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程
沈祖
书中所选各诗,传世或有异文。释者勤加比勘,择善而从。如韦应物《滁州西涧》首句,通行本皆作“独怜幽草涧边生”;生,此作行,韵致较胜。张仲素《燕子楼》(此诗是张仲素拟关盼盼作,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列入关盼盼作,误)之三“适看鸿雁洛阳回”,洛阳或本作岳阳,就地理位置而言,似以岳阳为当,鸿雁南飞决不会经洛阳再绕道徐州的。但释者揣摹诗人意旨,关盼盼的丈夫墓在洛阳,她见到鸿雁,感物思人,认为它是从那里飞来。这样理解意味更深,可觇其设想之细致。又如王昌龄《出塞》第三句,各本无不作“但使龙城飞将在”。龙城,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塔米尔河畔,与李广毫无瓜葛。李广为右北平太守,治卢龙县;卢龙只能简称卢城,作龙城,分明是张冠李戴。时人亦有指出(张燕谨《唐诗选析》),但不敢擅改。唯宋刊本王安石《唐百家诗选》作卢城,今从之,亦显出其胆识和精审。
诗人的思维往往不遵循正常逻辑,其表现形式亦有跳跃,有浓缩,有时会在时间或空间上与全篇失调,凭借音律和色彩巧妙地在读者面前蒙混过关。但却瞒不过本书的著者,她会立刻揭穿,然后寻绎来龙去脉予以补置。如杜牧《过华清宫》“长安回望绣成堆”,长安离华清宫已远,如何望见?无非是诗人心眼里的见识。其解释张继《枫桥夜泊》,更为出色。此诗以夜半钟声为世传唱,尤受日本人激赏,于中日文化交流,影响很大。但首句“月落乌啼霜满天”,天色将晓,已非夜半,两美殊难双全。甚至有人说诗家借景立言,惟在声律之调,兴象之合,区区事实,彼岂暇计?无论夜半是否,即钟声闻否,未可知也(《唐音癸签》引语)。就连乾隆立在寒山寺里的御碑也题作寒山晓钟。释者别出新解,说是诗人为了突出一夜无眠采取了倒叙的手法。以首句领出在拂晓回想午夜泊舟时的所见所闻,而将时间协调起来。按李剑国《诗苑漫步》亦持倒叙说,不过他以前面两句领出后面两句,较为逊色了。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本是作者和读者的共同创作。本书释者真是位认真而别有慧心的读者。
绝句仅仅四行,布局当然力求经济,通常多运用起承转结的章法。因此,标点绝句,第一、三句加逗号,二、四句用句号,或者是感叹号和问号(那是一望可知的),其它句末符号常靳而不予。这几乎成了风尚。但是诗毕竟不同于八股文,曲折变化很多。那种标点法只起句读作用,不起语法作用,无裨于鉴赏;而绝句,其实是无须乎句读的。本书正文附录连同旧释凡二百七十八篇诗,除杜甫《三绝句》之一的第二句末用了个逗号,朱庆余《闺意献张水部》第三句因引出问句,用了冒号,其它竟完全是统一规格。于是有的标点与解释格不相入了。例如元稹《刘阮妻》“芙蓉脂肉绿云鬟,罨画楼台青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据释义,前面三句是列举值得令人留连忘返的人和事物以反跌下文的一问;那么,第二句应用逗号,第三句也应用冒号为是。试取吕叔湘先生编注的《英译唐人绝句百首》比看,其中本书著录各篇的第二句末,很多加分号的,就较能传达其转折层次,启发领会。那种句读式的标点,不能不认为是憾事。这里说是憾事,更因为释者不幸以车祸逝世,本书是就遗稿整理出来的,原来恐怕是还没有加上标点的吧?
(《唐人七绝诗浅释》,沈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