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永奕
《日出》是一篇精美的抒情散文,发表于1959年。从刘白羽的创作发展来看,这篇散文是他进入抒情散文创作时期的标志,是他的代表作品。也是公认的当代散文名篇。
作者在起笔之时,没有急于挥洒彩墨,而是一往情深,运用童年时代已经产生了的向往,把你引向逝去了的岁月,唤起曾经有过的感情,甚至还使你涌起新的渴望与追求。这里,作者虽然未着色彩而先发情声,但情声中却能化出各种各样的日出景象。巧妙地引导读者用自己的生活和感情,去创造同作者笔底蕴含着的日出景象一样美好的画图。
有比较才能鉴别。按一般写法,开始就应落笔日出画面,绘日出之形,道日出之美。但作者弃旧脱俗,创新求异,在开头的几句话破题之后,立即轻巧自如地调转笔锋,借古人诗句,谈起“落日的妙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的确,王维和杜甫这些古代诗人留下的诗句,道出了落日的妙处,谁能说落日的景象不美呢?!可是,正如刘白羽感受到的一样,落日再好,“总不免有萧瑟之感”。“萧瑟之感”四个字下得很有分量,既表现了作者不同于古人的感受,又把荡开的笔在不知不觉中收了回来,随着感情的转折而展开了对日出的概括描写、精辟议论和热烈赞颂。作者写道:“不如攀上奇峰陡壁,或是站在大海岩头,面对着弥漫的云天,在一瞬时间内,观察那伟大诞生的景象,看火、热、生命、光明怎样一起来到人间。”这里,作者在对比,在议论,在表现含情蕴理的感受,同时也从中运用刚劲有力的笔墨,极精炼传神地勾勒了日出的画图,使你在形象面前增强对日出的感受。
“可是,太阳的初升,正如生活中的新事物一样,在它最初萌芽的瞬息,却不易被人看到。看到它,要登得高,望得远,要有一种敏锐的视觉”。不错,从大作家描写日出的情况来看,从实际生活经验来看,只有登得高,望得远,并且还有一种敏锐视觉的,才会看到太阳的初升。刘白羽从这样的感受中,又开始了对观赏日出的追求。作者说:“从我个人的经历来说,看日出的机会,曾经好几次降临到我的头上,而且眼看就要实现了。”读着这样的文字,我们心里溅起欢悦的浪花。作者将把我们从大作家的书本里,带往他亲眼目睹的大自然的日出之地,以实际的观感给我们绘制日出的壮观。但是,“欲速则不达”。当我们急切地跟着作者奔向“印度最南端的科摩林海角”,又登上中国黄山的时候,日出并没有看到。不过,如果我们细心品味作者的匠心,那就不仅不会失望,反而会为他的运思落笔击节叫好。这里,在作者把笔一放再放,一抑再抑,产生曲折跌宕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巧妙地使用艺术的“虚”笔,分别在“望得远”的印度科摩林海角和“登得高”的中国黄山,描绘了两幅日出景象。
艺术充满了辩证法。以虚带实,以实带虚;虚实相生,相反相成,这是辩证艺术的一种体现。刘白羽深得这辩证艺术的妙处。请看他描绘的印度日出:“印度最南端的科摩林海角。这是出名的看日出的胜地。因为从这里到南极,就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的海洋,中间再没有一片陆地。因此这海角成为迎接太阳的第一位使者。人们不难想象,那雄浑的天穹,苍茫的大海,从黎明前的沉沉暗夜里升起第一线曙光,燃起第一支火炬,这该是何等壮观。”印度的科摩林海角,真是一个“望得远”的好地方,不愧是“迎接太阳的第一位使者”。在这样的地方,作者虽然“听了一夜海涛,凌晨起来,一层灰蒙蒙的云雾却遮住了东方”,日出并未看到,但是却不难从这看日出的好地势,想象到“升起第一线曙光,燃起第一支火炬”的日出景象。这里,作者实写自然环境——看日出的地势,虚写日出,也就是从科摩林海角的特定环境出发,运用联想和想象勾勒大海的日出。虽然是一幅“虚”出的画面,但因有“望得远”的环境描写,“虚”就有了“实”的根据,“虚”与“实”得到了很好的统一。再看黄山日出的描绘。作者登黄山时,逢到了徐霞客一样的遭遇:“浓雾弥漫,抵狮子林,风愈大,雾愈厚……雨大至”,日出还是没有看成。不过,作者却用极为详细的笔墨描写了黄山的地势:“黄山狮子林,峰顶高峻”,人们若有传说中的千里眼,可从这里俯瞰江浙,甚至茫茫大海。“这种地势,只要看看黄山泉水,怎样象一条无羁的白龙,直泄新安江、审春江,而经钱塘入海,就很显然了。”不言而喻,黄山狮子林又是一个叫人“登得高”而且“望得远”的好地方,古往今来,都是人们观赏日出的胜地。假若天顺人意,你遇上晴朗的早晨,站在峰顶高峻的狮子林,那一定会看到从江浙地区,以至从东海之上冉冉升起的一轮朝日,看到波动朝霞的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同时还会看到从你脚下奔驰流泻,溢彩泛金,几经曲折宛延,最后溶入朝霞的黄山泉水……作者描绘的黄山日出,虽然采用了和描绘印度科摩林海角日出相似的方法,但尽力在同中求异,似中求变。同是写看日出的地势,而黄山是“繁”,科摩林海角则“简”;科摩林海角有想象性的日出描绘,黄山的日出却“藏”在画里,不作丝毫的流露。这种“藏”而不“露”的表现,给读者留下了更加宽广的想象和联想的天地,让读者通过对黄山地势的感受,去创造作者隐在其中的日出壮观。
从作品的整个艺术画廊来看,虚写两次日出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用实写的日出壮景同它们相辅相成,形成既丰富多彩,又完整统一的有机体;从追求观赏日出的作者和读者来说,也决不会停留在欣赏从地势上进行联想和想象的日出。艺术需要新的创造,生活也会提供难得的机缘。
“当飞机起飞时,下面还是黑沉沉的浓夜,上空却已游动着一线微明。”本文艺术创造的高峰从这里开始了。这几句话,非常明朗地点出了作者的构图方法:视点上下移动,构成从万仞高空直垂地上的巨幅立轴。作者根据这样的构图方法,把彩笔上下挥洒,往来如飞。他先写“下面”黑沉沉的浓夜,“上空”游动着的微明;再写“下面”还是黑沉沉的地面,而“上空”暗红色的光亮向天穹上展开,把夜空愈抬愈远,而且把它们映红了;又写“下面”还象苍莽的大陆一样黑色无边,黑夜似乎还很强大,但“上空”日出的奇迹却正在诞生;接着又写“上空”被飞跃而出的太阳照得通红透亮,而“下面”的云层象灰色的急流滚滚流开;最后写“上下天空,一碧万顷”,把整个画面尽收眼底。一幅巨大的立轴,立刻光彩夺目地矗立在我们面前。不难看出,作者在描绘这巨幅立轴时,视点上下移动,彩笔来往翻飞。在对比中敏锐地捕捉上下色彩的不同变化,很有层次地逐步展示出来。而且,在这幅画中,作者还非常成功地汇集了前面各幅图画的描绘方法,把动与静、虚与实、繁与简、疏与密、浓与淡,熔于一炉,结为一体,将画面形象的创造推到更高的水平线上。
唐诗人白居易在《新乐府序》中说:“卒章显其志”。是呵,我们的亲爱的祖国——太阳升起的地方,正象朝阳一样光彩夺目,雄伟瑰丽;正象朝阳一样永远年轻,富有巨大的生命力。作者和千千万万读者热烈向往,孜孜追求,为之奋斗的,不正是祖国富强昌盛、欣欣向荣的今天、明天和未来吗?这时,我们回头想想作者在前面描写的一切画面,以及贯穿在画面之中的向往和追求,也就明白了其中的真正含义。“我们是早上六点钟的太阳”,文章的结尾,作者还在思索和体会着这句诗那最优美、最深刻的含意。而我们,无论伫立画前,还是走出画廊之后,何尝不和作者一样在思索在体会呢!苏东坡说:“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借用苏东坡的话来评价刘白羽这篇作品的结尾,也许并不算过分。
(摘自《名作欣赏》198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