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过蓝天

1981-08-20 05:13韩少功
中国青年 1981年13期
关键词:晶晶鸽子队长

韩少功

它是一只鸽子,但有人的名字,叫晶晶。它饿了,落在屋檐咕咕叫,左顾右盼,总希望看到那个人的身影。晚霞已经越来越红了,炊烟已经快飘尽了。要是平常,“那个人”早就回来了,担着柴,或扛着耙头,老远就打响一个长长的呼哨,一招手:“晶晶,过来!来!”于是,晶晶飞过去,落在那个带有汗渍气味的肩上,挺胸四顾。那个人会轻柔地抚摸它,从口袋摸出一把稻谷,有时还有晶晶最喜爱的绿豆……

那个人还给晶晶安了个古怪的名字:“通讯科长”。叫得多了,晶晶知道是叫自己。他把它送上天,挥挥手指着北山。晶晶懂得他的意思,展翅腾空,向北山顶一座木屋子飞去,当木屋里的人在晶晶腿上缠上一个竹筒之后,它再越过山峰飞回来。这时,主人常常兴奋得笑容满面:“这样快?老子要是真当了气象局局长,就宣布给你提高工分!”他取下竹筒,就伏到木箱子上忙去了。忙完了,会一拍大腿跳起来,伸伸手臂,摸出一个闪亮的铁匣子,塞进口里左右拉动。于是奇妙的声音就发出来了,象清晨雀噪,象流水回环,象阳光流过密林,雨点敲打绿叶……晶晶常常被这种声音惊得发呆。

现在那些声音没有了,食物也没有。牛犊饱了,正舔着母亲的肚皮。乳燕困了,正躲进妈妈的羽翼。人呢,在饭桌边与亲人团聚。可晶晶多么孤独饥寒啊!它要找他。

它飞到桌上,桌上只有两个烟头,还有半钵剩菜。它飞到床下,床下只有破球鞋臭袜子。它飞到门外那个白箱子(气象百叶箱)上,四周仍然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它失望了,焦急了。鸽子的锐目,可以帮助它发现云外的来客;鸽子的记忆力,可以帮助它在远走数年之后认出自己的旧巢。但现在,它们都无法使它发现那平发,那圆乎乎的脸,那有力的嘴角……

他是一个人,但有鸟的名字,外号叫“麻雀”。

在公社里整整一天的“外交活动”,累得他浑身筋骨酸痛,脸部肌肉也紧张到了极点——那是陪笑脸的结果呀!唉,招工!招工!一切都为这个头痛的事旋转。给公社秘书递烟,请招工师傅喝酒,装出谦恭和诚实,又迫不及待地吹牛自夸。要招有专长的人吗?那么快请看吧!我马上给你来一个底线切入、反手上篮,嚓!这是市甲级篮球队主力队员的水平。不行吗?那我再给你来一段草原红卫兵之舞怎么样?要会吹口琴的吗?要气象观测员吗?要……我还会修锁配钥匙哩!可惜这样说出来就一定会引人大笑了。当然,有的知青完全不必这样劳神费力。有“关系”的,到邮电所挂长途电话去了。想“踩人”的,到秘书耳边打小报告去了……呸!真是妈妈的“彻底暴露”。乱纷纷豪英四起决雌雄!

现在,他坐在床前,抽完了第四根“喇叭筒”,长叹一声,把晶晶唤到手肘上,摸摸它的头,用手指梳齐它的羽毛,想了想,又翻出箱底的一个红袖章,剪下一道红绸带,把一个鸽哨系到了晶晶的腿上。

“咕咕,咕咕。”晶晶对红色感到害怕。

“不要怕,这样漂亮。知道啵?”主人翻开箱子,摸出稻谷,绿豆,还有两颗糖。他剥开糖纸,把糖咬碎,送到晶晶的嘴前……

这样丰盛的食物,晶晶好久未见过了。“咕咕嘟嘟——”它伸伸肢和膀,尽量响亮地发出一串声音,表示兴奋和感激,眨眨眼,啄起绿豆。

主人端详它,开腔发声了,这不是鸡鸣狗吠,是人的语言:“晶晶,我们就要分手了。我实在舍不得你走,可有什么办法呢?知青一个个都进城了,你的主人还能一辈子当‘农大哥?我一无爸爸在省里当局长,二无钱买的确良送人情,钻了点数理化又无人赏识。好容易,今天才打听到,那个招工师傅最喜欢鸽子,我……”

这种语气和脸色,使晶晶感到奇怪。他在跟谁说话?是跟门边那条狗吗?怎么啦?是门外要下雨吗?不然为什么声音这样闷?这样哑?

“这个知青户就剩我们两个,不过朋友总要分手,你不要怪我,好好地去吧。”主人摸摸晶晶的头,两手合十,闭上双眼,“你明天就要坐汽车,上火车,到北方去了。我保佑你一路平安,今后无病无灾,阿弥陀佛……”

晶晶不懂这些声音。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伸缩着颈,又发出欢呼。主人把它提起来,最后一次看看它,把它塞进一个硬纸盒。里面多暗啊!多闷啊!晶晶开始不安地大叫,扑扑地挣扎。

“你是要透气吧?”主人找来剪刀,挖了两个“天窗”,方方正正,纸盒简直成了精致的小屋。

晶晶想把头挤出窗,还在叫。

它不习惯新窝?主人想了想,把晶晶的食水盆、衔来的树枝棍子、经常戏耍的乒乓球,都塞进了纸盒。

“咕嘟嘟,咕嘟嘟——”声音仍然凄婉而惊慌。

主人几乎想打开纸盒了,已经动手解绳结了,但终于又系上,狠狠地系紧。他默默地蹲在门口,摸出了口琴。他看看天,也许想用琴声让晶晶安静,也许是让“朋友”最后一次听他的吹奏,也许,也许他什么目的也没有……他猛地吹响了。那是《三套车》,知青中的流行歌。声音能使人联想到呼啸的雪花,颤抖的冰凌,一望无际的茫茫大雪原。歌声从冷冷的历史中飘来,那是在一个异邦的河岸上,一个车夫的歌唱——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着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财主就要把它买了去,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晶晶安静了。

它晶晶不知在黑暗中呆了多久。它吃得少,睡不安。纸盒不断地晃荡,经常有刺鼻的气味(汽油味),有震耳的轰鸣(火车车轮声),使它恐惧地发抖,不安地叫唤。

不知过了多少天,突然,眼前亮起来了,一股新鲜空气扑了进来。也许是破晓天明了吧?它下意识地缩紧身子,往后一坐,猛地一弹,箭一样射了出去……

“哎呀!你怎么搞的?随便打开盒子!我的鸽子!鸽子哟……”那陌生的声音,是什么意思?晶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想远远地躲开,逃走了。

它打了个寒颤,羽毛不自觉地收紧。这是什么地方?太冷了,也似乎太干了!它记得家乡充满绿色,而这里黄蒙蒙的。它记得家乡清凉的雾,而这里一片迷乱的飞沙。它记得家乡的群山中,有个美丽的湖,里面总是有蓝天、白云和一只与自己相象的鸽子。湖边有几棵树,最小的那棵树下有几块摆成三角形的石头,找到那石头就可以找到穿过竹林的小路了,找到熟悉的屋顶和鸽箱了。而这里呢,大概离家乡很远很远吧?

它越飞越高,想瞭望得更远。高空风小了,很静,但寒气更重。它全身一阵紧缩,盘旋着,寻找着,用全身力气呼唤家乡的朋友……

晶晶累了,感到有点昏眩。突然,它头一挺,全身一震,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好!那是什么?那穿透云层而来的一个黑点,不是一只兀鹰么?而且本能告诉它,那不是嗜食死尸而是专找活物的凶敌。那黑云般的翅翼,阴深的眼光,尖嘴利爪,甚至根根颈毛,已经带着一股无声的阴风,近了,更近了……

只剩下一个意识——逃!

他一早醒来,望着横梁上那个空空的鸽笼。咕嘟声再不会有了,一条球裤换来的绿豆,还剩一大半,也没用了。这间房子更显得冷清。但谁料到,这次“鸽子外交”同样失败!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卡在“公社推荐”这一关。妈妈的!公社秘书明明是想安排老上级的儿子,却笑嘻嘻说革命工作行行重要,广阔天地大有前途,山区需要知识青年,尤其需要象你这样有科研志向的新人……呸!呸呸!

一个老人喊着他的名字,咳了一声,边卷烟边把光头探进房门:“还没吃早饭啦?要吹哨子了。上午在丝瓜冲散dang粪。”

“队长,我……手痛!”他挪下床,右手腕一弯,好象再不能伸直了,“哎哟哟!哎哟!怕是生了骨瘤……”

“那,那你就去看牛吧。”

“看牛……”

老队长没注意他的暗笑,吧了口烟,走了。临出门补了一句:“快些搞饭吃吧。我摘了点新鲜辣椒和黄瓜,在门口。你那个菜园子,也要趁天晴上点粪水了。莫懒啊!”原来他把一篮菜放在门槛边。

队长送菜已是常事了。当然,他的关心还包括讲授为人处世的道理,还包括——他不知道养鸽子有什么用,总说应该养几只下蛋的鸡。他也不知道铁哑铃有什么用,总是劝“麻雀”把它拿到铁铺去打两把好耪锄……

“麻雀”有点感动,但并不后悔刚才的“手腕弯曲表演术”。他实在、实在不愿在这个山冲与泥和粪打交道了。他记得六年前刚下乡时的情景。那时他有多么火热的幻想啊!他是瞒着母亲转户口的,偷偷溜进汽车的。他渴望在瀑布下洗澡,在山顶上放歌,在丛林中燃起篝火,渴望与朋友们在这里建起“红卫兵根据地”——就象康帕内拉幻想中的“太阳城”。还想靠自学当一个气象专家,登上现代化农业科学的殿堂。当然,他也要让手上生出那值得自豪的硬茧。第一次上山砍竹子,他凭着年少气壮,不顾劝阻砍了百多斤。不料下山时,他逐渐跟不上队伍了,一步一跪,肩痛心慌,竟远远落到了最后。在一个急弯处,竹子太长,两端都抵住了岩石,卡得他不能动,放又放不下,草丛里su响,一条蛇倏然逝去。天色渐暗,四野没有人影,眼看就找不到归途了。他急得哇哇哭起来……后来,队长举着松明子来接他。

但这些并不使他泄气。那么是什么使他学会了“手腕表演术”呢?他想不清楚。他只知道,第一次招工的消息给人震动太大了,地位分化的可能和现实,使朋友们的热情消失得太快。关于托洛茨基和德热拉斯的讨论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队长家里留下的“社会调查记录”,卷烟了。与公社干部的不和,与农民的纠纷,知青内部为大事或小事发生的争吵,使大家在入睡前更多地想起了自己的出路。一个个都走了。有的是靠爸爸一张字条当兵走了;有的是靠“批林批孔讲用”进大学去了;有的则公开宣布姑娘和金钱是目标,户口也不要,藏着匕首下山。连那位曾热情为自己管衣服管钱粮的“她”,也摆摆手走了,至今没有音讯……于是,这个热闹的知青户,只剩下“麻雀”和晶晶。现在,又只剩下他!

好久没打柴了。稻草太湿,烧得烟直冒,呛得他辣泪翻涌。他两脚踏灭烟火,打开收音机,里面正在播“气象形势分析”。要是往常,他要赶快记录,然后加上自己的观测,靠晶晶取来的山上那位林场职工写下的数据资料,再作出判断预报,给公社广播站打电话。可现在,他啪的一声把收音机关掉。

收音机旁有一封信。那是一位老同学写来的,昨天已经看过:“……老弟,你白长了一个脑袋。要干部推在(荐)你,实在容易。上策是让他们喜欢你,有这号本事没有?再不就是让他们怕你,专给他们找麻烦,让他们脑壳痛,逼他们甩包付(袱)!我就是这样成工(功)的!……”

让他们怕!“麻雀”又把这段看了一遍。对呀!如今软的怕硬的,硬的怕忘命的!老子破罐子破摔,妈妈的,让他们六神不宁!

晶晶感谢那只灰鸽。要不是它,自己早被老鹰撕成碎片了。当时自己一个劲奔逃,忽儿俯冲,忽儿腾空,但那个巨大的敌人始终象一片乌云笼罩头顶。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被刺树挂住,掉了两片羽毛,未感觉到痛,但身体不平衡了,速度慢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晶晶看到了它。“咕嘟嘟——”,那是召唤吗?晶晶飞过去,跟着它飞越一片枣林,滑过一个麦场,然后钻进一个大石磨下的窄缝里。这里老鹰无法挤进来,而且附近有人影,有狗吠。老鹰果然只敢在高空盘旋,绝望地叫喊着,最后丧气地走了。

“咕咕——”晶晶向灰鸽子拍拍翅膀,发出亲切娇柔的声音。

灰鸽子走了,不一会儿,又带来一大群鸽子。这是个多么热闹的“社会”啊!雄的,雌的,长的,幼的,白的,灰的,此起彼落地飞翔和跳跃,鸽鸣鸽哨响成一片。大家都打量着这个浑身雪白的新朋友。几只雄鸽还大声叫唤,蓬松羽毛,显示声音的圆润洪亮,展示宽阔的肩幅和挺健的龙骨。

“咕咕咕——”晶晶兴奋起来。它尝够了孤单的滋味,渴望汇入那火热的集体。没有集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尽管那集体里面也会有不愉快,也会为着食欲和情欲而常常发生争斗。但群居才有生存和发展,才会孕育欢乐的歌唱哩!它们扑扑地从一块麦田飞向另一块麦田,从一个屋顶飞向另一个屋顶……

但晶晶不安神,还在瞪大眼睛寻找什么。欢乐不能使它忘记“那个地方”、“那个人”。那里有青山中的湖,有山顶的小木屋。它不是应该飞到那个小木屋去,取来那个小竹筒吗?它怎么能停留在这里?当然啦,这里有食物,有朋友,但好象还少了点更好的东西。是的,还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

它扶摇直上,又徘徊飘落,引得鸽群追随它求索上下,投来种种惊疑、询问的目光……

天色暗了。首先是两只胖鸽发出了疲倦的呻吟,接着是一只麻色雄鸽发出了回家的号召。什么新鲜东西也没发现的鸽子们,渐渐不满意外来者的引导了。咕嘟——咕嘟嘟——它们用嘴啄着羽毛,清洗泥灰。它们摇着尾巴,恢复了如常的自在和安闲。当他们动身回巢时,发现晶晶还孤零零地立在一个废碉堡上。

如果它们是人,那么一场对话就会在这里开始了:

“你还要干什么呢?”朋友们问。

“我要寻找。”晶晶回过头来。

“你找什么呢?”

“我……要寻找。”

鸽子们耸耸肩,发出杂乱的“咕咕”声,好象在说:奇怪!奇怪!它们劝晶晶跟它们走——是的,它们什么也不缺少,什么也不必去寻找。咕咕,它们吃了就玩,累了就睡。在满足之后,它们是慷慨大方的。在饥寒面前,它们并不缺乏勤劳。但它们不幻想,只有刚出壳的乳鸽才幻想啦!咕咕,它们有祖先,也有后代,有自己的窝巢。它们安于现状,所以就少一些烦恼和孤独。咕咕!

“不,……我要寻找。”晶晶低下头去。

鸽子们终于扫兴地飞走了。大地静下来,寒冷混在夜雾中漫淹过来。地头有一个金闪闪的圆,记得它有时象一个钩,有时象一个桃,今天怎么又大了呢?记得有一次晶晶向它飞去,想啄一啄它,但飞了好久好久,它还是远远的。现在,晶晶要去寻找心中的一切,也会象那次一样吗?晶晶能够找到吗?

晶晶突然听到身边有扑扑的声音,回头看,是那只灰鸽——哦,它没有回去。

他开始了“新战略”。那天,燕子低飞,水缸出汗,蚂蚁筑坝,回声沉闷,明明是要落雨的征兆,但他偏不打电话去纠正县气象站的预报。眼看一场暴雨喊下就下,晒的一坪油菜籽全被打湿了。刚下田的千多斤碳氨,被山水一盖,只怕肥水跑走了一半,急得老队长跺脚喊皇天。公社秘书也急了,下队来找他,要他继续当好“业余气象员”。他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发起进攻,报以拒绝嘲笑不算,还故意口口声声说没衣服换了,要借秘书身上那件的确良卡其的中山装。衣服当然没借到,衣袋里一包烟却被强行“借”走了,秘书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又不好发作,拔腿就走,生怕他又来搜钱和粮票。不几天,秘书的话就风传下来了:“什么知识青年?简直是城里的街痞子!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打,先把他管起来!”骂归骂,“街痞子”对此并不害怕,哼!正要让他头痛哩!

看牛,当然也不能太老实。一上山,他就一个大字躺在地上呼呼睡觉,要放牛伢给他打扇,摘杨梅来“供奉”他。结果牛吃禾,牛打架,闹得队上鸡飞狗跳。那天收工点数,发现少了一头黑牛。

“我的娘,何得了!”队长在禾坪里急得团团转,“那只牛婆刚抱福,万一跌到kan下,出手就是千多块咧!”社员们也惊动了,围拢来叽叽喳喳,对他投射埋怨的目光。

“我一双眼睛,哪里管得那样多?鬼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他坐在地上装得满不在乎。

“你是一个人,你要拿工分的呀!”

“我才不稀罕工分!”

“那你吃什么?要你喂点猪,你懒,要你出粪平田,你又说做不了。看牛也当好耍?你你……”

“我怎么样?我早就不想在这里干了。你们讨厌我,谢天谢地!跟大队公社进一言,把我送出去吧!”

队长的胡子都翘起来了,一跺脚:“你枉吃了二十多年的谷米哟!”转身就走。好象记起了一件事,回头气冲冲地把一顶斗笠对他一丢,然后才离开。

这是新斗笠,蔑丝细密光亮,外抹桐油,内有纸花。几天来总看见队长一歇工就编,没想到是为自己编的,闯祸者一阵慌乱,张开嘴,想叫住队长说点什么,但那个老人一边吃力地咳嗽,一边急匆匆下垅找牛去了……

深夜,队长和两个队委找牛还没有回来。山上有松啸竹喧,间或有野猪叫,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声音。唉,他们找到牛没有?队长会碰上野猪吗?肚子饿吗?会摔跤吗?队长的老婆和孩子还在灶边等待吧?……“麻雀”终于披上衣,提着马灯出去了。高一脚,低一脚,四野黑森森,只有点点萤火飘忽不定。他后悔真不该故意怠工,真希望尽快找到队长,一头扑进老人的怀中。但他捶捶脑袋,又止步了……

对!不能中止自己的“战略”,妈妈的,做事做到底!咬牙关挺住!继续“表演”下去!这个世界上强者生存,蜂有刺,狗有牙,牛有角,自己怎么能这样软弱老实?对!应该回去!喝酒!睡大觉!……

他想了想,偷偷把一包香烟塞进队长家的门缝,然后跑回家去了。

它们飞向南方。

脚下有波浪撞击的声音,大概是一个大湖,或是一条大江吧?到处弥漫着浓雾。晶晶和灰鸽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既看不到阳光,也听不到人或兽的声音。只感到翅膀已经潮湿了,很沉,象有股无形的力量拖着自己往下坠,但一听到波浪声,它们意识到灭顶的危险,于是尽最大的力量又飞上去……

它们不记得这些天来飞过了多少高山、大江、平原。记得那天的暴风雨,真是惊心动魄!天地似乎卷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树杆喳喳地被风刮倒,巨风抓住杂乱的沙石抛向高空,又重重地摔下去。晶晶它们无法控制自己,被风一次次掀倒,撞在树杆或岩石上。踉踉跄跄飞了整整一天,最后又发现飞回原地,发现了那根曾经告别过的歪脖子树……

它们没有灰心,继续挣扎着向前。好,现在终于有希望了!空中渐渐暖和了,地上的绿色多了起来。还有那镜子般的湖泊,玉带般的渠道,多么眼熟呀!“那个地方”也许就快要到了吧?

感谢灰鸽,热情而勇敢,增添了一路上的欢乐。遇到老鹰,它掩护晶晶先行逃走;夜里栖息,它警觉地注意黄鼠狼的脚步声;晶晶打冷噤时,它亲切地靠过来献出温暖。它还那样善于歌唱、喜欢歌唱:“咕—— 嘟——咕——嘟——”

它们飞呵飞,寻找呵寻找。对于晶晶来说,寻找成了性格和习惯,成了生命的寄托和生活的目的。为了寻找不能忘怀的一切,它穿过了白天和黑夜,从远方飞向远方,那响彻长天的鸽哨,把信念刻进了蓝天。

雾渐渐消散了。绿树上布满了金色的斑点,随着太阳冉冉升起,这些斑点在燃烧,在熄灭。大雨刚刚过去,地上杂乱的气味全被洗掉了,只剩下一片清新。鲜花摇动湿润的花瓣,在与晨风低声地交谈,与蝴蝶互送眼波流盼……

经过了苦难,才感到世界是这样美丽多彩!生活是这样丰富!真应该休息一下了。晶晶回过头去,突然发现灰鸽子不在身边,在远处小潭边的树墩上,眼光直楞楞的。它怎么啦!发现什么动静了吗?累得不想动了吗?

如果晶晶现在能看看自己,它就会理解灰鸽的眼光了——阳光下,晶晶显得多么瘦,多么脏,显得多么难看呐!如果晶晶是一只未远行过的北方鸽,它也能理解灰鸽的眼光了——这是一次多么茫然的寻求!还要向前飞吗?还要更远地离开家乡,跟着丑鸽子投向苦难吗?

爱唱的灰鸽,今天沉默了,沉默表示了一种可怕的思索。相反,文静的晶晶,今天咕嘟嘟唤个不停,这是焦急、惊疑、央求和鼓励……

可惜晶晶的声音细弱嘶哑了。它不知道,这声音不能再使雄鸽们摆尾挺胸,也很难再换来灰鸽的歌唱了。

灰鸽犹疑着,躲躲闪闪,“咕嘟嘟”,长啸一声向北方飞去。它撇下晶晶离去了。晶晶大声惊呼紧紧追上,“咕嘟嘟”,想把它引回来。刚引回来几步,灰鸽又旋绕一圈,再次脱离了晶晶指引的方向。

抛开情侣,对于哺乳类和爬行类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鸽子来说是不容易的。科学家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甚至曾戏用人类的一个术语——“一夫一妻制”,来赞叹鸽子的爱情。现在,这种天性所带来的悲伤,浸透在晶晶的目光中。它追呵追,声嘶力竭。是的,灰鸽子也瘦了,也脱掉了不少羽毛,但晶晶不能没有它的温暖,不能没有它的保护,不能在劳累之后,没有它来清扫自己的羽衣。“咕嘟嘟”,回来啊!“咕嘟嘟”,回来啊!晶晶几乎忘记了一切。眼前没有霞光和湖泊了,没有鲜花和露珠了,甚至也忘了“那个地方”“那个人”。眼前只有那个灰点,只有那个瘦弱忧愁而又倔强的朋友……

又穿过了一个个白天和黑夜。在向北的路程中,又看见了曾经飞过的高山和平地,一步步得到的,正在一步步丧失。

但这一天早晨,灰鸽醒来,突然发现晶晶不在身边了。灰鸽真的失去晶晶,反而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和孤独。它闪电般升入高空,纵目四望,仍然不见晶晶的踪迹。它已经不能辨测方向了,向东,向西,向南,向北,找遍了山岗和原野。终于,太阳高升时,它发现脚下一片白光中有一只鸽子。白光在雾中闪着鳞波,那是晶晶吧?它叫着,对方不回答,它猛扑下去,失神中竟没注意到水的声音。扑通!它落水了。它哀嚎着挣扎出水面,但沉重的羽翼再也无力伸展,刚飞出几步,又落下来。再升起来,再落下去……

水纹一圈圈渐渐平息了。晨光从大树的枝缝里筛落,蘑菇笑眯眯抬起头的地方,蜜蜂和蝴蝶又开始了工作……

这里没有工作。这些与城市和农村同时疏远了的生物,只有笑骂,扑克牌,空酒瓶,来自父母的汇款单,《三套车》和《献你一束玫瑰花》。今天在这里吃完了,明天“联合游击队”向哪里出动呢?吃光用光,身体健康!来,干杯!为了友谊,为我们的“好运气”,干杯!不好,酒没有,妈妈的,现在到处缺烟缺酒,供应太紧张。听说河南水灾,辽宁地震。地震怕什么?在这里震震也好!第一把公安局的户口管理处震掉,第二把县委知青安置办震掉,老子就好进城去。

“麻雀”狠狠抽着烟,没吭声。如果说,他第一次到这里来还是为了“表演”,那么现在他已经对这里的空气渐渐习惯了。自己似乎在做一场梦。梦中他经历过好多荒唐事呵!打扑克输了,钻桌子夹耳朵。用酒米引来社员的鸡,然后抓住塞进书包……可是不这样又怎么办呢?有时候,他也犹豫过,想去找另外一些青年,接近那些马克思或爱因斯坦的拜崇者,但他们没有信心和力量。他觉得自己象一只精疲力尽的麻雀,翅膀上有沉重的泥水。

“麻雀!你太懒了!”外号叫“瓦西里”的黑大个敲敲锅瓢,发布命令:“今天罚你和‘猪头去捕‘凤(鸡),有‘摆尾子(鱼)也要得!”

“凭什么要我去?”有人站起来,“我搞来了葱!”

“麻雀”倒没有争辩。

“那……”大个子为难了,只好求助于这个集体的最高裁决方式,“好,划拳吧!”

“麻雀”和“瓦西里”都输了,好汉不食言,藏好汽枪立即动身。两人转了两个山冲,并未见到“凤”,大概都被“割尾巴”割得差不多了。好容易见到一条狗,黑大个舔舔嘴唇打了个响指,刚要举枪瞄准。“麻雀”猛然发现那是队长家的。一挥手,让黑大个的枪打偏了。枪托一拐,又打了射手的下巴。

“你发疯了?”“瓦西里”怒吼起来。

“那条狗……打不得。”

“打不得?它是你祖宗?”

“狗养的,是你老祖宗哩!”“麻雀”也是喝了酒的,哪能忍受侮辱!顷刻间,两人眼一瞪,象公鸡斗架,用拳头交锋起来。“麻雀”势弱一点,被甩倒路边,牙齿流了血。他抹抹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架。而且护卫那条狗,是因为什么呢?他说不清楚……

“咕咕咕——”有鸟叫的声音,就在不远。

“敌情”使他们暂时休战了。黑大个拍拍灰,赶快上弹,弓着腰潜身树下,悄悄向前方运动。枪举起来了,呼吸停止了,嘣!树叶抖了一下,并没有打中,奇怪!鸟并没有飞走,反而向前面飞过来。可以看清,它是白的,象一只鸽子。“咕嘟嘟——”声音急切,好象有点耳熟,但又陌生。加上蝉灵子叫,听不太清楚。

“真没用!”“麻雀”低声骂了一句,弯腰上前,猛地夺过枪,毫不犹豫地举起瞄准了。这一枪可要打中呵!射手暗暗假定:如果打中了,那一定是爸爸快“解放”了;如果还要第二枪,那一定就是只平反不复职,不补工资……

嘣!糟糕!爸爸没“解放”!慢点,它还没走,再来一下。总算打中了!两人跑上前去。这真是一只鸽子哩!飘落在草丛中,半闭着眼皮,胸脯流着血。不过它太瘦了,简直象一包壳,真败兴!它大概飞了很远很远的路吧,嘴边有黑色的血污,身上有泥垢,大腿上还有伤口,伤口化脓了,脱落了不少羽毛。但是,那是怎么回事呀。它腿上有一条破烂褪色的红绸带,还系着一个鸽哨……

射手眨眨眼,惊呆了。

鸽子的眼睛已经呆滞,凝望着射手。嘴巴轻轻颤动,象要说什么。不错,确实是它。哦,晶晶,你要说什么呢?是你从远方回来了吗?你变成这个样,我认不出了,辨不出你的呼叫了。你刚才扑着双翅飞过来,声声喊着什么?你是想象人一样笑,象人一样哭,象人一样诉说,象人一样大喊:“不要杀我!”是吗?……啊!我还是扣动了扳机。

他捧着鸽尸,带血的手指在痉挛。入夜了,“游击队”的据点里飘出吉它声和鸽汤的香味。晶晶的故事使大家感叹惊讶,议论了很久,但鸽汤还是要喝的。只有那个射手还在沉默,脸被炉火映得一闪一闪。锅里咕噜噜的声音,就象鸽子在叮咛。他的思绪总离不开晶晶,它是怎么回来的?不可想象,蓝天这么大,路途这么远,遥遥千里云和月,它还是忠诚地飞回来了!当他酒酣昏睡时,它却在风雨中搏击前进。它追求什么?现在,它死了,死在家乡,但它在追求中死去,它与追求同在。也许它是幸福的,它的心是安宁和充实的。如同科学家面对宗教法庭的火刑从容微笑,如同革命者在自由解放的战火中横剑高歌,是吧?那么你呢?你活着,你幸福吗?……他捂住了眼睛。

“同胞们,为诸位不会死于地震,干杯!”“瓦西里”举起吉它和碗,屋里又轰闹起来了。没有酒,以汤代。酒碗不够,有人把茶缸、瓦钵、锅盖都凑上来了。有人笑了,有人突然想起父母,眼里流出了泪珠。吵闹声和腾腾热气,冲得油灯的火苗直晃……

“麻雀”没有伸手。象突然悟到了一种什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一件上衣对肩头一搭,走向门口。临别时他回头扫了大家一眼,神情严肃,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再也不……到这里来了。”

他播下一片惊疑,然后默默地走了,沿着山路,走向自己的家。那里有他的书本、弯刀,还有口琴和鸽箱,还有那顶散发着桐油香味的斗笠。

晚风清清爽爽。冲里一片蛙鸣。一条没牵进栏的牛在村头树下甩着尾巴,喷着粗气。垅中间有游动的黄点,那是老队长举着松明子来寻找迷途的伢子吧?

天地间有这么多的生物,生来,又都死去。死后化作泥和水,变成煤和石头,草木和鲜花。有一个人在这个夜晚相信:晶晶死后一定变成了那种淡蓝色的小花,有金色的花心。它在黎明时生长出来,象钻石一样闪烁着光芒。它在说:“我爱你。”

这个人望向蓝天。那不是镌刻着晶晶美好信念的蓝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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