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年
去年,在香港一间精美的展览大厅里,热情的观众和许多国家的艺术家簇拥着一位富有诗人气质的青年,117个花篮为他的画展增光添彩。这已不是头一次了,无论是在日本举办画展,还是应邀去加拿大讲学,他都是满载友谊和荣誉。一位香港老朋友流着激动的泪,对他说:“范曾,我找你三天了,你为我们中国人争了一口气!”
范曾是集诗、书、画三绝于一艺的青年画家。他是诗人,画中流露诗情,使人浮想联翩,神游画外,得到诗一般美的享受。他的书法长于气势,刚健婀娜,奔放顿挫,提高了绘画笔法的表现力。他画人物,总是从画眼睛开始,信手挥写,无须起稿,不拘绳墨,挥洒自如,一气呵成,形神兼肖。他把诗、书、画融为一体,形成自己独特的一种情调,一种风格,一种旋律,一种感染力。风格即人。范曾的性格是直率豪放的,铸成了他书画情调气格,感情充沛而好恶分明,直率而不假修饰,不媚流俗而时见逸趣,感情激越之中不无思想,若不经意的泼墨中蕴积着内在的力量和深厚功夫。他的《杜甫像》笔走龙蛇,诗题锦绣,然而它的动人之处,却主要是老杜那自然流露出来的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操,那瘦骨嶙峋,象一块坚毅不拔的岩石巍然耸立。他那充满忧患的面部,正在无声饮泣,痛苦然而倔强。……几年来,范曾一直画着那些千百年来为中国人民所景仰所喜爱的传说人物和历史人物:炼石补天的女娲,捉妖降鬼的钟馗,傲视帝王的李白,临危慷慨的嵇康,都在他的笔下显出中华民族的高风亮节。他说:“我爱这些人物的人品,他们明大义、轻生死,穷且益坚,富贵不淫,威武不屈,正义凛然!这些人之永远为人民所怀念,是由于他们具有中华民族的优秀品德,是因为他们体现了中华民族世代相传的骨与魂!我要把自己对祖国,对民族的一腔深情,倾注到我所塑造的形象上。”
范曾出生于江苏一个诗书世家,自幼深受诗情画意的陶冶,又聪明好学。17岁考入大学,先学历史后攻美术史,20岁才走上自己艺术的道路。他博闻强记广筑基,持之以恒不畏难,能背诵数十篇古文和上千首古典诗词。这就使他更加了解和热爱祖国悠久历史和伟大艺术。他在学院组织诗社,在《发起书》中激动地写道:“我们的祖国是诗的祖国”,“不朽的民族,伟大的祖国,需要我们为它纵情歌唱。画笔能绘出无声的诗,诗歌能唱出有声的画。一个美术工作者,难道不需要以诗人的心灵去感受我们时代脉搏的跳动吗?”他正是从这里开始诗、书、画三绝妙合的追求和艰苦的登攀。他的毕业创作《文姬归汉图》,这心血的第一颗耀眼的结晶,饱含着对祖国和人民炽热的爱,赢得了美术界好评。艺术是以情动人的,首先要求作者自己的心灵美。他追求的并不是三绝炫人的技艺,而是深情地表达对中华民族骨与魂的追慕和崇敬,表达我们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信念和奋斗。
自中央美院毕业后的十数年来,他的生活是清苦而充满坎坷的。但他常用罗曼·罗兰的话激励自己:“清贫不仅是思想的导师,也是风格的导师。”他追求的不是物质的富有,而是精神和艺术的富有。在午门内西侧的一间小小朝房里,别无长物,四壁挂满了诗画,还有生字卡片。每当夜深人静,室内一灯莹然,他仍在刻苦学习。时而挥笔,时而吟哦,发愤忘忧,乐以忘餐,经常是随便填块馒头充饥。有一次,他精神过于专注,竞抄起盛满墨水的杯子当作茶水一饮而尽。他以非凡的毅力临摹古今中外数以百计的名画,由于长年伏案,致使胸骨变形。刻骨铭心的锻炼,使他在用白描造型传神上,练就了过硬的本领。即使是在十年浩劫之中,自己受到无情的批判,热情和才能被沉埋在干校的荒草里,个人生活又连遭不幸,打击一个接一个,他没有倒下,没有放弃自己的事业和追求。无论是霜晨雨夜,还是荷锄持耒之余,都坚持写诗作画。烈日下趴在黑板上画,到县城买点粗纸劣笔画。读书时李可染老师曾专门写给他的一幅“七十二难”,使他懂得了推进民族艺术必须继承前辈优秀画家代代相传的精神品格,有知难而进的献身精神,百折不挠的鲲鹏大志。他凭着经历“七十二难”的不灭雄心,攀登艺术高峰,给泼墨大写意人物画的新生贡献了自己的心血,形成他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正是对祖国、对艺术诚挚深厚的热爱,铸就了范曾的艺术良心,“慷慨燕赵士”——见义勇为的正义感,对“四人帮”一伙倒行逆施进行勇敢的斗争。当老画家黄永玉被押到所谓“黑画”展览会示众时,范曾却上去紧握老画家的手大声说:“你的画我看不出黑在哪里!”使黄永玉深感“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袖口十年香”。在伟大的“四五”运动中,他不仅为一些青年润色诗词,而且代表美术工作者的心愿向敬爱的周总理献上挽联。他虽在被追查之列,却仍不顾个人安危,没有放弃艺术家的职责,有感于鲁迅小说旨在“慰籍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决意用白描为鲁迅小说插图,去增进为真理而斗争的人们的勇气。然而却在这时,他突然消瘦,恶性贫血,经常晕眩,医生说他很可能患了癌症,并要他住院手术。无畏的勇士,宁愿倒在沙场,也不愿倒在床头,何况斗争正需要他。他陷入了撕心的痛苦之中。他想,自己留在世界上的时间也许不长了,可至今没给祖国人民留下什么。他不允许自己带着终身遗憾而去,忍着难以忍受的剧痛,夜以继日地拼命作画。躺在病床上,一块三合板便是他的画案。手术之后,他又推被而起,手捂伤口扶案疾画。身体太虚弱了,画出来的全是双线。他不宽容自己,一次次返工重来,直至满意。他以顽强的毅力和火一样的热情,与时间赛跑,同命运搏斗。他胜利了。画集终于在医院完成了,手术后的化验也证明他不是癌症。他风趣地说:“原以为它是我艺术生命的结束,现在成了我的新起点了。”
“谁谓长空无险阻,宁知广宇有康庄”,他用这两句诗表述自己多年艰苦探索,终于找到更适合自己的艺术语言,初步形成自己的风格,在泼墨大写意人物画上达到了新的境界。他现在是中央工艺美院副教授。他知道前面的路是漫长而艰巨的,稍一松懈就可能后退。因此,在登黄山时他感慨赋诗言志:“攀登近绝顶,路陡更倥偬;后路早已断,前行见大勇”,怀着这坚韧不拔的信念,背负着发展民族艺术的重任,他继续向前,披荆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