顿地说,“根据侦查,她除了和江南市的人合伙走私手表外,还与香港的走私分子勾结,妄图将珍贵文物偷运出境。”
据江南市木器厂李毅交代,凌明凤与殡仪馆负责人马伟光勾结在一起,每年订购五百只骨灰盒,每次发货前,由李毅将手表和录音磁带装进骨灰盒,运来海滨市。因为骨灰盒内的体积有限,不能满足他们贪得无厌的私欲,后经李毅介绍,凌明凤和马伟光认识了香港一个走私集团的头目竺银琼。她自称是香港一家大古董公司的经理,专门收购古玩、玉器、金银首饰、古画和名贵瓷器。他们梦寐以求的是搞到珍贵文物,这种东西在国际黑市上可说是一本万利。第一次结识中,竺银琼获知凌明凤在香港有个妹妹,薪水较低,生活紧张,还了解到凌明凤与妹妹关系亲密,便利用骨肉之情,答应让凌明凤的妹妹到她的公司任职,并给以高薪。对这一点凌明凤感恩不尽,事实上竺银琼完全是空口许愿。这个竺银琼,由于经常打着洽谈业务的招牌,奔走于香港和内地之间,用她的话说,就是“中共党内并不都是清一色的坚定分子,贪小便宜的人大有人在。”那天,在答应凌明凤的妹妹去她公司任职的同时,她又在华侨饭店设宴,招待了李毅、凌明凤、马伟光三人,他们眼见竺银琼住在高级宾馆里,挥金如土,设宴豪华,羡慕不已。几杯酒下肚,竺银琼又慷慨解囊,送给凌明凤和马伟光每人一台彩色电视机,一台收录机,并且预付五千元港币,作为活动经费。竺银琼很清楚,这些钱不会付之东流。她的信条是:下的本钱越大,获得的利润就越高。她认为,对这些人来说,钱就等于绞索,只要他们接受了钱,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凌明凤和马伟光回到滨海市后,抱着狠狠捞一把的想法,开始四处活动。他们曾多次给李毅写信,报告发现的线索,请他转告竺银琼。后来,他们从一个走私分子口中获知,有一个青年有一种明朝珍品急于脱手,由于要价太高,这个人无力收买。凌明凤和马伟光得知后真是喜出望外。转而一想,不能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万一事情败露,再想干也干不成了。他们急忙电告江南市的李毅,李毅便派绰号“七爪蟹”的人来了滨海市。同朱其城和夏辉成交后,还没等从宾馆漏走,即被发现。李毅交代,当得知“七爪蟹”暴露后,即决定丢卒保车,用老办法——将文物装在骨灰盒中转移出去。真假调包记把“七爪蟹”送上了死路。这是竺银琼的代理人李毅一手策划的,但在滨海市,是由马伟光和凌明凤来执行的。马伟光去公墓“掉包”,由凌明凤打电话通知“七爪蟹”取货,图案中的密码则只有李毅和“七爪蟹”事先约定的。当然,决定把“七爪蟹”送进“海葬场”恐怕就只有李毅一个人心中有数了。
丽芳浑身发冷。她自以为很了解妈妈,面对现实,她痛苦万分。她的脑海里出现了绝然不同的两个妈妈:一个是精明体贴,一个是自私虚伪。这两个影子似乎又融为一体。然而,如果失去了母亲,还没工作的妹妹、弟弟又怎么办?她抱着一线希望又对程锐说:“为了妹妹、弟弟,我拉着她去投案自首,难道也不行吗?”
程锐沉默着,丽芳感觉到了,这沉默是失望和不满的表示。她了解丈夫,他过去十分尊重自己的妈妈,可这种爱难道不是被骗取的吗?没有比受骗更让人仇视的!但丽芳还是想作最后一次努力。她淌着泪水说:“看在死去爸爸的……”她那滚烫的泪水,一滴滴洒落在程锐颤抖的手上。
“爸爸!”程锐看着此时成了泪人的妻子,心里也抽泣了。他这个堂堂的五尺男子汉,能忘记救命的岳父吗?十年动乱期间,程锐的父母为保卫国家机密被折磨致死,他这个红色接班人,一夜之间变成了“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把父母用生命保住的国家机密交给了丽芳的父亲。丽芳的爸爸后来被发现同那些机密文件有干系,受到株连,被折磨致死。丽芳的父母可说是程锐的再生父母,救命恩人,这些他怎能忘记呢?在那艰难的岁月里,岳母省吃俭用,对待他胜过丽芳和她的妹妹、弟弟。丽芳又贤惠、体贴……想到这些,程锐思想上的防线几乎就要崩溃了。他咬紧牙关,痴呆呆地只盯着一个地方。他真想冲上高高的崖顶,去大声呼喊:“妈妈,你好糊涂啊!”然而,毕竟已经晚了,路,妈妈已经走到了尽头,滑进了深渊。他扶着丽芳,替她擦去泪水,让她坐在床上。然后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衣架前,取下警帽,习惯地用手绢轻轻擦拭着那闪亮的帽徽。这一动作使丽芳想起了程锐多次说过的话:“我们的头上是国徽。这就是说我们的心必须要正,两只手要绝对干净,否则,我们是不配的!”是的,他绝不会为家庭利益丧失原则,在他的心上,国徽高于一切!
丽芳猛地扑过来,头伏在程锐的肩头,哽咽着,眼泪浸湿了程锐的肩头。
程锐激动地搂着妻子,轻轻地拍拍她那瘦削的肩头:“芳,你我都是共产党员,要经得住考验!”说着,他拭去妻子脸上的泪水,慢慢推开她,然后拎起那只公文包——里边是准备就绪提请检察院逮捕凌明凤的材料。
“你还上哪?离上班的时间还早着哪!”丽芳强忍着眼泪,此刻她是多么希望程锐在自己身边多呆一会儿啊!
九
警车在明太路十三号前嘎然停住,这是凌明凤的家。程锐从车内看到外围的铁栅门上挂着一把锁,小李下车去那儿查看了一番,然后回到车门前:“屋里没人!”
“跑啦?”程锐的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突然,他全身猛地一震,打开了微型通话器:“请马上接签证科。”接通后,他急切地问道:“你是老董吗?我是程锐,请立即停止办理凌明凤申请去香港的离境签证!什么?……”程锐额上的细汗变为黄豆大了。原来签证科的老董告诉他,凌明凤昨天下午打着程锐的旗号,已办理了离境手续,并让他们代购了去往香港的机票。时间是今天下午十三点一刻。
这个情况使程锐的头“嗡”地一声炸开了。那次凌明凤急于见他,原来一是为了探听“七爪蟹”是否已死,同时利用那封假电报,想让程锐和签证科通融一下,让她尽快离境。虽然他没有应允,但凌明凤却把他作为一张王牌打了出去。这趟班机在江南市只停留半小时,加油后直飞香港,而从滨海市上去的乘客,已经海关验证,到达江南市后,去香港的乘客将不出机场。据李毅交代,凌明凤所乘的班机一到江南市,将由他设法将文物交给凌明凤。凌明凤虽然机关算尽地办好了离境手续,但是她作梦也想不到,李毅已先她而成了阶下囚。
程锐看了看表,离飞机起飞的时间还有三十五分钟。从这里赶到机场,最快的速度也要二十分钟,现在正是车辆行驶的高峰期,能赶到吗?追!一定要赶在飞机起飞之前到达机场。程锐拧转车头,挂档加油,汽车吼了一声,蹿了出去。
程锐刚把汽车停靠在候机室的台阶下,便听到了女广播员那清晰的声音:“乘坐十三点一刻一三五次航班的乘客请注意,飞机就要起飞了……”
舷梯正在慢慢靠拢机身,排着队的乘客开始登机。
一位、两位……大部分乘客都已通过弦梯,步入了机舱,但凌明凤并没出现。小李和两位实习生有点沉不住气了。他们担心凌明凤从他们眼前漏掉。
“我还是去找老程吧!”实习生小郭有点沉不住气了。程锐去验证大厅还没回来。
“咱们干脆上飞机查一遍,这样保险。”小吕想到的则是最常用的查户口的方法。
“不要随便惊动乘客。”小李到底案子办得多了,此时大有主将风度。
“快看!”实习生小郭差点叫出了声。只见一个女人,手提一只土黄色的旅行箱,步子稳快地走出检票口。她一副出游的打扮,虽然入时,但并不刺目。唯独那条铁锈红的长裤使了看了觉得她有点儿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当她看到舷梯旁的边防检查员和两位民警时,微微一怔,但并没打算放慢步子。她走近舷梯,刚抬起那条被铁锈红色长裤紧包的腿时,赶来配合作战的边防检查员伸出了手,两位民警则堵住了她的退路。
“请你拿出证件!”边防检查员的声音是平静的。
“不是已经验过了吗?”
“完全是例行公事。”旁边的民警简直在戏谑她哩,口气有点象背名词。
“哎!你们……”她看见最后一名乘客登上了飞机。凌明凤无可奈何,非常不满地掏出了护照,“检查吧,真的假不了!”“波音七四七”的轰鸣声震得机翼都微微颤抖。
边防检查员打开护照,只扫了一眼说:“跟我们走吧!”
她强作镇静,冲着那两位民警一笑说:“你们搞错了吧,我是公安局程锐的岳母!”她想起了办理签证时,程锐的大名有多灵。
“对,我们找的就是你!”民警威严地说。
在候机室的台阶下,凌明凤看到了那辆绿色越野吉普。当她被押着走近时,看见司机座位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刚才程锐从验证大厅通过时,看到小李他们三个人已围住了凌明凤,他就没再过去。这时,他看到凌明凤正被押着走过来,便从车上跨下,出示了拘留证,俩人相互盯视了良久。
“丽芳知道吗?”
“哭了一晚上。”
“晶晶那儿就别说了。我并不想……”
“到审讯室说吧。”
程锐看着凌明凤押上车,目送着车子驶走。然后转身对小李说:“刚才局里通知,让咱们去江南市,拘捕走私巨头竺银琼。就坐这架‘波音七四七。”
十三点一刻,“波音七四七”升上了晴空,在滨海市上空划了一个弧形,朝东南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