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统
纳兰性德和《饮水词》
纳兰性德(一六五四——一六八五)是清初的重要词家之一,王国维诩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虽不免偏爱,也可见影响之一斑。夏承焘先生以为“他是满族中一位最早笃好汉学而卓有成绩的文人。他的令词,是五代李煜、北宋晏几道以来一位名作家。”恰当中允,可谓不刊之论。
纳兰性德少年科第,席芬名阀,风度濯濯,足以睨视余辈。然而,这位相门公子却能结义输情,礼贤下士,尤爱交结颇为清廷畏嫉的江南士子。这在文网密布、满汉之见甚深的清代初期,是需要些胆力的呢!特别是吴兆骞因科场一案谪戍宁古塔,纳兰性德极力营救,乃得生于榆关,生馆死恤,最为感人。三百年来,传诵不绝。则纳兰之襟抱、气谊俱高,不止其文字足传而已。
但是这位才气横溢的贵胄公子并没有因为家世的高贵、自身的显赫和官场紧张的活动而停止文字著述活动。在他短短的一生里为我们留下了《词林正略》(未传)、《通志堂集》等书。尤以《通志堂集》为巨,包括诗、词、文、赋、杂识、经解诸作。著名的《饮水词》(包括一部分《侧帽词》)就收集在里面。另外,还考订、编辑了《大易集义粹言》八十卷、《陈氏礼记集说补正》三十八卷。编选了《今词初集》、《名家绝句钞》、《全唐诗选》等书。这些著述都是他在征鞍和杯盏的周旋中抽暇完成的。可以想象,如果没有孜孜向学的毅力和博大精深的才情,是很难在短短的十一、二年期间完成这样浩繁的巨帙的。
流传下来的纳兰词有三百四十八首。这些作品,跟他各个财期的环境、生活、思想感情的变化密切相关,生动地反映出各个时期的不同面貌。
富丽堂皇,绮罗香泽的生活描写,在《饮水词》中并不多见,大约不过三、四首。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生查子》“散帙坐凝尘”。这可能是诗人早期的作品。那时,他入世不深,正过着锦衣纨
悼亡哀痛的作品,在全部词作中占有相当大的篇幅。纳兰前夫人卢氏过早地死去,伉俪情深,无以自遣,这对于敏感、多情的诗人来说,打击实在太大了。这位富贵场中的幸运儿开始真正尝到了人生的凄苦,在精神上留下一条永远不能平复的伤痕。同时,也改变了他创作的倾向,满腔的哀戚就情不自禁地流露于词章了。如《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南乡子》“为亡妇题照”、《於中好》“亡妇生辰”、《青衫湿
不能和所爱的人结合,成为诗人一生的憾事。这个创伤较亡妻之痛更难弥合,长期折磨着他,在词章里也屡有流露。这也是诗人在作品中用“愁”“恨”特别多的原因之一。张任政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说“饮水词中用‘回廊‘梨花特多,意必于时于地,有所实指。”其实“梨花”很可能是写亡妻的背景,“回廊”则恐怕是与恋人相会的场所了。富贵荣华妨碍了爱情的自由,爱情生活遭到了摧残,纳兰没有象贾宝玉一样试图冲破樊篱,也不具备象曹雪芹那样为封建社会唱挽歌的条件。他是皇家的侍卫、相国的公子,终究逃不脱社会、家庭安排好的道路、只能把自己的难言之痛写入词章,对社会、对权势略表其郁挹与幽怨而已。这一类作品含蓄沉着、深厚凄恻,尽洗前人恋情词的脂粉气息,因此格外感人。陈维崧评之为“哀感顽艳”,似未尽其蕴。
康熙皇帝几次出巡都把纳兰带在身边,他还远赴梭龙安抚诸羌。在长期的旅途中,既尽览了祖国山川的宏丽,也饱尝了跋涉的艰辛,同时也拓展了词境。在创作上,除乡思以外,也出现了一些境界开朗、气势宏大的作品。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引录的《长相思》以及《梦江南》十首等。
“黄金如土,惟义是赴,见才心怜,见贤必慕。”这是丁药园祭文中的话。纳兰性德极重友情,他的生平好友如严绳孙、顾贞观、秦松龄、陈维崧、姜宸英等,都是不得志的文人。他以文会友、虚己纳交,摆脱了种族、贵贱的偏见,这当然也是纳兰热心汉文化的表现。几位朋友对他在艺术上的发展,也确实起了不少作用。以小令见长的纳兰,自和顾贞观相识后,长调词遂骤然多了,不能不说是受顾词的影响。这些长调词或叙事,或议论,
对于他的词,也有不同的评价,比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容若《饮水词》,在国初亦推作手,……然意境不深厚,措词亦浅显。余所赏者,惟《临江仙》、《天仙子》、《酒泉子》三篇耳,余俱平衍。又《菩萨蛮》‘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亦凄惋,亦闲丽,颇似飞卿语,惜通篇不称。又《太常引》云‘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亦颇凄警,然意境已落第二乘。”又说:“容若《饮水词》,才力不足,合者得五代凄婉之意。”这显然是一种偏见的产物,纳兰词有如天生丽质,毫不加以粉饰,主张意内言外,含蓄沉郁的常州派词人是不会欣赏的。陈维崧评《饮水词》“哀感顽艳”。顾贞观评作“凄婉”。丁药园把它比作“名花美锦,太液波澄,明星皎洁”。徐
我国词坛李后主而后,流派纷起,各标宗风,却很少有人再达到李后主的境界。词坛经过了元明两代的凋敝,纳兰性德以一个进入中原不久的满族青年,却能扫除浮嚣,使南唐坠绪得以重支,对于词学的发展,其功不小。可惜的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充分发挥其才华,就过早地去世了,如果天假以年,他在词的风格上很可能转向苍劲、俊迈的一路。因为在他死后三年,家庭就开始走向败落,这将给诗人造成的影响是可想而知的。
康熙一朝的文化最为繁荣,为有清二百几十年的学术和文艺的发展,奠定了基础。词坛先后兴起了以朱彝尊为首的浙西派和以陈维崧为首的阳羡派,两派各以温柔敦厚和骏发绰厉而风靡一时。但是,在创作较为自由的清初词坛,作家如林,风格各异,也绝非两派所能牢笼。纳兰性德就是以取法南唐,情致深婉而濯立于当时。平心而论,从抒写的内容来看,纳兰显然没有朱、陈那样深厚的明、清易代之感受,显得消极;从当时词坛总的发展趋势看,纳兰和朱、陈同是在努力转变元、明词的庸弱风气,他们的客观效果一致,都产生过积极的作用。
(《饮水词》,天风阁丛书之一种,将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