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年
1.
矿生产调度室,紧张而静谧。
各种红绿灯在频繁闪烁,急促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这里,是整个矿井生产的指挥枢纽,连接着井下的条条大行小巷。灯光,在时刻地提示着你责任的重大。铃声,在不断地绷紧着你的条条神经。
今天,在此值班的是新任矿长夏尧。他是走上领导岗位的青年干部。
“叮铃铃……”
铃声又响了!是那部乳白色的直通井下405采煤区的电话。几乎是在铃声响起的同时,他已将话筒用右手拿起。而后,左肩上耸,下颏稍稍左歪,将话筒夹在了下巴颏与肩膀之间。接着,腾出左手迅速地拉过了记录本,而右手早已握好了钢笔。这时,他浑厚的男中音也响起了:“我是夏尧,有话快讲……”
“是,有话快讲!”对方是那种训练有素的复诵,“是这么回事,矿长同志……丰田一木先生的手表,在他掏看的时候,不小心落入溜子中,很快又被煤块埋住,给溜子带走了……”
“什么……”话筒上象是突然地传过了一道麻电。这么一件小事也值得打电话请示?真是扯淡……
考虑到与日本专家的关系,他只是轻轻地嘟哝了一句。
是的,这是扯淡。一只手表才值几个钱?再说,掉进了溜子就等于一根针掉进了大海。上哪去找?下过矿井的人都知道,由于井下作业不方便,人们都是将手表用手绢包起来放在口袋里,需要看时就掏出来,因而常有不慎将手表掉落的事情发生。一旦掉在正在运转的溜子里,那就算完了。因为手表很快就会被溜子连同“滚滚的乌金”一块运到矿车里。接着,又被提升到地面上,经过洗煤厂精洗装入火车运往各地。以前,矿上的工人一旦丢了表只好自认倒霉。
然而,现在能说认倒霉吗?这是日本朋友的表呀。
“嗯……”夏尧在指挥台上第一次犯犹豫了。这时间只有几秒钟。随即,又恢复了以往的果敢、自信:“可以帮助寻找……”
“那只好停溜子了……”值班区长有点遗憾。
“嗯——停吧。”夏尧不易察觉地咬了咬牙,象是下了番最大的狠心。
几乎就在对方将要扣机的一刹那,他又紧接着补上一句:“注意,五分钟后向我汇报寻找结果。”
五分钟?那就不少了!五分钟该出多少煤呀。
2.
“时间就是效率!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这是日本专家丰田一木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
同大多数来华帮助工作的外国专家一样,年轻矮胖、博学多才的丰田一木先生对中国还是友好的。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他在井下同我们的工人一块儿摸爬滚打,共同勘察煤质和顶板情况,一起安装综采机组。有时工作中出了问题,也是一熬一个通宵。
但他对中国似乎又什么也看不起:“你们的效率太差”,“你们的技术设备太落后”。甚至对矿大门外卖的烤地瓜也要讥讽一番:“这种食品能提供多少热量呢?”总之,在他身上总是有着一股傲气。
就说对他的吃住吧,矿上都是按标准来的:住在外宾楼,吃的是四菜一汤。对这些热情照顾,丰田一木也表现出一种淡漠,好象这一切都是中国人应该做的。日本人动辄就鞠的九十度大躬,不见啦。
前些天,也就是夏尧刚刚到矿上任的时候,丰田一木突然提出,位于外宾楼北侧的托儿所太吵闹,要求矿上搬迁托儿所。副矿长刘振奎一听到这要求后,便急忙敲开了夏尧的办公室。
副矿长刘振奎与丰田一木多少有些“千里之缘”。他是个大老粗,从十三岁起下煤窑,以后又参加了铁道游击队。1944年在微山湖西的一次反扫荡中,他俘虏了一位日本伤兵丰田秀男,也就是丰田一木的爸爸。当时行军打仗非常艰苦,他硬是用祖传的土方治好了丰田秀男的伤。对此,丰田秀男非常感激。以后,他便参加了“日本反战同盟苏鲁支部”,直至战后回国。多年来丰田秀男一直致力于中日友好。中日建交不久,他就让儿子来中国帮助工作了…
刘振奎把情况说了,夏尧却不同意,口气象矸石一样硬:“不能为照顾一个人而委屈我们的下一代。”
“可人家是咱们请来的专家呀。”
“那又怎样?他的职责是帮助我们工作,而不是到处指手划脚。”年轻的矿长激动了,“他不要忘记,我们是主人!”
刘振奎面有难色:“不过,实际问题也不能……
“那当然,人家毕竟是客人嘛,千里迢迢来这儿也不容易。他的房间可以给调到四楼南侧,那儿静。”
不料,不一会儿,刘振奎又进来了:“专家……又要求是……不是可以住那套大套间?”
大套间?夏尧的嘴角掠过几丝讥讽。外宾楼的房间分三类:二间一套的多半住翻译和一般的随行人员;三间一套的住一般专家;四间一套的住专家组长或总代表。按规定,丰田一木住三间一套。
“丰田一木先生是怎么想的?”夏尧的口气是严肃的,“他们日本不是最讲究等价交换吗?化一元钱能索取二元钱的东西吗?假如他愿多付房费,我们完全可以考虑。我亲自跟他谈谈……”说着,一把抓起了电话:“要专家宿舍。”
经过一番交涉,丰田一木终于认可了。当天,便搬上了四楼的一个套间。
第二天,年轻的专家和年轻的矿长在篮球场上见面了。那天,丰田一木穿了一身鲜艳的雪青色球衣,夏尧穿了件崭新的火红色球衣,两人都显得朝气蓬勃、充满了活力。丰田一木听说来人便是矿长夏尧,赶忙丢下手中的球,急步来到他的面前,深鞠一躬:
“矿长先生,钦佩,钦佩……”
夏尧当即还礼:“不客气。若有不周,请原谅。”
这场球,两人同在一个队里,丰田一木打中锋,夏尧打前锋,两人配合默契,进了不少好球。两侧的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
球赛过后,丰田一木热情地邀请夏尧去他房间里坐坐。夏尧爽快地答应了。路上,丰田一木感慨地说:“矿长先生身上的某种精神我深感钦佩。老实讲,前些年我也曾在非洲和拉美国家帮助过工作。那些国家对待外国专家的态度可就大大的……他们往往无偿地供给外国专家最好的别墅、最新式的跑车、最漂亮的少女,以赢得外国专家的好感。结果呢?反倒助长了专家们养尊处优、不可一世的盛气。到头来,合作项目往往完成不好,却留下了一批混血儿。”
夏尧听着,没有作声。上楼时,他才缓重地说:“被人看不起的人可悲,自己看不起自己则可耻!”
“深刻!深刻!”丰田一木连连晃动大拇指,以至于球衣从自己的胳膊弯里滑下来都不知道。
3.
“叮铃铃……”那部乳白色的电话又响了。
五分钟过去了!夏尧轻轻捶了捶额头,踱到电话机旁,猛地抓起:“怎么样?找到没有?”
“没有。”话筒里传来值班区长焦灼的声音,“……可以肯定,手表已被运到矿车里了。”
“这一趟一共装了多少车?”
“十九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十九辆矿车的煤倒出来,全部扒拉一遍。矿长,十九吨呵……”
“我明白…”他低声自语了一句,两道漂亮的剑眉不由地皱了起来。十九吨煤,全部扒拉一遍,这要花费多少工时,花费多少人力?
“矿长同志,怎么办?”话筒里的声音更急了。
“请等一下,再给我五分钟……”缓缓地,他放下了电话。
他那漂亮的剑眉皱得似乎更紧了。怎么办?找吧,就要停产;不找,又会影响同专家的关系……
就在这时,门被撞开了。年近六十的刘振奎一阵风似地撞了进来:“怎么办?”这个纯朴、憨厚的老同志出了一身汗,比自己丢了手表还着急。
“您说怎么办?”夏尧反问一句。
刘振奎干脆得很:“我说是找。专家的手表不寻常啊。这是他们公司为了奖励他在华工作的优异成绩而专门为他定作的,专家把它看得比眼睛都宝贵。”
“可您想过吗?象405那样的大面,停产一小时就要少出四十多吨煤啊……”
刘振奎轻叹一声,换上了一副长者的口气:
“我看,损失就损失点吧。你没见报纸上经常登吗?某某海关的检查人员捡到了外币,又如数地送还外宾;某某宾馆的服务员捡到了钻石戒指,又急急忙忙赶到机场,在飞机快要起飞的时候送给了外宾。唉,这类事多了。根据我的经验,报纸上登出来的,就是让我们学习的……”夏尧那刚毅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那些事情的性质恐怕与我们不同吧?外事单位帮助外宾寻找丢失的物品,那是应该大加赞赏的。可我们呢?我们是国家的大型企业,是生产单位,耽误了生产谁负责任?”
“照你这么说,人家的手表就算白丢了?”刘振奎不由得摊了摊双手。
夏尧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几分苦涩:“只好如此了。你想想,这种事在我们工人中并不是没有出现过,有哪一次是停产寻找的?不能为我们中国人自己干的事,难道能为外国人开先例吗?”
“那专家就只有自认倒霉了?”副矿长苦笑着摇了摇头,颇有几分为难,“唉,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总是觉着有点……”老头子不说话了。
夏尧没再说什么,又在屋里来回踱了几趟。蓦地,他停住了:“您放心,我自有办法来弥补的……”
自有办法?什么办法?让老天掉下一块?或是上东京去买一块?刘振奎茫然了。
4.
一切都似乎过去了。调度室里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呵——”夏尧舒展一下双臂,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只有在这时,他才感到了一阵带有少许欣慰和自豪的疲惫。他微微地闭上眼,仰靠在椅背上。
“叮铃铃……”电话铃声又响了,还是那部乳白色的电话!
怎么?手表找到了?还是又出了什么新的情况?他伸手抓过了电话。
立刻,话筒里传来一个他所熟悉的、标准的普通话的声音:“矿长先生吗?我是丰田一木……”
是专家!他浑身本能地一震,刚刚放松的神经又重新绷紧起来……是要求赔偿,还是无理取闹?还是不友好的嘲讽?
中国有句俗话:不打不相识。自那次住房事件以后,两人接触得多了。共同的事业爱好,相差无几的年龄,坦荡爽快的性格,积极向上的进取心,使得两人建立了一定的友谊。
丰田一木曾说过,夏尧是他所接触到的为数不多的“中国优秀的企业管理人才”,因而对他还是倍加尊重的。多次相见或分手时,都有九十度的大躬相奉送。夏尧自然也是谦虚而谨慎的,时常谈到自己的不足:“哪里哪里,您过奖了。比如外语,我就只会英语。不象丰田先生您,除了英语,中国话也说得那么流利。”丰田一木每每听到这些赞扬,总是呵呵地笑着,并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也许,丰田一木多年养成的傲气一时是难以摒弃的。偶尔总要冒出几句风凉话来:“矿长先生,我们日本的采煤技术要先于你们三十年。我们已可以对三十厘米厚的薄煤层进行‘汽化开采,让煤在地下直接燃烧,热量通过专门的设备被提取到地面。而贵国的人力开采,最多只能开采七十厘米的煤层。”
“是的,在这方面我们确实落后。”夏尧以少有的坦率回答,“但也应看到,你们所以在采煤技术上狠下功夫,与你们岛国的煤炭资源贫乏是有直接关系的。我们国家煤炭资源十分丰富,对薄煤层的开采还没有列入重要位置。请相信,随着我们科学技术的发展,是不难解决这一问题的。”口气舒缓而平静,象老师在开导一个看问题片面的学生:请不要忘了你们自己的短处。
丰田一木缄默了,脸上甚至掠过一丝阴云。
当然,诸如此类坦率的辩论还有很多很多,但是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但是今天呢?丰田一木先生会是一种什么态度呢?夏尧做好了迎接一种挑战的准备:“是的,我是矿长夏尧……”
“啊,夏先生,您好!请首先接受我——大日本岩本煤炭开发公司工程师丰田一木最崇高的敬意!”
什么?夏尧紧握话筒的手抖了一下。他疑惑了。他仿佛看到丰田一木正在井下的采煤面上向自己鞠躬致意呢。自然,又是个深深的九十度。
“夏先生,您不让停产寻表的决定是正确的!老实说,我在一开始的时候,曾有个冷眼观望的想法。我想,我倒要看看你们是怎样处理的。坦率地说,假如你们真的停止了生产,我反而会看不起你们的。没想到……当然,我一听说是夏先生您值班时,我放心了。先生,您正是你们民族的精英!先生,我再次地向您致敬!”丰田象是在宣读一段神圣的誓词。
哦,原来是这样。夏尧明白了,理解了。他的内心深处蓦地涌出一股热流,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立刻传遍了他的全身。接着,他大声宣布:“丰田先生,鉴于我们之间与日俱增的友谊,我们矿上决定,向您赠送一块最新的手表,以作留念。”
“什么?”显然,这是丰田一木所没有想到的,话筒里静寂了足有几秒钟,“谢谢,谢谢,我接受。回国后,我一定将这块表交给公司的博览馆,使它成为中日友谊的象征。夏先生,我真佩服您啊……”
(图:姜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