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均
我在一九六一年高中毕业后,回乡参加了农业生产。
一天,我从牛舍经过,看到饲养员时作梯三爷挑着一百多斤的青草,歇了几口气都没有挑到槽边,那些牛和驴都等得直叫。我想,我们队里喂着十二头大牲口,两个饲养员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时三爷的腿又不方便,目前牛力又是这样紧张,他们实在够累的了;我就要求队长让我去当饲养员。队长同意了我的要求。
我下了个决心,一定要当好饲养员。可是,真正干起来,恼人的事却接踵而来。乍进牛舍,一股尿屎臭就直钻脑门,熏得你坐立不安。脚底下,不用说到处是牛屎牛尿,床铺在牛舍里,免不了也要沾上屎尿。尤其是出粪的时候,要用双手把十几斤、几十斤的垫脚石扒开,把底下黑黑的粪土铲出去,一股臊味呛得我够受。闻臭气还不说,还要受牛气。有一天我牵牛上槽,谁知牛欺生,互相打起架来。我正在没主意,不防一头大黄牛猛地把我撞倒在阴沟里。好容易爬了上来,混身上下全是牛屎,屁股痛得难忍,真是哭笑不得。偏偏我们的牛舍处在交道口,人们下地上集都要从这里过。那几天,群众见了我话更多了:“怎么,有力气没处用了,和牛撞架?”“高中生不是跟牛屁股的,还是站柜台去吧。”队长也不放心,天天来看我。一天,三爷对我说:“我干这个也罢了,你是高中生,啥事不好干,偏要来干这个?”我说:“我这个高中生是党培养出来的。如果没有党,象我这样的穷孩子哪能高中毕业?还不知到哪儿戳狗牙去了。”
三爷见我诚心干这个,就处处把着手来教我。我在中学念书的时候,只觉得三爷是个勤劳朴实的老饲养员,成天不言不语地在牛屁股后面转;见到他时,常能闻到一股牛屎味。那时的印象就是这些。至于应该如何向三爷学习,将来是不是要像三爷一样在牛屁股后头转一辈子,这是想都没有想到的。当饲养员初期我认为三爷伺候牲口是个老把式,有着丰富的经验,我把他一套本领接过来就行了。可是,时间一久,我渐渐认识到,除了要向三爷学技术以外,首先要学习他的好思想、好作风、好品质,而且这是更重要的。
时三爷是个老贫农。解放前,他常给地主养牛,而且恰恰就在这同一个牛舍里。那时受的折磨,就没法数了。解放后,合作社一成立,他就当上了饲养员。他常说:“这会儿牛是给咱自己养的,可不能亏待它。”可真是这样。社员们说:“牛是他的命,使坏了会同人拼。”平时,牛干了活回来,三爷总要把牧口全身看个仔细。谁把牛打狠了、使累了,他准要狠狠地数说他一顿。我才去的几天,遇上下雨,我往屋跑,他却往外跑,非要把牲口全牵回来不歇。有一次,突然来了暴雨,雨点敲在地上哒哒作响,他急急匆匆地去牵牛,两条腿也忽然变得好像灵便起来了,到把拴在外边的牛都牵回屋里时,他自己就像从水里钻出来的一样。又有一次,下大雨,他把身上的蓑衣脱下来,披在生下来才三个月的小牛犊身上。我要他当心自己受了寒,他平平静静地说:“只要牲口不淋,咱淋点不要紧。”
饲养员的工作是很辛苦的。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不得休息。年三十、年初一,社员们高高兴兴地过年,我们还得铡草、喂料、扫牛屎。“难道我真的这么过一辈子吗?”嘴上不说,心里有时候会想这个问题。可是三爷呢,好像从来没有这种心事,整天一心一意地、勤勤恳恳地为牲口操劳。有一次,我问三爷:“你干这么长时间,不生厌吗?”三爷说:“什么?这是俺本分嘛。我快干一辈子了,还没有干够呢!”
就这样,在同三爷共同劳动的过程中,他朴素的
语言和行动,一次次地教育了我。把上面这些事情排起来,拿三爷和自己做一个比较,我就发现自己比他矮了一大截。毛主席说:“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当我再读到这段话的时候,就觉得毛主席好像就是对我讲的。原先,觉得时三爷身上脏,自己干净;现在,却觉得时三爷的灵魂要比我的干净得多!我一定要老老实实地向时三爷学习,争取当一个优秀的饲养员。
平时,我尽量拣重活脏活做。十二头牲口,每天要铡两千斤草,还要提十几担水,这些重活我都包了。我年轻,三爷腿脚又不便,我觉得自己多吃点苦是应该的。一九六二年大旱时,附近河塘都断了水,为了保证牛驴喝足,我每天要跑一里半路,连续挑十五、六担水回来。虽然肩膀上红肿肿的,但是,当我想起毛主席“担子拣重的挑,吃苦在别人前头”的教导的时候,浑身又充满了力量。我对自己说,这就是磨炼!不知肩痛,怎能当饲养员?将来怎能挑重担子?因此后来我就干脆挑四个桶,扁担压得弯弯的,我还是挺直了腰杆走路。
秋耕秋种的时候,活重牛累,饲养员更加忙了。每天早上三点钟起来,直到晚上十点以后才能休息,半夜里还得爬起来。几天过来,干活时眼皮就老往下掉,有时走着走着就打吨了,真想不吃饭睡他两天。可是,时三爷却好像不知疲倦似的,起得比我早,睡得比我迟,总要等牛都吃饱了才放心。我想,我年纪轻轻的,难道精神还不抵三爷吗?过去淮海战役时,解放军战士几天几夜围着敌人,还要流血牺牲,我少睡点儿算得了什么!想到这里,精神就振作起来了。这使我深深体会到:最艰苦的时候,也是最能磨炼人的时候。困难一个个地逼到你头上来,向你示威,同你较量,你顶得住顶不住,这对我们的革命意志确实是个考验。
一九六三年秋后,社里在我家和牛舍之间挖了一条十几米宽的大河,中间没有桥。大雨之后,河水更加汹涌。我每天回家吃饭,就要来回在河里游六次。天冷了,早晚过河,河水像针一样扎人,但我还是坚持过河。队长很关心我,对我说:“你就不要过河了,我找人替你喂吧。”我拒绝了。我说:“这点几苦算什么,正是锻炼的时候。”今年春节前后,一连下了半个月大雪,在平地上雪都深到膝盖。为了更好地保护耕牛,我始终和三爷一起睡在牛舍里。下雪后,为了把草看好,我又睡在草窝子里去。一天夜里,西北风特别猛,雪从草缝里钻了进来。天明时,我的被上全是雪。冷虽然冷,可心里却感到这种生活挺有意义。
雪不停地下,河渠都封闭了。要给牛喝到温水,就得生火。可是我们没有钱买煤炭,柴禾又少。为了节约有限的柴禾,我就扒开塘面上两米深的积雪,敲开坚冰,把冰下深处的水打上来。深水稍稍温一点,略微热一热牛就能喝了。有时雪大,一天取三次水,就得铲三次雪;前面挖开,后面又被雪封死了。雪深路滑,桶一放下就给冻住了,天实在冷。三爷告诉我,天越是冷,料又不足,牛越是不能喝冷水。有一次柴禾烧光了,我就把家里拴牛的木桩子劈了当柴烧。整整一个寒冬,俺们的十二头牲口没有喝过一次冷水。
三年来,我在学习老破饲养经验的同时,还注意向书本学习,向兽医站学习,逐步用科学方法改进饲养管理。由于领导上的关怀和全体社员们的支持,我们的十二头牲口,在严重的自然灾害面前不但没有死一头,反而还繁殖了三头牛犊和两头驴驹,为队里增加了财富。现在,我开始初步掌握了一套牛和驴的饲养技术,积累了一些经验。从牛叫的声音里,我大体上能辨别它们的要求。我走进牛舍,大牛小牛都对我摇头摆尾。我一吹口哨,小牛犊就跑到我身边,非常亲热。一次,三爷对团委的同志说我“是个够格的饲养员”了。听了这话,我真是比吃了蜜糖还高兴!当然,我懂得三爷这个话是对我的鼓励。这个“够格”仅仅是低标准的。拿高标准来衡量自己,我还远远不够格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