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天津去
1940年,原来在天津燕乐戏院说相声的戴少甫因为得罪了流氓,被轰回北京,于是燕乐戏院又来北京找人,就找到了我。谁都知道天津这地方最难演戏。过去曲艺界有两句话:北京是出处,天津是聚处。艺人都来自北京,聚集在天津。天津聚了那么多名演员,你能不能站住脚,就是个问题。要能在天津站住脚,你这个演员就算行了。但这可不容易。所以我开头约捧哏演员张少棠一起去,他说:“凭你这两下子到天津站得住吗?演砸了,回来我上哪儿?”他不去。这时郭启儒正好没事,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他。我们搭上了伙,郭启儒也就成了我艺术生活中的老伙伴,直到他1965年退休。这样长期合作,我们以前是没有过的。
1940年端午节后,我们来到了天津。
对中求好
从前演戏,第一天的节目叫“打泡戏”。我们到燕乐,第一天的打泡戏白天是《空城计》,晚上是《改行》。那阵说的《空城计》还不是后来我整理的这个段子,前半段说的是《挂票》,后半段才是《空城计》。就那《空城计》,我也作了一些修改。以前别人说《空城计》,是说“城楼”这一场,四个龙套出场,前两人走到台中间站一下,一人往左边,一人往右边,后两人也是如此。这不对。“城楼”这一场,台上大边(左边)是诸葛亮,还有琴童和城楼。司马懿带兵上来,唱:“大队人马奔西城”,他应站小边(右边),四个龙套站一字儿,没有一边两个的站法。我把这一段改在司马懿过场这一场,就合理了。为什么过去的相声要那样说呢?那时相声界有个怪理论,叫做“理儿不歪,笑不来”。相声不能说对了,说对了,人家就不乐了。唱也如此,非得你唱得不是味,人家听着乱七八糟不象个玩艺儿,觉得可气,一气,就气乐了。这种理论我是不同意的。我们主张“对中求好”,首先你得讲求说得对,说对了,你再往好里研究。所以我就改了这个场子。那天晚上演的《改行》,正赶上电台实况转播,我凭借自己唱得好,一下轰动了天津卫,尤其学刘宝全从高八度到低八度的唱腔,给观众、听众留下了好印象。
要听,听侯宝林的——文明!
在天津,我混出了个好名声。什么名声?那就是人们说的,“侯宝林的相声文明,脏话少。”那个时候相声也有黄色的,象《妓女打电话》、《女招待》之类。那几年,正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国的时期,艺术受到糟蹋,相声界也出现了凋零的现象。为了招揽生意,一般的曲艺场子就由曲艺演员反串演一些内容不健康的小戏。我也演了《打面缸》、《双怕》、《兄妹顶嘴》等,当时我也不明白曲艺为什么出现低潮。我开始上电台,有几个节目我是不演的,如《牛头轿》、《托妻献子》、《掏沟》、《妓女打电话》等。我努力想办法改革一些传统节目,把相声说好一点。我相信观众对艺术是有鉴别能力的,要演,还得演些正经的东西,如《对联》、《卖春联》、《歪批三国》、《捧逗争哏》、《改行》、《空城计》、《三棒鼓》等。我岳父是个戏班的艺人,他在家听电匣子里播送不健康的相声就让关掉,说:要听,就听侯宝林的,为什么?文明!正是我注意了这一点,所以在日本侵略中国这几年艺术水平普遍低落的时候,我反而成长起来了,成为一个群众欢迎的演员。直到现在,我一直认为不仅艺术,就是生活中语言的纯洁性也是非常重要的。
礼貌语言可以密切人们间的关系,现在许多人就忘了这一点。小伙子骑车,“当”一声差点撞着位老大爷,老大爷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小伙子起码得说:“哎呀,我没留神,差点撞了您……”算是道了歉。可是现在有些青年根本不当回事。这个问题是应该大声疾呼的。
从白沙撒字到大学教授
我小时候只念过三个月的书。跟老师学唱戏,我不认字,只能死记词儿。老师早晨教我几句,买东西也好,洗菜也好,走道也好,我老想着这词儿,连上厕所的时候也要唱。这可是真的。我是靠自学,才掌握了一点基本技巧。后来我爱上了相声,改行说相声,也靠自学。
我学习认字的一种方法,叫白沙撒字,就是用手捏着白沙子,拿手当漏斗,白沙子漏下去形成字,不论行书、楷书都必须有笔锋。据考证,白沙撒字宋朝始有记载。宋朝有“沙书改字”、“沙书改面之说,顾名思义,很可能就是用沙子写字了。宋代还有“地谜”、“商谜”,在地上猜谜,用什么写?当然不是笔墨,而是沙子了。这些传统的技艺是我们相声演员继承下来的。我通过白沙撒字,确实学了点文化,而且学会了写行书。每天摊开场子的时候,我先给大家写几个字,写幅对联,写个大“福”字、大“寿”字啦,写什么“黄金万两”、“日进斗金”啦,有时还画点画。做这些,全是为了吸引大家来听相声。解放以后,我在毛主席家里给他老人家说了一段相声,也是用白沙撒字,边写边说的。
1940年我到天津后,时间宽裕了一些,我就学看小说。《三国演义》、《红楼梦》、《列国演义》等小说都是那时看的。有时遇到生字,我就找人请教。我那时已是名演员了,这样做害不害羞?我是有自尊心的,我那么好学,本身就是自尊心。如果有怕羞的自尊心,那我就不能进步啦!我真正拿起笔来写字是在解放以后,那年我三十二岁。我买了个笔记本,天天带着,人家一作报告,我就赶紧记,但记不下来,笔记本上老是这儿空一块,那儿空一块的,完了再想办法追记。就是这样,我还是坚持记笔记。现在我能整理一些东西,能看古籍相声资料,能写相声段子,也写了一些所谓论文,就是靠一点点自学进步的。现在我当了大学教授,给学生讲的第一堂课,就讲我是怎样自学的。我讲这些,是希望年轻人要珍惜今天的大好时光,努力学习。
学到知羞处,方知艺不高
天津有些让人钦佩的老前辈。张寿臣先生有两个段子,我很喜欢,但我没学会,不敢用。一个是《小神仙》,一个是《绕口令》。凡是听过张寿臣先生和周德山先生说《绕口令》的人,没有不认为好的。1942年在国民戏院我听过一次。那天正好他俩调过来,周德山先生演甲,张寿臣先生演乙。周先生演说不上来绕口令这一段,真象说不上来,一点不造作。他说:“从门后头出来一个抱小短扁担的……”一口气说了六遍就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字儿来了,憋得满脸通红,好容易说完十一遍,最后说“我可没有换气”,然后才喘口气。这么说,真实极了。而我们说《绕口令》,都是说得上来故意装作说不上来。我们比他年轻,气力好,嗓子也好,怎么演也演不出人家那个真实劲儿。这个劲头,一辈子没学会。我和郭启儒原来也说《绕口令》,但当我们听了张先生和周先生说的《绕口令》后,我俩就主动停了这个节目,不敢再演了。这就叫学到知羞处,方知艺不高。演员总要懂得扬长避短,有人说:“这也是艺术道德。”如果说艺术道德,得说马三立先生,他说:“我过去也演《改行》,听了侯宝林的,我就不演了,别给人家糟蹋。”
第二故乡——天津
天津人爱听曲艺,对曲艺比北京人有感情,而且也会听。我说相声有个口头语:“是不是?”每说几句话,就问郭启儒:“是不是?”我自己没有感觉,郭启儒也没有感觉,但是有个叫张学礼的观众感觉出来了。我每次演出,他老坐在第三排听,听着听着,就用胳臂肘捅捅旁边人说:“你瞧,不又来了嘛?过两句还有呢!”后来他索性接我的下碴,我说两句,他在台下就说:“是不是啊?”我在台上听见了,才感觉到我这口头语不好,就改了。这是观众培养我。在天津,我得到天津观众和相声界几代艺人对我的培养,所以我成长得比较快。天津是我的第二故乡,每次到天津,总想起当年我在天津的卖艺生涯,想起帮助过我的师友。已故的师友我还在怀念他们,健在的师友,我抓空去看望他们,我认为这并不是多余的行动,而是晚生应有的良心。
(原载北京政协《文史资料选编》,刊发前侯宝林同志作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