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喜民
“我爱你——”
多么古老而又清新的声音,多么永恒而又多彩的主题,多么激越而又绚丽的浪花……
人人都有所钟爱,有所偏爱,不只爱人,而且爱物——
屈原爱兰——把她虔诚地奉为君子,深情地誉作美人,甚至忘情地要“纫秋兰以为佩”,“浴兰汤而沐芳”,“朝饮木兰之坠露”……
陶潜爱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种飘飘然,乐陶陶的兴致,简直比置身琼瑶仙境更为美妙,以至到了“欲辨已忘言”的地步……
陆游爱梅——“唯见梅花愁欲破”,“看了梅花睡过春”,这还不够,更要苦苦思索“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这自然都是伟大的诗人那圣洁的志趣了。且莫说“灾区的饥民,大约不去种兰花”,即使平安而普通的“饱民”,大约也少有如此的雅趣高兴。然而,这并不妨碍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钟爱、偏爱——
山里人对着高山喊:“我爱你——”
海边人对着大海喊:“我爱你——”
沙场征人抚着骏马,用“我爱你——”表达无限深情;
田间农人掬着沃土,用“我爱你——”代替千言万语……
我——站在这雄伟险峻的边防阵地上,面对着这戈壁、沙漠上的芨芨草,由衷地呼叫:“我爱你!——”
芨芨草,我爱它什么呢?
爱它利剑般的修叶,刺刀般的枝干,勇士般矫健的英姿——是啊,这是可爱的……
爱它不择土壤,不计环境,无忧无怨,随遇而安,无论是荒山僻野,陋坑贫滩,乱石缝中,深山坳里,都可以安身立命,可劲地长——是啊,这也是可爱的……
爱它性格坚韧,生命顽强,不惧干旱,傲视风沙,在春风不度、百花匿迹的塞外寒疆,勇敢地挺身在抗沙御风的最前缘——是啊,这更是可爱的……
但是,我最爱芨芨草的是——看见它,就使我想起一个人;——看见它,就使我看见一个人!
啊!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一个可怕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盖顶而来——八连施工中遇到大塌方!风钻手郭小林,抢过了雷管盒,防止了大爆炸,挽救了山洞中两个班战友的生命,可是他——却被塌落的石块砸破了脑壳!啊!——“这是真的吗?”我真不敢相信,我真不愿相信!
郭小林,我是熟悉的——多么可爱的一位战士呵!新兵入伍时,我去八连采访。第一个熟识的就是郭小林。他是甘肃定西县人,刚满十八岁,黑黑的脸膛,墩墩的个头,憨憨的性格;见了人只是抿嘴一笑;说起话来,头勾着,脸红红的,还有几分大姑娘似的腼腆哩……施工激战的时候,我去八连采访,第一个瞅定的又是郭小林。嗬!半年不见,大姑娘变成了小老虎——挥起铁锨饱饱地铲,拉起碴车飞风儿快,抱起风钻“突突突,突突突……”真好象一咬牙就要把一座山钻个穿心透……开庆功大会的时候,我去八连采访,第一个看见的还是郭小林。军区授予八连一面鲜红鲜红的“国防施工先进连”的锦旗。郭小林也以钻山连“金钢钻”的称号,戴上了大红花,站在领奖台前,脸蛋儿映得花一样红,嘴角儿笑得比花还美!开完会,我采访郭小林的时候,他说:“为了国防建设,我哪怕粉身碎骨……”当我给他单独照相的时候,他却把我拉到僻背处,红着脸蜘躇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悄悄央求我:“给放大成一张三寸的,半身的,行么?……”我崇敬这位为连队争得荣誉,为祖国立下功勋的战士,也喜欢以长他几岁的小大人的份儿,挑逗这位憨实的小青年,便硬逼他说出个“为什么”。实在没法了,他才羞答答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三寸大,上面是一位甜微微地笑着的姑娘……
呵,往事——犹如吃了糖再咬口辣椒,回首这令人欢畅的往事,再面对眼前这悲惨的情景,我止不住心里一阵阵绞痛……
感谢那救死扶伤的可敬医生,感谢那起死回生的现代科学!可怕的震惊过后,我又不断地听到一些稍觉安慰的信息——县医院和部队野战医院联合紧急抢救……郭小林送到了兰州部队总医院……郭小林脱险了……郭小林换上了有机玻璃制成的脑盖骨……
……郭小林还没出院,我却外出学习了,一去就是一年。
学习归来的第一件事,我就去看望我熟悉的,照过他的相,写过他的报道的郭小林。
心越急,路越远!我穿过了一片接一片的沙滩,翻过了一条连一条的深沟,爬过了一座挨一座的山包沙丘,终于赶到了八连驻守的剑门山。我喘口气,远远一望,忽然看见山坡上有个人影儿。再往近走,我渐渐看清了,原来是一位战士,原来是郭小林——
“郭小林!”我急冲冲地喊了一声,就跑步向他奔去。
“——任干事!”郭小林抬头一看,也向我奔来。
我上下打量着这位时刻挂在心里的战士——身板倒没瘦,个头高了点,脸还是黑黑的,红红的,脑门上有一圈不十分明显的缝合的痕迹,手里拿着一把芨芨草……
我们肩并肩地坐在山坡上。问过了许多我想知道的事儿后,我看着他手里的芨芨草,问他:“你这是干什么?”
小林低下头,神色很痛苦,他说:“任干事,你说说——一个人最大的苦闷是什么?……身为一个战士,不能站上自己的岗位,不能操起自己的武器,不能汇入自己的队伍,不能把自己的青春年华献给自己追求的理想、信赖的事业,这还能称做战士?!这还配称做战士?你说,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苦闷的事吗?!”
啊?!原来是这样?!在今天的风气下,有多少人在苦闷?有人在为自己的地位不高而苦闷。有人在为自己的奖金不多而苦闷,有人在为自己的老婆不漂亮而苦闷,有人在为自己的子女还安排得不够如意而苦闷,有人甚至在为头发卷得不引人、或者搞不到一盘软音乐的录音带而苦闷……苦闷的事真是太多了!可是小林,战士——这是什么样的苦闷?战士啊!自有战士的心灵!战士啊!自有战士的情操!
“嘿嘿……”小林忽然憨憨地一笑,拨拉着手中的芨芨草,轻松地说:“这玩意——芨芨草,可帮了我的忙!在哪些苦闷的日子里,我常常一个人跑到这山背后转悠。我发过呆,流过泪,甚至想到过死……可是后来,我看见了芨芨草,看见了在这荒滩僻野上仅有的和我们作伴生长的芨芨草!面对着它,我想了很多——后来我还想,象这样不值钱的小草,细蔑蔑的,毛扎扎的卑贱、微小的生命,被沙石任意地扑打,被狂风可劲地撕扯,不也和我这残废人一样吗?……不,不是悲伤!我是从它身上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我的价值——它虽然可怜,虽然卑微,但它却是顽强的,是有用的!……我再不闲呆着了,再不感到苦闷、空虚了——我每天在这山坡上、沙滩里拔芨芨草。一根一根拔下来,一捆一捆抱回去,一把一把捋光,择净。你别小看它哟,用处可大哪!我用它给连里扎成大扫把——咱这戈壁不长毛竹,想买扫把还买不到呢!扎成小笤帚,每个班一月送一把,让大伙儿用它扫灰尘,除垃圾;连里盖豆腐房,用它当箔子;炊事班蒸笼散了,用它扎一扎,又耐水,又耐热;我用它给搞农副业生产的班里编了十几个背篓,背菜、背粪都能用,结实着哪!还用它拧成绳子,施工中带水作业用上更是美,越湿越牢,越浸越韧,不腐不烂,还不生锈!剩下的碎叶叶、短杆杆,实在没用处了,还是很好的引火柴……”
小林欢快地讲着,我入神地听着。想不到那小小的芨芨草,还有这样大的用途;更想不到一个曾受过奖、立过功,又为国家建设献出了自己最宝贵的脑壳的残废战士,竟还有这样的精神,这样的毅力,这样的韧劲!
不过,我还顾不上深想下去,我心里还有个疙瘩结着哪!我问郭小林:
“你那个人儿现在咋闹着?”
“谁?——”
“就是照片上笑的那个——”
小林羞红了脸:“嘻——”
我问:“你受伤的事,她知道么?”
“知道了——”小林说:“前不久,她还来连里看过我一次哩!”
“她的态度呢?”
“她坏!”
我的心“忽”地悬起来:“咋,啦?她?”
小林“嗤”地一笑,羞涩地说:“她坏,她调皮!……她说:‘你这个脑袋,是现代化的……”
“噢?!她还说什么?”
“她哪,没事找事,对着我用芨芨草弄的那些玩意胡挑刺儿,硬说我那‘线儿扎得不紧巴,‘丝儿织的不密,插上手儿帮我使劲……她还说……说‘我爱你——去,谁爱你!爱你这芨芨草!”
啊?啊!啊——“我爱你——芨芨草!”多甜的声音,多美的声音,多响亮的声音!
……
我站在这雄伟险峻的边防阵地上,对着这戈壁、沙漠上一株株、一簇簇、一片片的芨芨草,由衷地呼叫:“我爱你——”
——爱你利剑般的修叶,刺刀样的枝干!爱你不图安逸的可贵品格!爱你不惧风沙的战斗精神!爱你虽然微小,却毫无保留地甘愿舍弃自己的一切,直至被当作一把引火柴烧掉的献身精神!爱你使我想到一个人,想到千万人,想到很远、很多——
(摘自1980年10月30日《甘肃日报》)
(插图:聂昌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