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 旺
美国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AlvinToffler)写过好几本这方面的书:《未来冲击》(一九七○年),《经济痉挛症报告书》(一九七五年),《第三次浪潮》(一九八○年),和去年出版的《预测和假设》等。《第三次浪潮》的内容,我国的科技、经济、社会各界都比较熟悉了。《预测和假设》也陆续在译出发表,可是,《未来冲击》还没有上到我们书桌。这一本近三十万字的巨著,是托君蕴积多年、勃发而为文的啼声初试,其内容和口吻,都有急不可耐之势(正因如此,读者倒要加一点明辨慎思的功夫),实为随后八○年、八三年二书的基础和长编,虽然写在十几年前,却正是新的技术革命方兴未艾之际,包含了许多我们未曾听过的事实、数据、议论,柳暗花明,如行山阴道上。解人可于此中多所获益。我曾参与此书的译校,惜其暂不应市,因请刊载《引言》如次,亦稍存一家之言,供我品鉴披拣耳。——译者
《未来冲击》这本书写的是,人在大变动包围中将如之何?写的是我们能否善处未来。
谈论未来世界者多矣,惜多带物质的噪音,此书则否,通篇关心的是来日的“软部”,亦即人道方面。更有进者,它还注意到我们走向未来的过程。书中所述,无非日常的平凡事物,诸如我们始用终弃的产品,行迹所至的地方,赖以为生的企业,浮生偶遇的过客。它探讨友谊、家庭的前途,五光十色的文化流派和生活方式,而广及政治、体育、低空跳伞、性事,等等。
使这种种汇聚在一起的(在书中和生活中),是沛然而作的变革浪潮;其来势之猛,实已到了足以溃决庙堂,否定价值,毁拔根基的地步。变革,就是未来入侵我们生活的征程,必须加以全神贯注的注视,不但要从历史的高度来纵览,也要从生于斯食于斯的芸芸众生的立足处,来仔细体察。
我们时代变革之速,本身便是一支最根本的力量,锋镝所及,对于人身、心理,乃至社会,无不施其影响,对此,本书有详尽的论述。我在书中着力指出(希望做到了这一点),除非人类能很快学会控制个人和社会的变化速度,否则,我们在适应形势上,难免要吃大亏。
我一九六五年在《地平线》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里杜撰了“未来冲击”(FutureShock)一词,用以形容人在短时间内遇到过激的变化所引起的紧张情绪和迷失感。此意既立,我便抱着极大的兴趣,五年中奔走于几十处大学、研究所、试验室、政府机构之门,浏览了无数的文章和资料,访问了几百位有关变化和应变能力问题的各科专家。我见到的人中有诺贝尔奖金获奖者,有嬉皮士、医生、精神病大夫、哲学家、商界、教育界,以及职业未来学家,彼辈无不深表对变革的关切,对适应的烦虑,对运命的悚栗。这段时间的收获,可以归结为两点不易之论,都是惊心动魄的:
第一,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未来冲击已经不再是一种遥远的危险,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时症,有越来越多的人染上了它。这种心理生物学上的现象,可以用医学和精神病学的术语呼之为变革症。
第二,使我吃惊不已的是,我们大家(无论拥护和制造社会大变革的人,或似乎招呼我们设法应付这种变革的人)对应变问题,所知何其之少。也有一些严肃的知识分子高唱“教育人们适应变革”,“让大家为未来作准备”,然而,怎样去做,却不甚了了。
人类现在正经历有史以来最是瞬息万变的境遇,可怜我们却依旧昏昏然不知所措!
我们的心理学家和政界人士,对于某些人和某些集团之一味反对改革至于不可理喻的程度,往往大惑不解。决心整顿机构的公司首脑,立意革新教学的教育专家,倡议和平解决种族纠纷的市长,或迟或早总不免遇到顽固的抵制,可是我们不知这种势力来自何方。同样值得注意的是,一边有人力避变革,一边却也有渴望变革,为之大声疾呼的。这又是为什么?我找不到现成的答案,但却发现,我们对于应变问题根本就没有一套象样的理论。这样,又上哪里去找答案呢?
因此,本书的目的便在于帮助我们同变革打交道,也就是说,通过进一步认识人对变革的反应,使我们得以有效地应付个人和社会双方的变革。为此,我在书中提出了一种视野宽阔、立意新鲜的适应变革的理论。
这个理论,同时提醒大家,注意一个往往忽略了的重要问题,这就是:人们研究变革,几乎毫无例外只集中于变革的前景,而绝少涉及发展的速度。我在书中指出,变革速度的某些问题,有时竟与变革方向无关,但重要性则每每过之。要理解应变论,非掌握这一点不可。凡谈变革的“内容”,必须把变革速度也作为一条来谈。
威廉·奥格本①在他著名的文化落后论中说到过,社会上的不同阶层,由于面临的变化速度不平衡,因而产生种种社会难题。未来冲击的概念,以及由此派生的应变论都强烈主张:不但社会各阶层面临的变革速度必须取得平衡,就是环境变化的步调和人类反应的步调,也必须如此,这是因为,未来冲击恰恰产生于两者之间日见扩大的差距。
然而本书目的又不只以提出一种理论为足,它还旁及方法问题。从前人们研究往事,为的是鉴古而讽今,我却把光阴宝鉴反过来照去,窃以为,若能看清未来的景象,对今天也是极其有价值的。实在说,如果我们不以未来作为思考的基点,那么,要想理解我们个人的问题和众人的问题,都会越来越困难。我在书中侧重探讨了如何运用未来,及其作用。
最后一点,却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我书旨在于精微处(亦即关键处)下功夫,来改变读者的看法。由于种种原因(书中要谈到),我们如果要善处日新月异的形势,就必须对未来采取一种新姿态,别出蹊径,独具慧眼,善察未来在当前的作用。我写此书,就是想增强读者的未来意识,至于效果如何,只看诸君事后怎样去思考未来,推测未来,面对未来了。
情况大率如此,但还想谈几点本书的局限性。其一是,情况易于失时。有经验的记者都有这种经验:采访一件发展迅速的新闻,往往还来不及落笔成文,事态和意义就变了。现在整个世界变化之速,亦复如是。因此,一部花费好几年写成的书,从研究、写完到出版,其中必有一些情况过时了,诸如甲校的教授转到了乙校,与丙派有关的某政客改属丁派,等等。
我著此书,虽然也曾力求运用最新资料,但问世时必然仍有一些数据、情况成了明日黄花。(这原是许多书所难免的,只是作者不提罢了。)不过,说起数据之易于过时,倒引出另一层重要的意思,因为这恰好印证了本书关于世事多变的论点。今后,作家要想紧跟现实的步伐,是越来越困难了。我们还欠缺“只争朝夕”构思、研究、撰写,一举而出书的本领。所以,读者但请留心大问题便是,幸毋斤斤于细节。
另一点是关于“将要”这个动词。须知,没有哪个严肃的未来学者会搞什么“预言”,这是电视节目和报纸上星相栏的任务。以今日世事之烦诡,未来的绝对真相,岂是我辈所可得知。据说,有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中国格言曰:“预言至难,预言未来尤难。”②
这就是说,任何一句有关未来的表述,都应该系上一串但书:“倘若”,“而且”,“但是”,“另一方面”,诸如此类。但这本书要是到处安上这种字眼,那就把读者带进或然的迷阵中了。我没有这么做。我宁取振振有词、义无反顾的姿态,相信慧心如我书的读者,是可以谅解这点行文上的关节的。因此,凡见书中有“将要”二字时,都请默诵一个“大概”或“依我看”的限制语。同样,说到未来岁月会发生什么事,也只合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而已。
但是,对未来无法确凿言之,并不能为缄默作借口。有“过硬材料”,当然拿来用;如果没有,那么,富于责任感的作家(甚至科学家)便既有权利,也有义务,依靠别的证据来进行工作,包括从印象和传闻中得来的数据和有识之士的看法。我一向这样做,而无所愧作。
探讨未来(至少象本书这样探讨法),重要的是要看得开阔,想得深远,而不是追求什么百分之百的“正确性”。理论正不必因其为百分之百正确而致大用,而有错的东西,也不无裨益。中世纪的地学家画的那些世界舆图何尝不是粗糙极了,到处都有实质性的谬误,在整个地球都已测绘妥贴的今天,恐怕只能博人一粲。但是,如果没有那些故籍,当年的大探险家是无论如何也发现不成什么新大陆的。我们现在能有好得多、准得多的地图,正是前人在资料不足的情况下,驰骋其对未知的大胆想象,才搞出来的啊。
我辈探索未来之人,颇似古时的地理学者;我也本着这样的精神,将这未来冲击的概念和人类的应变理论奉献于世。它绝非断案文章,而只是新的现实世界的一幅初成的示意图,其间充满高速激变诱发出来的种种险境和嘉想。
①威廉·奥格本(WilliamOgburn,一八八六——),美国社会学家,主要著作有《社会变革论》、《社会学手册》。他认为,在社会变革中,比起物质文化的急剧变化来,非物质文化具有迟滞性,因而提出文化落后的理论。——译注
②原句未明,此为意译。——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