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奇的门内

〔英〕柯南道尔

本刊打算经常发表一些外国作家谈读书的散文、随笔。本篇为《福尔摩斯探案》的作者柯南道尔所作，但与侦探小说显然全然无关，而只是一篇这位作者关于读书问题的散文。期望这类作品有助于年轻的同志更好地进入读书的“神奇的门内”。

您的书架虽然很贫乏，而且置放在一间陋室之中，但这又何妨。您尽可以把房门反锁上，把尘世烦扰置诸门外，到已故的伟人中间去解除种种的忧虑——您穿过那神奇的大门，便来到一块纷扰和烦恼不得涉足的美丽国土。您将把一切低级庸俗的趣味抛在身后。这里有一群无言的高雅朋友在列队恭候着您。您用目光把它们的队列巡视一遍。您选择其中最接近您此刻兴致的一位。现在只消把手递给他，便可以同他一起进入一个幻想的国度。不错，在书的行列中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只有习惯才能使我们的这种感觉逐渐减弱。每一本书都是一颗灵魂的木乃伊，穿着用皮革和油墨制作的殓衣。任何一本真正的书，它的封皮都仿佛包裹着一个活人的精髓。书的作者已是离开肉体的幽魂，他们的血肉之躯已化为灰烬，但是他们中间每个人身后所留下的最宝贵的东西却都在这里，供您享用。仍旧只是由于习惯的缘故，我们对自己有可能享受的洪福才不能作出充分的估价。请您设想一下，我们突然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莎士比亚死而复活，并且愿意同我们中间的任何人分享一小时他的智慧和想象。噢，我们该是多么盼望见到他呀！然而他——他所有的一切美好东西——就在这里，每天都呆在我们身边，可我们甚至于不肯花点气力招呼他过来。一个人无论怀着怎样的心情跨进那扇神奇的门内，都会有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来分担他的心情。如果一个人喜欢思考，将有思想界巨擘垂顾他，如果此人耽于幻想，便有幻想作品大家来见他。或许他想要点消遣？那他可以去拜读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家的作品，于是一位早已过世的天才将占据他的想象。同死者交往可能如此引人入胜，以致使人对生者想得太少。我们当中许多人应认真提防，切不可一头钻进故纸堆里，以致永远不了解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但是，从第二手获得的浪漫情趣和种种感受，毕竟胜过生活注定人类大多数所要忍受的那种令人憔悴的寂寥。如果死者的智慧和他们的榜样赋予我们力量和耐心，使我们能够度过我们自己生活中的艰难岁月，那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请您同我走进那扇神奇的门内，请坐在这张绿色沙发椅上，从这儿可以看到一个旧橡木书橱，里边参差不齐地摆放着各种书卷。您可以吸烟。您肯听我介绍一下书籍吗？对我说来，没有再比这件事更开心的了，因为这里的每一卷书都是我的密友，除了朋友，还有什么更能令人津津乐道呢？别的书都放在那里，在高处，而这里都是我最喜欢的书，我经常把它们放在手边，随时翻阅。这里每一本封皮破损的书都能引起我愉快的回忆。

其中许多书是我做出了牺牲才购买来的，惟其如此占有它们才更使人感到甜美。您看见下边那一排棕色封皮的旧书吗？其中的每一本都是我的一份午餐。这些书是我在大学时代手头并不宽裕的年月购买的。三个便士，这是我中午买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啤酒所用的一笔微薄的饭费；但是命运却偏偏让我在去听课的路上经过一家世界上最出色的书店。店门口放着一个大木桶，里边总是装满了不断更换的旧书；木桶的上方有一张告示说，花三个便士就可以买下其中的任何一本，而三个便士正是我衣袋里所有的钱数。每当我走到这家书店门前，体魄健壮的青年人那种肉体的饥饿和孜孜以求、饥不择食的求知欲望之间便展开一场殊死的搏斗。六次有五次是动物的本能获胜。可是一旦我让精神需求占了上风，那美好的时刻便随之到来：我在那些破旧的文选中，在苏格兰神学家写的典籍中，在那些对数表中翻来找去，直至找到了一本书足以抵偿所花掉的时间才肯罢休。请看这几个格子里的书脊，您会发现我的眼力还是满不错呢。戈登译的塔西佗四卷集(生命本来就短促，既有好的译本，又何苦去读原文)、威廉·坦普尔先生的小品、艾迪生的作品集、斯威夫特的《桶的故事》、克拉伦顿的《历史》、《吉尔·布拉斯》、白金汉和丘吉尔的诗集，《培根传》……这对那个装着每本值三个便士的书籍的旧木桶来说就够好的了，不是吗？

这些书的境遇原本并非如此贫寒。请看那致密的封皮，那发乌的烫金标题。它们原先曾点缀过某一出色的图书馆的书架，即使在这里，在那些如萍水相逢的文选和布道演说集中间，它们仍保持着昔日荣耀的余辉，犹如一位上流社会女士穿着破旧的缎袍子，别看她现在落拓颓唐，当初可曾是一个风韵标致的妙龄女郎呢。在我们这个时代，由于有了廉价的布面书和公共图书馆，读书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人有个通病，对于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东西，总是不大珍惜。现在有谁还能体会到卡莱尔抱着吉本的六大卷《历史》奔跑回家时的那种狂热心情呢？他那颗如饥似渴的心恨不能每天吞掉其中的一大本。现在时代变了：一本书在您还没真正了解它的价值之前就归您所有了；如果一个人并未认真下工夫就得到所要的东西，他是不会享受到占有的快乐的。

……现在，耐心的朋友，我们该分手了，但愿我这番简短的说教并未使您感到过于絮烦。如果说我把您带到了一个您从前未曾到过的地方，那么就请您认定这是一条正路，并继续走下去。不过，我的这种尝试也许是徒劳吧？即便如此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让我的一番苦心和您的时间都付诸东流吧。我在言谈之中或许还弄出了一大堆差错，然而引文搞不准确不正是一个小说作者享有的特权吗？我的见解有可能同您的见解大相径庭，我所喜欢的东西也许并不称您的心意；但思考和谈论书籍，无论会导致何种结论，总归是一件美事。现在我们仍旧关在这扇神奇的门里。您还置身在美妙的国土上。唉，这扇门我们虽然锁上了，但我们却不能把它封死。外面传来了门铃声，电话铃声，召呼我们回去，回到那个充斥着艰辛劳作、尘世喧嚣和生存斗争的贫瘠世界中去。可你又奈何不得，这毕竟是现实世界，而书籍不过是生活的摹拟。然而，此刻当房门敞开而我们一起走出去的时候，难道我们不是更勇敢地面对我们的命运并在内心保持着我们在那扇神奇的门内所找到的安谧、宁静和善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