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巴迪 卢 龙
“老死不变的人,总有一些他们独有的品质。”
——乔治·罗迪蒂
自己在那儿说话的作家,并不是大众的作家,相反,让别人说话的作家,才是大众的作家。老舍,无论是他的戏剧,还是他的小说,都是让那些从来没地方说话的人说话,他们当中有拉洋车的,也有在苦难中挣扎的女孩子;有店铺的伙计,也有警察;有家庭妇女,也有小职员;有手艺人,也有卖艺的。总之,在老舍以前,他们都是一些在文学上只是被顺带或简略提一笔的人。
老舍不仅在他的人物身上消灭了自我,他更是这些人物的伙伴,和他们共同分担着他们的不幸。他常常让这些人以第一人称说话,让他们把自己内心里的一切统统说出来,或者,他用间接的手法把他们的生活披露在世人面前,所以他们的一举一动,片言只语,甚至说话的腔调,都足以反映出他们的灵魂,他们思想的深处。
在所有中国伟大的现代作家中,老舍是在文学中充分发挥说话语言长处的先驱者之一。在他同时代的许多人中,他对语言的运用是最好的,别的人有时把“白话”和西洋化的句法及词汇混为一谈。而老舍运用的是地地道道的北京话,其运用手法之娴熟简直是天才。遗憾的是,当老舍的作品以文字的形式出现时,不免有损语言的全貌,声音、语调、口气、感叹以及许多说话的后缀都反映不出来,有时候一些口语中念别了的字,以及经常出现的不规则的标点也反映不出来。
然而,不论任何人,当他高声朗读老舍的作品时,他感受到的却是一首真正的乐曲。读者从第一个音符起,就好象在听戏一样,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他是在北京,他的周围都是北京人。在老舍对景物的描写中,人们常常感到,似乎北京城自己在谈自己,在向你述说她那美丽的天空,或是她那众多的帝王史迹。马可·孛罗和瑟加朗,两人相隔几百年,可都被这座古都的壮丽景色给迷住了。老舍和他们一样,也无法抗拒古都那迷人的魅力,这魅力来自北京那些最狭窄的胡同,类似本世纪转折时期他出生的那个胡同一样;这魅力也来自古都大马路尽头那些雄伟的城门楼子,这些大马路把城区分割成了一个一个方块格。
从一个小镇发展成为京都的北京,在三十年代叫“北乎”。帝制推翻后,那些旧式的满族家族既不能为新的制度服务,也没有力量再反抗,因为剩下的那些所谓有名的“八旗兵”们,现在既不会玩刀弄枪,也不会骑马了。他们一个个都靠出卖他们的府第和其中的珍宝度日。
老舍出世一年后就成了孤儿,不久,帝制推翻,他真“无父无君”了。他曾在回忆中度过了好几年,回忆他知道和看到的一切如何逐渐地消亡,从中培养出自己考古学、更是人种学的眼光,他企图用这种眼光去挽救一个正在遗忘中沉沦下去的世界;从中也产生了一个所有伟大作家都具有的思想,一个不停地受到时代观念萦绕的思想。
时代的观念是多种多样的,因为社会风尚在迅速变化,尤其在外来的影响下,变化得特别快。老舍描绘给我们看和听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时代观念,有他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有时还有他自己的一套沉沦方式,就象他作品中那位一事无成的演员一样,本来他当演员是肯定当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可他到死还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演出名。
一个人赖以生活的那个世界毁灭了,他个人的地位也就失势。老舍的小说和故事同样会在这方面引起人们的巨大兴趣,它们直接向人们展示了那个所谓“文明”究竟是怎么回事。在这个旧式“传统”或“规矩”统治一切的社会里,妓女是一位正直的姑娘,警察是一位上了老婆当的可怜人,“摩登”教授和他的老婆终究也是些普通的人:他俩都为自己很有教养而自豪,都认为自己是最进步的,可一旦邻居的孩子踩了他们院里的花、偷摘了他们树上的果子,他们照样会暴跳如雷。
表面上看,作者的呼喊是徒劳的:北京再也不会是从前京都那副老样子了。《断魂枪》中那位镳局老武师在小说结尾曾发出了令人心碎的呼喊:“不传!不传!”老舍的呼喊是和他的呼喊相通的。但是生活的艰难并不能完全扼杀人们的善良、他们天生的人道精神以及幽默性格。这本集子里的作品和作者后来写的戏剧不一样,并不是主题小说,但是,如果说从这些作品中还可以得到什么信息或教益的话,那就是,形形色色具有自己特性的北京人,在经历了一切波折之后,终于活下来了。诚然,老舍的故事在今天是很少有了,但正象老舍自己所说的,只有那些一辈子都是在他的故乡城市生活过的人,才能对这个城市和它的人民,作出最后的判断。
*老舍小说的法译本,共收入《断魂枪》《老字号》《我这一辈子》《月牙儿》等九篇作品,法国加利马尔出版公司一九八一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