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学弢
振甫同志《嵇康为什么被杀》一文(见《学林漫录》初集),列举了三种说法:(一)说了“非汤武而薄周孔”,触犯了司马氏。(二)嵇康得罪了锺会。(三)为了吕安的信受到牵连。
对第二、三两种说法,作者引了唐修《晋书》和干宝《晋书》的文字。对于第一种说法,作者只引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一段话,并且在引文前指出,鲁迅“谈到嵇康为什么被杀,与唐代史官和晋代史官的讲法不同”,接着还替鲁迅开脱了一句:“这点在鲁迅的名篇里是个不重要的小问题,并不影响这篇杰作的光芒。”从叙述的口气看,似乎认为第一种说法乃出于鲁迅的推测,并无史籍根据。文章的末尾说:“他(司马昭)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所以发怒,是为了嵇康拒绝做官,不愿与司马氏政权合作,不是认为‘非汤武而薄周孔是反对他的。”
我想对此文提出两点不同意见:
一、鲁迅的说法是有根据的,而且所根据的材料都比唐修《晋书》为早。
《世说·栖逸》“山公将去选曹”条,刘孝标注引《嵇康别传》说:康“答涛书,自说不堪流俗而非薄汤武,大将军闻而恶之”。《文选》卷四十三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注引《魏氏春秋》曰:“山涛为选曹郎,举康自代。康答书拒绝,因自说不堪流俗而非薄汤武,大将军闻而恶焉。”可见鲁迅只是采用《嵇康别传》和《魏氏春秋》的记载,其中《魏氏春秋》系东晋著作郎孙盛所撰,也可以说是晋史官的记述。(孙盛“分著作郎”,见《世说·言语》“孙盛为庾公记室参军”条注引《中兴书》)
二、嵇康与山涛书作于曹髦被杀的同一年,司马昭闻“非薄汤武”之语而疑心影射自己是合乎情理的。
据《晋书》嵇绍传,绍十岁而孤,嵇康与山涛书中说“男年八岁”,那末这封信是在嵇康被杀的前两年,即魏主髦(高贵乡公)甘露五年写的。这一年五月,曹髦自讨司马昭而被杀。不论嵇康的信写在这一事件之前或之后,司马昭闻非薄汤武之言而恶之,是合乎情理的。何况曹髦一死,司马昭的处境尴尬。《世说·方正》:“高贵乡公薨,内外喧哗。司马文王问侍中陈泰曰:‘何以静之?泰云:‘唯杀贾充以谢天下。文王曰:‘可复下此不?对曰:‘但见其上,未见其下。”(注引《魏氏春秋》,说泰“因呕血死”。)在封建时代,皇帝被臣下所杀,即使是权臣如司马昭也感到社会舆论的压力。正在这时,听说有一个颇有影响的人物说过“非汤武”的话,能不耽心是在影射自己吗?
也许有人会问:既然司马昭忌恨这句话,为什么不立刻杀掉嵇康呢?我想,这也好理解。正当内外喧哗,需要平静舆论的时候,把嵇康这句话作为罪状而杀了他,对司马昭反而不利,而且这句话也不象陈泰那样说得露骨。以后钟会进谗言,说嵇康曾打算响应讨伐司马氏的毋丘俭(毋丘俭讨司马氏,在嵇康被杀前七年)。这就不仅有言论,而且有行动了,于是假嵇康替吕安申理的事,把他杀了。可见嵇康之死是多种因素促成的。振甫同志列举的三种说法,可以并存而不是互相排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