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不为例”的荒唐

吴祖光

为小说《李清照》而写

假如现在还有算命、看相的话，他一定会对我说，这半年我是驿马星照命。从六月末开始的这六个月当中，我已出门七次。去的地方是：南京、常州、宜兴、吉林、沈阳、西安、安庆、九华山、黄山、芜湖、合肥、上海、宁波、绍兴、舟山群岛的普陀山、洛伽山等地，再加上两次去广州、佛山、深圳……这些地方，过去有的去过，有的没有去过；我们的祖国真大、真好玩，即使去过的地方再去一趟也还叫人兴味无穷，所以我是尽可能地不谢绝好心人的邀请。但是这样的冲云破雾、穿梭来往毕竟有时不免感觉疲劳和烦倦，更加严重的是，本来就欠下的写这写那的任务就更加难以完成了。

待完成的任务当中就有这篇文章，下达任务的是我素来尊敬的严文井同志。文井是一个具有多种美德的人，近年来尤以奖掖后进为人所称道。不止一次有人告诉我：在文井同志家里，经常有一群青年作者围绕在他的身边。听到这样的情况总使我从心底涌出由衷的钦佩，所以当他在电话里叫我为钱世明著《李清照》小说写一篇文章时，尽管我欠债累累，深苦于无法清偿时，也只有一口答应了。

紧跟着钱世明同志来了。看来人到中年，但非常谦虚质朴，象学生一般的虔诚，反而使我感到不安；尤其是他临行前交到我手里的除去这本小说手稿之外，还有两本他的诗集和词集，在他走后我略翻阅了他的几首诗词，便发现他作诗填词具有深厚的功力，比起在报纸上常常见到的一些名人诗词真不知高明多少。我不免歉歉于迟至今日才发现在我们身边有一位这样高手的旧体诗词家。但我也不得不提出一点看法，他的诗词似觉旧词多于新意，缺少些现代精神。由于我看的只是约略几首，这意见未必准确。

但是下面便发生了使我为难的情况：作家走后不久我就必须动身踏上去舟山群岛的旅程，而且一路都处于高度紧张繁忙状态，完全没有看稿的时间了。怎么办呢？我行前把《李清照》交给我们家的第一把手了。我说：“凤霞，你看看这部小说吧，李清照是杰出的古代女作家，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你可以通过这部小说来认识认识她，提高和充实一下你的文史知识。”凤霞高兴地把稿子接过去了。在把稿子交给凤霞之前，我大概只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只能翻开看了几段。我没有可能得到完整的印象，只大致看到了作家的文笔是清新的，风格是民族化的。

时间过去几个月了，作者又来催交稿了。但是原稿早已取走，我只能根据凤霞手记的几页提纲式的读书札记，加一点我至今还留下的当时翻阅过几个片断糊的印象，写下对本书的观感。

凤霞说：这部小说有舞台形象，更好的是有戏曲舞台上的各种行当的形象。譬如说，有青衣、有花旦、有小生、老生、花脸、小丑……有文有武、正面和反面的形象都有。喜怒哀乐、离合悲欢都写得有情有节，有吸引人看下去的魅力。这是一个演员对本书的第一印象，观众要看好戏，读者要看好书，简言之是这里头具有大量戏剧性的情节。我想，这是符合事实的，是一个高度的评价。

第二、这是一部着力描写一对青年知识分子的生活遭遇的小说。对李清照、赵明诚的热爱生活，热爱读书学习，专心致志地对文化知识的探索，有细腻生动的刻划。写他们撙节生活享受，用节省下的钱倾囊买书，以读书求知为最大的幸福和喜悦；比赛记忆力，背诵读过书里的最美、最深刻、最富哲理的章节，作为生活中最好的娱乐。买书、爱书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美德，这对今天和明天的青年一代将都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第三、写知识分子的品质和气节。在我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历代的士大夫以及贫穷坎坷的读书人的崇高品质和重义轻利的优良作风从来就是我们的民族传统。但是近几十年来，一种愚蠢的极左思想，把这一切美好的感情和事物贬低和歪曲为什么人性论、资产阶级思想感情，甚至腐朽、反动的东西。本书在许多章节里写了感人肺腑的清风亮节，也写了权贵豪门、封建官衙的丑恶黑暗。在今天，为了扭转十年大乱遗下来的许多谬误和偏见，也是很有教育意义的。

第四、爱国主义历来就是我们伟大祖国长期存在的精神力量。李清照生长的时代是异族侵略、家国颠危、生死存亡的急难关头。本书在文人爱国这一重大主题方面有大量深刻动人的描写，并从而使原来只是满足于闺房读书之乐的女诗人走出家庭，闯入社会，开阔眼界，步入成熟。用赵明诚的语言：“你从前活泼，变成现在任性；从前豪爽，变成现在胆大包天……”从“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到“生当作人杰，死也为鬼雄”。李清照的思想变化写得是合理的，感人的。国难当头，文人常常是最敏感的，最痛苦的，伟大动情的诗篇也常常是这时候创作出来的。，第五、小说里写了忠奸、邪正的尖锐矛盾，写了颟顸无能的统治者——皇帝“遇难先逃”的丑态，写误国奸臣的可耻下场，和劳动人民纯朴无私、善良勇敢、患难相助、保卫国家的深情厚爱成为鲜明的对照。

第六、小说里体现了这样一种精神：勤思考，有理想，爱读书，能写作的人不怕孤独，永不寂寞。

以上六点，都是凤霞读了这本《李清照》小说之后写下的读后观感的潦草笔记的中心内容，由我把它整理成文的。这里面没提什么缺点，理由是：“我是用学习的态度看书的，这样我就容易满意。我在书里找寻对我有益的东西，不足之处我都不记，所以让我提意见我就提不出来。”看来这倒也是一种学习方法，而且也值得我学习。但是意见也不是完全没有，有一行字她这样写道：“‘赵搂着李，‘放屁，‘亲吻，‘偎在怀里，这样的词不大好，看着不调合。”这意见不一定对，也许是作者思想解放而这位读者思想不解放的原故。另外，我也提一条属于我个人的意见：我觉得，如同作者的诗词一样，就这部小说看来，尤其在写作风格方面，也有旧词多于新意的现象。我希望在钱世明同志的新作中有所突破，虽然我的看法仍旧是未见准确的。

李清照是中国文学史上少有的伟大女作家之一，她的词作震铄千古，而其生平事迹却流传甚少，没有详尽的记载。近年来以《李清照》为题的电影和戏剧相继问世而均病情节单薄或牵强；感人不深，盖由于此。钱世明同志的小说当然有很大篇幅出于虚构，但小说毕竟和影、剧不同，伸缩驰骋的余地要大得多，书中写出了不少感人的场面是难能可贵的。这篇文章写得十分荒唐，大概从来也没有人干过这样荒唐事。然而情况却就是这样，而且应该是“下不为例”，只有请严文井、钱世明同志和尊敬的读者大度原谅了。

一九八三年元月三日

(《李清照》，钱世明著，将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