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加利亚〕吉·斯达马托夫 江荣春 黄梅兰
“主宰这个世界的是爱情,
维护爱情的却是黄金。”
——摘自法语诗
太阳西沉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公园。
“亲爱的,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比爱情更有力量,更加美好呢?没有,没有啊!一切别的东西都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你说呢?”
“不,我的宝贝,我说有,有哇!”
“那是什么呀?”
“你嘛,李娜琦卡!”
她感到幸福,把头偎在他的怀抱里。
“然而,我觉得世界上还是有一种东西比爱情更有力量。”他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声。
“什么呀?”
“金钱!”
“沙夏,你说这种话不害臊吗?你——”
他用亲吻堵住了她的嘴巴,不叫她反驳。
“沙夏,那到底什么时候我们一同到你的豪华别墅去?”
“到我们的别墅去?什么时候?……哦,只要你乐意,明天去都行。”
那太妙了!我平生没见过大海,想必一定是极其壮丽、浩瀚无际的……”
“充其量,也大不过我们的爱情嘛!”
太阳没入地平线了。
一对恋人默默地互相偎依着。
大海。
公园从海滨顺着宽阔的山势迤逦延伸,里面耸立着一幢带阳台的豪华别墅。别墅的四周是五彩缤纷的花坛和几条铺着杂色小碎石的宽阔林荫道。
李娜和沙夏一同步出别墅。她每走一步,都要停一停。
“天哪,多美啊!你瞧这花坛吧,长长的、老长老长的,还有三种颜色哩!白色的、绿色的、红色的。它简直象一条巨型丝带呢!……沙夏,你听我说呀,这是我们的三色旗啊!……到这儿来,你快来呀!瞧这大海,多美啊!美极了!那栋小房子象一个精致的糖盒呢!是我们的吗?那小山岗呢?小树林呢?都是我们的吗?”
“都是我们的。”
“亲爱的,我太幸福了!我眼花缭乱、头晕目眩。这简直太可怕了,该不是一场梦吧?”
“幸福的确也有点象梦。”
李娜温情脉脉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俩手牵手地游进林间小空地。那儿覆盖着柔软、发亮的青绿草,周围点缀着高高的枝叶茂密的婆娑树;小空地的一角还有个人工洞,洞壁上镶嵌着几面玻璃镜。
入口处摆有一张大圆桌;桌子四周安放了椅子,桌子上空悬吊着几盏小电灯。从间隔很宽的两行树中央向远看,是一片蔚蓝色的汪洋大海。
李娜目不转睛地望着它。
“沙夏,这海也是咱们的吗?”
“不,大海是无主的,是公共的。”
她感到受了委屈,默然不语了。
沙夏用臂肘支撑在桌上,默默地、木然不动地坐着,脸部表情倏地严肃起来。
“亲爱的,你为什么突然发愁呢?在这举世无双的优美风景区,同我一起,你愁什么呀?出了什么事呢?”
“没有什么。”
“那你为何不愿抬头看我呢?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大海,或这个地方唤起了你对痛苦往事的回忆?”
“不是痛苦往事,而是可怕的往事。”
李娜霍地站起身来,扑向他。
“别碰我!”
她的脸陡然变白了。
“沙夏,你吓死我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骇人听闻的事。假若我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你会觉得这样绝佳的风景区都不过是一块凄凉的墓地。”
“我的天哪,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我一点也不懂。我请求你,不,我要求你,把一切马上告诉我!”
她双膝跪下,想抓住他的手。
“不要碰罪犯!”
李娜一跃而起。
“什么?!碰罪犯?”
“对,碰杀人犯!”
“你说什么?你疯了!”
“你坐下,听我说。我今天将失去你,失去一切,但我再也不能不说了。在城里,我一直守口如瓶,可在这儿不行了,不能再保持缄默了。这一带总有个幽灵在追逐着我:看一棵树吧,就仿佛看见他那悲哀的样子;看一朵小花吧,就会看见他那沉思的目光;望着大海吧,就会看见他那随波起伏的头颅和布满忧愁皱纹的前额……我求你别打断我的话,让我说完吧。你只知道,我父亲死后,我继承了他的全部遗产——带花园的豪华别墅、城里的楼房、工厂……然而,你不知道,这些东西本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这也难怪,我没有告诉你嘛!我原有个哥哥,他才是父亲这份遗产的真正主人,因为分给我的那份财产,父亲健在时就被我挥霍一空。问题是:哥哥死在父亲的前头……”
“那是天意呀!”
“天意吗?你为何不问他的死因呢?”
“那死因是什么?”
“你简直难以相信,不可思议呀!……我杀死了他!我毒死了他……就在这个洞口,就坐在这张桌子边。他坐在你的位子上。当时我们正一同进晚餐,谈笑风生。他突然宣称感到不适,要去躺一会;谁知就再也没能起来了……于是,这些东西,便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的财产。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迄今无人揭穿我的秘密,真正知情的只有我和你。……我讲完了。杀人犯是不能得到你的爱情的。往后,你可以自由地另选对象了。当然,假若你愿意,还可以把我交给司法机关。反正,我失去了你,剩下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不再吭声了,双手捧着头。
李娜毅然决然地走近他的身旁。
“沙夏,你是罪犯,杀人犯……也许是这样,我不知道。不过,就算有罪,也是对社会犯罪,在法律面前有罪。在哥哥面前有罪,不是在我面前。那个死者的幽灵不会出现在我们中间。要我甩掉你吗?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倒是现在,当你忏悔之后,我更加热爱你了。你一个人痛苦,多难受啊!从今以后,我愿与你分忧共难,风雨同舟。你既然把自己的全部秘密都告诉了我,那我就是你的同谋者。秘密将把我们永远联结在一起,爱情会弥合你心灵上的创伤。沙夏,你抬头看看我吧!你对我来说,还和从前一样清白无辜。别老想那个死人了。我们给他立个碑,做次弥撒,幽灵自然就不会再来纠缠你了。告诉我,你是哪只手撒的毒粉?是右手吗?我来亲亲它。让整个人世把它视为有罪的吧?而这只手将把我引向幸福。以后,我们可以卖掉全部家产,到国外去住。亲爱的,你要知道,从现在起,我更加强烈地感到我是属于你的;而你也比任何时候更加需要我的爱情。……”
她捧起他的头,狂热地吻着他的嘴唇。
“过去的事,就永远忘了吧,亲爱的!我们走!”
他们俩双双步出山洞。
“李娜琦卡。难道你真的还爱我吗?”
“不许你再提这件事!”
他脸色豁然开朗了,但俄而又转为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的狂笑声传遍了公园。
“他疯了!”她心里嘀咕着。
“怎么样,这出戏我演得不错吧?你果真相信吗?”
李娜茫然地望着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是一幕喜剧。我简直欣喜若狂了!现在我才真正知道,你是多么真挚地爱着我啊!”
“你说‘喜剧,为什么是‘喜剧呢?”
“很简单嘛,都是我臆造的,是恶作剧。”
“难道你不曾有过哥哥吗?”
“怎么不曾有过?现在还有嘛!他就住在国外。当然,我还是骗了你。说这儿的一切都是我的。不过,我相信你能宽恕我。一个能宽容杀人犯的人,自然也能饶恕一个撒谎者。我相信,你绝不会因为这华丽的别墅不是我们的,就不再爱我了,是吗,我的心肝宝贝?”
李娜还没来得及回答,庄园管理员就迎面而来。他走近沙夏,附耳低语了几句。
“李娜琦卡,实在对不起,我有要事,须离开几分钟。你先回房子去吧,我马上就来。”
于是,他和管理员一道离开了。
半小时后,沙夏回来了;可别墅里不见李娜。他跑遍了所有的房间,都不见她的踪影。他又跑到花园、公园、林间小空地去找,也是徒然。他便大声地呼喊起她的名字来。除却山谷的回音幸灾乐祸地重复她的名字之外,没有任何人答应。
他下到海滨,只见海浪冷漠地拍打着空旷无人的海岸。一个可怕的念头曾在这恋人的脑海中掠过。
“不,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怀着痛苦的预感,扭头朝回跑,不一会,碰上了园丁。
“你见到小姐吗?”
“她出去了,上公路了。”
“什么话也没说吗?”
“她只问了一声,这别墅是谁的?”
“那你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是你哥哥的。”
沙夏眼前骤然发黑了。
他身不由己地也踏上了那条平坦、漫长的公路。只见它蜿蜒地向前延伸。
路上不见李娜,只有茫茫的远方隐约地显出一个小小的黑点。它渐渐地、渐渐地与地平线融为一体了。
“完了!又一具活尸。”
他只得往回走,经过别墅高楼,来到林间空地,无精打采地坐到桌边。
大海冷漠无情地发着低沉的轰轰声。
他身在海滨,呆呆地凝视着奔驰的海浪,心却飞到了公路上,追赶那踪迹不明的意中人。
也许会有一天他能控制自己,安静下来,可是今天不行。今天他无限悲痛。因为李娜夺走了他半个心脏。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要是真的杀死了哥哥,内心还不至于这样痛苦。
(摘自《花城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