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再复 张 琢
我们以往的鲁迅研究是有成果的,这对于帮助我们正确理解鲁迅博大精深的思想是很有裨益的。特别是经过近几年来的“拨乱反正”,鲁迅的本来形象正得到恢复,人们对鲁迅思想的认识正在深化。然而,至今在对鲁迅的一些著名观点、著名意见的理解与评价上,仍然存在着不少分歧。这种分歧的形成,除了这些持不同意见的论者自身的观点、爱好的差异之外,在我们看来,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有些论者(包括并非研究鲁迅、也未写关于鲁迅的文章,口头上随便谈谈的论者)还是上了被鲁迅称之为“摘句家”的当。他们没有通读,或者没有认真通读过鲁迅的全部著作,往往根据几篇文章,甚至“摘句家”几句引语及摘取者的“解释”和附会,便弄得迷离惝恍,造成了种种误解。
譬如,鲁迅“少读中国书”的意见,就是一个纷争已久的问题。
这桩公案发生于一九二五年二月十日。当时鲁迅应《京报副刊》之请而写的关于《青年必读书》的附注中说: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这一意见发表出来后,立即引起社会上的强烈反响,于是鲁迅“很收到些赞同和嘲骂的信”(《华盖集·通讯》)。在当时,自然谈不上什么对鲁迅发表这种意见的历史背景不了解的问题,这种“赞同和嘲骂”,反映了当时对旧文化两种不同的观点和态度。
现在,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不能不首先交代一番那时的“历史背景”。
作为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动,一九二二年前后,思想文化界出现了一股复古思潮,象胡适这样的“五四”时期的风云人物,在“五四”运动高潮一过,便立即向右转。他在五四运动的当年——一九一九年就提出了“整理国故”、“踱进研究室”的主张。一九二二年,他又创办《努力周报》,在周报副刊《读书杂志》上,继续宣扬“整理国故”、“踱进研究室”。由于胡适在五四时期,特别是在提倡白话文时起过历史作用,因此,在社会上,尤其是在青年中,是颇有影响的。于是,一些青年纷纷“踱进研究室”,自造起“活埋庵”,文人则搬入艺术之宫,久久不肯出来。鲁迅曾描述过这个特定历史时期的世态:
看看报章上的论坛,“反改革”的空气浓厚透顶了,满本的“祖传”、“老例”、“国粹”等等,都想来堆在道路上,将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须聒而不舍”,也许是一个药方罢,但据我所见,则有些人们——甚至竟是青年——的论调,简直和“戊戌政变”时候的反改革者的论调一模一样。(《华盖集·通讯》)
见到这种现象,鲁迅感到实在寒心。象胡适这样的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之一,竟成了钻入故纸堆的带头羊,鲁迅感到可悲,而许多青年竟跟着带头羊回到黑暗的故道,更是可怕。鲁迅终于悟出劝人踱进研究室去读古书,乃是一种“圈套”,一些青年进入这种“圈套”,“这虽然是自己愿意,但一大半也因新思想而仍中了‘老法子的计。”(《华盖集·通讯》)鲁迅劝青年“少读中国书——或者竟不读中国书”,乃是针对当时这种“圈套”而发的——为了抵御反改革思潮而发,为了破除“老法子”的诡计而发。
鲁迅提出“少读中国书”的意见,除了针对当时的反改革思潮之外,还有更深沉的原因,就是他觉得中国旧文化给中国人民留下的精神担子实在太沉重,我们民族文化中那些严重的封建主义的糟粕,窒息着我们民族的生机,因此,我们民族要复兴,要强大,就非把几千年来因袭的重担卸下不可,非把束缚人民的封建主义枷锁砸烂不可。因此,也就非用一种雄大的气魄和鲜明的态度来冲击一下中国古书不可。鲁迅痛切地感到,中国旧社会、旧势力、旧思想、旧文化的根柢实在坚固,对民族的发展危害实在太多,新的总是敌不过旧的,一旦有点新的东西进来,总是被旧的所同化,总是被旧的大染缸所吞没,因此,中国的希望,只有造出大群新的战士进行“思想革命”,“对于根深蒂固的所谓旧文明,施行攻击,令其动摇。”(《两地书·八》)鲁迅所以会发出“少读中国书”这样激烈的意见,实际上是包含着很深刻的痛切之感,也包含着很深沉的对于青年的希望的。
形成鲁迅的痛切之感,也有他自己的切身感受、切身经验,他说: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华盖集·青年必读书》)
从以上的事实,我们可以了解,鲁迅建议青少年少读中国书,多读外国书,正是“因为看得中国的内情太清楚”(《两地书·八》)而发出的极其伤心、极其深沉的悟道之言,决不是一时的激愤。鲁迅对待社会人生是极其严肃的,他是一个具有高度社会责任感和时代使命感的人。他对于青年的教导一向是十分认真负责的,他曾经批评过那种用开玩笑的方式来指导青年的轻浮态度。鲁迅关于少读中国书的意见也是严肃的。但我们只有了解当时的背景,认清“中国的内情”,懂得鲁迅的苦心,才能真正深刻地领会鲁迅这一主张的革命实质和积极意义。诚如鲁迅自己所说的,他的这个主张,正是在他自己读过许多古书之后(他说他几乎读过十三经)所得出的痛苦的经验。他说:
我觉得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我心里也常有,……去年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坟·写在<坟>后面》)
由于鲁迅是在激发青年改革热情、振奋民族精神的广阔意义上主张青年少读中国书,因此,他又在同样的意义,赞成有辨别能力的青年研究中国书,读读中国古书。他在《华盖集·这个与那个》中,一方面建议“伏案还未功深的朋友,现在正不必埋头来哼线装书”,首先应当呼吸新鲜空气,使自己获得新的养料、新的装束。另一方面,又主张,如果要刨那些“坏种的祖坟”,明白旧的底细,又非读古书不可,他说:“史书本来是过去的陈帐簿,和急进的猛士不相干,但倘若不能忘情于咿晤,倒也可以翻翻,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形,和那时的何其神似,而现在的昏妄举动,胡涂思想,那时早已有过,并且都闹糟了。”鲁迅从来没有否定过研究历史的必要,而且也清楚地看到我国古代文化中的精华部分,看到古书中也有优秀者在。他在《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魏晋风度及文章与酒及药之关系》等文学史论著中,对嵇康等人的魏晋文章,对《红楼梦》、《儒林外史》、《聊斋志异》等反映我们民族的民主要求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都作了衷心的赞美和高度的评价,他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也吸收了我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的诸如“白描”等一些表现手法,丰富和发扬了我们民族的文化传统中优良的一面。而对有志于弄文学的青年,他也指导他们去阅读一些古书。一九二七年七月十六日他在广州知用中学讲演《读书杂谈》时,就分明地讲到:“我常被询问:要弄文学,应该看什么书?这实在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我以为倘要弄旧的呢,倒不如姑且靠着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去摸门径去。倘是新的,研究文学,则自己先看看各种的小本子,如本间久雄的《新文学概论》,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鲁迅并不反对从《书目答问》去找到阅读古书的路子。在挚友许寿裳的儿子许世瑛考入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而请教他应该看什么书的时候,鲁迅也开了十余种研究书目,并对所开的书目做了简明扼要的解说。这种书目包括《唐诗纪事》(计有功)、《唐才子传》(辛文房)、《全上古……隋文》(严可均)、《历代名人年谱》(吴荣光)、《少室山房笔丛》(胡应麟)、《世说新语》(刘义庆)、《唐摭言》(王定保)、《抱朴子外篇》(葛洪)、《论衡》(王充)、《今世说》(王
鲁迅在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后,他对我国民族文化的分析和发展我们民族文化的见解,就更加闪烁着辩证法思想的光辉。他比前期更自觉地看到民族文化中既有精华,又有糟粕,既有消极的部分,也有积极的部分。发展民族文化的道路除了“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这一条之外,还有另一条道路,即“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更加丰满。”(《且介亭杂文·<木刻纪程>小引》)此时,鲁迅对待中国古文化的认识是很辩证的,他说:
古文化之裨助着后来,也束缚着后来。(《且介亭杂文二集·<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专辑>序》)
鲁迅明确地肯定古文化的“裨助”作用,同时,也明确地指出它的“束缚”作用。鉴于这种双重作用,鲁迅指出:“一个人处在沉闷的时代,是容易喜欢古书的,作为研究,看看也不要紧,不过深入之后,就容易受其浸润,和现代离开。”(致刘炜明,一九三四、十一、二十八)这里的关键,不在于可否看古书,而在于对古书的“警戒”力,驾驭力。只要有这个条件,即有一个坚强的胃,能够消化古书,那就可以利用各种古书来“裨助”今天和明天,书完全可以多读,涉猎完全可以广一些,杂一些,象鲁迅本身,由于他具有高度的批判力,因此古书对于他来说,已是“开卷有益”了。他说:
这里只说我消闲的看书——有些正经人是反对的,以为这么一来,就“杂”!“杂”,现在又算是很坏的形容词。但我以为也有好处。……看见了宋人笔记里的“食菜事魔”,明人笔记里的“十彪五虎”,就知道“哦呵,原来‘古已有之。”但看完一部书,……毫无益处的也有。这时可得自己有主意了,知道这是帮闲文人所做的书。(《且介亭杂文·随便翻翻》)
但是,对于那些不具备“警戒力”的人们,鲁迅则指出他们终究被旧传统所“束缚”,所俘虏。他批评那些在中国古书面前解除武装的人“从周朝人的文章,一直读到明朝人的文章,非常驳杂,脑子给古今各种马队践踏了一通之后,弄得乱七八糟,但蹄迹当然是有些存留的,这就是所谓‘有所得。”(《且介亭杂文二集·人生识字胡涂始》)这样,阅读古书的人,便有两种,前一种是“杂”而清醒,后一种则是“杂”而糟乱。这种的重要问题是阅读者本身的武装。当然,对于软弱的阅读者,社会是有责任给予帮助的,这种帮助,不是消极地禁止他们读古书,而是积极地对古书进行科学的批评、分析。这种批评,就能给青年以防卫能力。鲁迅晚年十分注重倡导学习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科学,就是要借助于马克思主义的批评武器,来清除“古老的鬼魂”,同时也帮助人们从读书中得到切实的补益。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对读中国书的意见是依照不同的环境和对象而异的,是十分深刻的。而一些论者其所以会对鲁迅的意见发生误解,正是“忽略了时候和环境”(参见《准风月谈·答“兼示”》),忽略了鲁迅所指的对象。所以,鲁迅十分强调:
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这正是鲁迅知人、论世、论事、论文的辩证观。我们也只有用这种观点去认识鲁迅和他的言论,才能正确地认识鲁迅,正确理解鲁迅的思想特色,尤其是他的一些独到见解的深刻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