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
今年七月一日,是我们党诞生四十周年纪念日。《中国青年》编辑部要我同青年同志们谈谈我们党成立的情况。我想,这方面的情况,同志们在学习党史的时候已经知道得很多,无需乎重复叙述。这里,我只从个人回忆的角度,简略地说明一下我们这一辈的人是怎样从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压迫下面走过来,是怎样找到了革命的道路的。如果能够多少帮助青年同志们进一步感受到生活在毛泽东时代的幸福,加强作为共产主义接班人的责任感,就算是达到目的了。
一八九零年,我出生在湖南南部一个偏僻的农村里。我家佃种了一个姓王的地主家的二十多亩田。每年秋收以后,我父亲就把黄爽爽的谷子一担一担挑到王家庄上交租,我感到很心痛。父亲只希望我们长大成人,能够买些田自己种就好了。
十岁的时候,我被送到一家私塾念“诗云”、“子曰”。那一年听到一些长辈人传说:有八个洋鬼子国家,一起攻打我们中国,打破了我们的京城,把皇帝都赶到陕西去了(这就是近代史上有名的“八国联军”侵略中国的战争)。洋鬼子是什么东西呢?当时我是闹不清的。
十五岁的时候,我考入一所享受公费待遇的中学,并开始接触一些新的知识,逐渐知道一些国家大事。如从看地图中,知道过去常常谈论的“洋鬼子”国家就是英、美、德、法、意、日、俄、奥等国,他们都是侵略中国的;中国的贫穷落后是由于政治的黑暗,清廷的媚外。……开始有了一点国家观念,知道爱国了。有一次,我们接到长沙的来信,里面有一张红色的通知,标题是“徐特立断指血书:号召全国人民起来做反日救国运动”。这件事使我们大为感动,大家对日本侵略者和清朝卖国政府的罪行义愤填膺,都到操场里集合超来,议决了两条办法:第一条是抵制日货,第二条是练军事操。为了实行第一条,大家首先把自己所有日本制的文具统统集中起来,拿到操场上去焚毁。当时使用的火柴也全是日本货,为了点火,只好把火柴留下不烧了。事后学校又发给我们一套文具,还是日本货。校长对我们说,我们国家工业不发达,这些新式文具只好暂时用外国货,希望以后不要再烧毁了。我们听了都倒抽一口冷气。为了实行第二条,我们要求学校搞了两百支来福枪,找人来教我们练了几个月的军事操。当时我们爱国的办法就只懂得这么两条。这一类的反帝爱国运动在那时是年年都要举行的,每逢帝国主义者向清廷提出亡国性的侵略条件时,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们就集会、游行、喊口号、发宣言、向清廷请愿。可是这些运动每一次都以被压制而告终。
十九岁的时候,中学毕业了,家贫不能自费升学。当时只有师范学校是公费的。我打听到京师优极师范(即现在北京师范大学的前身)招收新生。我父亲多方设法筹了几十元川资,让我到北平投考这个学校。我这才离开了偏僻的农村,到外面见了见世面。到了汉口,住在租界上,看到一些大建筑物。这些大建筑物都是外国人赚了中国人的钱以后修建起来的,汉口的租界成了中国境内的外国。我们从汉口坐外国船到上海,上海的租界比汉口的租界更要大得多,这又是中国境内的一个外国。我们曾想到一个公园里看看,走到门口,一个印度巡捕拦住了我们,他用指挥棒指着一个牌子给我们看,上面写着:“华人与犬,不准入内。”真真令人气愤!居然敢在中国的土地上把中国人和狗同等看待。我们到了天津,又住在一个租界上,这又是一个外国。到了北京,北京仍然也有个外国,就是那时的东交民巷。这时我才悲愤地觉悟到,中国已经变成了列强统治着的殖民地了!
京师优极师范的空气仍然是腐败的,学生们还穿着长袍马褂,带着“顶子”,逢年过节还要向孔夫子的牌位行三跪九叩之礼。但在这段时间,我毕竟增长了许多新的知识。当时我简单地设想,中国之所以贫弱到这种地步,是由于中国人知识不发达的缘故;只有发展教育事业,才能唤醒全国人民的觉悟。于是我就有了“教育救国”的理想。
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政府,建立了中华民国。这使我极为兴奋,以为这一下子中国得救了。当时孙中山认为他的民族主义和民权主义已经实
现,只剩下一个民生主义了,所以他把临时大总统的职位让给袁世凯以后,就到处宣传民生主义,主张大办“实业”,从事经济建设。我当时受了这种宣传的影响,放弃了“教育救国”的理想,主张“实业救国”。因此,我决定不学师范,改学理工科。我参加“统考”到日本去留学,就是抱着这个目的去的。
在日本学习期间,饱尝了不堪忍受的欺凌侮辱。学校里的教师,大都瞧不起我们。走到外面,小孩子们也跟在后面指着骂我们是“亡国奴”、“猪尾巴”。几乎所有的报章杂志都宣传中国如何落后,如何对中国进行政治的、经济的侵略。据我们所知,当时日本的小学里给学生讲地理课时,就是画一匹猪来代表中国的。总而言之,我们这些“中华民国”的国民似乎不算是人,走到那里都抬不起头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一群留日的青年们,一方面感到耻辱,一方面滋长着反日情绪。老实就,我们是要忍耐着,在那里学习一点东西,以便将来回国搞好我们自己的国家。可是,当时国内的情势怎样呢?由于资产阶级的软弱性,使得辛亥革命终于流产,出现了封建军阀头子袁世凯独裁的政治局面。袁世凯被人民推翻以后,又出现了直系、奉系、皖系各派军阀互相混战的局面;同时,南方也出现了川、滇、粤、桂各派新军阀互相争斗的局面。各派新旧军阀都勾结一个帝国主义作后台,发动内战。全国人民在蔓延的战火中,受着军阀们的剥削和压迫,都感到活不下去。另一方面,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以后,美、英、法、德、俄等帝国主义国家因为忙于欧洲战争,暂时放松了对于中国的侵略,日本帝国主义趁机大举对中国进行经济的、政治的侵略。它攻占了德国所盘踞的胶州湾,占领了山东,又以最后通谍的形式向北方军阀政府提出二十一条亡国条约,形成了日本独吞中国的局面。这件事激起了留日学生们极大的义愤,我们和全国人民一道,开展了“反日救亡”运动。我们发通电,开大会,表示抗议。可是在当时的日本,连开会的会场也很难找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租到一所会场,刚刚开会,警察又跑来把我们驱散。这时我们沉痛地感到,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如果不找寻新的出路,中国是一定要灭亡了。可是新的出路在哪里呢?这对我们仍是茫然的。当时我们就象在漫漫长夜里摸索道路的行人一样,眼前是黑暗的,内心是极端苦闷的。
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震动了全世界,震动了中国人,特别是震动了富于政治警觉性的中国知识分子。那时我在东京,从报纸上知道了俄国革命的消息,这真是人类有史以来破天荒的大好事,使我感到无限的喜悦和兴奋。当时日本的社会主义者对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介绍还是很零碎的,而且这些零碎的介绍又是受到书报检查机关的禁止和删削(例如日译本的《共产党宣言》就被删去了很多),无法系统地了解马克思列宁的理论。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初步树立了对马克思主义的信心和对苏俄的响往。
但是,中国的情况愈来愈坏了。一九一八年六月,我们在日本听到消息,知道日本帝国主义要配合其他十三个国家一同进攻年轻的苏维埃俄国,并和段琪瑞政府缔结了秘密的“中日军事协定”,假道东三省出兵进攻西伯利亚。当时我们留日学生一致认为这是日本帝国主义“假虞灭虎”之计(注)。段琪瑞政府这样做就等于承认了“二十一条”中的第五条(这个第五条连袁世凯都没有承认的),等于允许日本占领东三省。这种无耻的卖国勾当,使得我们三千留日学生义愤填膺,忍无可忍,于是大家纷纷集会,决定全体罢学归国,组成“留日学生救国团”,分赴北京、上海做救国运动,唤起国人救亡图存。我当时是被分派到北京的。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北京知识界的空气却相当沉寂,我们到几所高等学校去做宣传的时候,不少的学生甚至还不知道有日段缔结密约的事。段政府在接见我们的代表时,又大玩欺骗手腕,矢口否认卖国罪行;同时派出大批警察密探,监视我们的行动。这样,我们预定唤起国内学生大搞救国运动的希望终于没有实现。这次挫折,使我们深切地觉悟到:要想救国,单靠游行请愿是没有用的;在反动统治下“实业救国”的道路也是一种行不通的幻想。只有由人民起来推翻反动政府,象俄国那样走革命的道路。而要走这条道路,就要加紧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学习俄国人的革命经验。这样,我再到东京后,就停止了物理数学的学习,专事马克思主义的学习。这时马克思主义的书籍在日本介绍的也逐渐多起来了。我初步学习了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说,剩余价值说,阶级斗争说,《资本论》第一卷和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但是,那时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了解是极其肤浅的。
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爆发了,这是中国反帝国主义、反封建主义的运动的开端。“六三”运动是“五四”运动的发展。为了反对日本占领我国的山东,全国的工人、学生以至工商业者,举行了罢工、罢学、罢市的动动,这是一个有几百万人参加的大规模的革命运动。它的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中国工人阶级已经登上了政治斗争的舞台。这次政治运动取得了巨大胜利,日本被迫交还了山东。
经过这次运动,全国的知识青年和进步人士在思想上有了很大的转变,因而出现了规模空前的新文化运动。参加这个运动的,有共产主义的知识分子,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是当时运动中的右翼)。这个运动的思想主流是马克
思列宁主义,它是崭新的文化生力军,它的传播是极其迅速的。但与此同时,也还有形形色色的资产阶级哲学思想、文艺思想、社会政治学说以及无政府主义等等在传播着,它们都是反马克思主义的。当时最突出的代表人物有文化汉奸胡适,保皇党梁启超,研究系政客张东荪,孔家店老板梁漱溟,无政府主义者区声白等,他们分别用世界主义、实用主义、资本主义、儒家伦理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向马克思主义开火。马克思主义原本是在阶极斗争的烽火中锻炼出来的科学真理,真理是不怕辩驳的。所以,尽管我们当时的马克思主义水平很低,我们还是在一场大论战中使马克思主义取得了优势。
当时,由于工人阶级觉悟的提高,由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相当普遍的宣传,由于苏联十月革命的先导,中国共产党的阶极基础、思想准备、组织准备和国际声援等客观条件与主观条件都已成熟,建党的任务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一九二0年,中国的共产党发起组在上海、北京、长沙、武汉、济南和广州等地成立起来;我也在这一年以“中国留学生总会”代表的身份,从日本归国寻访“同志”,就在上海参加了发起建党的活动。
一九二一年六月,各地的共产党发起组各派代表到上海开会。计有毛泽东、董必武、陈潭秋、何叔衡、王烬美,邓恩铭等十二人。七月一日下午八时,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在上海望志路树德里3号的楼上正式开幕,伟大的中国共产党诞生了。
正如毛泽东同志所说的,当时的党还是刚刚出生的小孩子,对于马克思列宁主义懂得很少,更谈不到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来结合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至于中国革命的理论研究工作则还没有开始。但我们的党是英勇的,它不怕帝国主义和反动派的野蛮摧残和镇压,坚决领导工人阶级和全国人民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经过二十八年,终于使星星之火燃成了熊熊之焰,把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们烧成了灰烬。在长期曲折的斗争中,中国人民找到了自己的伟大领袖毛泽东同志。他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统一起来,解决了中国革命的一系列的根本问题,指导着中国人民从一个胜利走向一个胜利。有了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中国共产党的英明领导,这是中国人民最大的幸福!现在,党和毛泽东同志继续领导着全国人民进行着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朝着共产主义的灿烂前途迈进。中国人民被人瞧不起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当我每次回忆起自己在青年时代所走的道路时,总会联想到今天的青年一代。我想,今天的青年同志们是何等幸福!他们生长在毛泽东时代。我们这一辈人在青年时期所经受过的欺侮、迫害和苦闷,他们是再也不会经受了。我们这一辈人为了寻求革命的真理而徘徊摸索的苦境,他们是再也不需要经历了。他们开始走进生活的时候,就在党的亲切教导下沿着正确的道路大踏步地前进着,所以,他们有极其优越的条件来提高自己的社会主义觉悟,充实自己的知识和本领,把自己锻炼成为又红又专的共产主义接班人。新国家诞生十二年来,在各个战线上涌现出了成千成万的优秀青年,他们继承了老一辈革命战士的光荣传统,他们具有崇高的理想和艰苦奋斗的精神,为革命事业作出了许多出色的贡献。象黄继光、向秀丽、徐学惠、刘文学这样的一些非常年青、甚至还没有成年的同志,都能够奋不顾身保卫革命的胜利果实,甚至毫不吝惜地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无愧于共产主义接班人这个光荣的称号。我们一想到他们的形象,就感到无比的喜悦和欣慰;把共产主义的旗帜交给象他们这样的同志,党是完全可以放心的。但我也想到另一方面的问题。这就是也有少数青年同志,由于生活在幸福的社会主义制度下,完全没有经历过旧社会的痛苦,没有亲身遭受过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压迫,因而对于今天的幸福体会不深,对于自己所负的责任认识不足。他们对于如何做一个共严主义接班人的问题,还没有十分正确的态度。譬如有的青年缺乏革命志气,害怕艰苦,逃避困难,贪图安逸;有的青年不能刻苦勤奋地学习文化科学知识,努力不懈地追求真理;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
在几十年的革命斗争中,无数的先烈流血牺牲,就是希望我们的下一代,下两代,以至子孙万代都做坚强勇敢而又有真才实学的革命者。只有这样,革命的成果才不会丧失,世界才永远是我们的。古话说:“创业维艰,守成不易。”何况青年一代的任务不仅是“守成”,而且还要继续“创业”,把革命的胜利无止境地推向前进呢!帝国主义者希望我们“一代不如一代”我们一定要一代胜过一代,一定要让帝国主义的阴谋永远不能得逞。作为一个比青年同志们多一点生活经验的人,我恳切地希望青年同志们很好地向我们的伟大领袖毛泽东同志学习,向革命先辈们学习,向我们时代的无数优秀儿女学习,学习他们崇高的革命品质和坚韧的革命精神,把自己锻炼成为又红又专的、经得起任何风吹雨打的共产主义接班人。我今年已经七十一岁了,但我还要为我们党的伟大事业贡献一点微薄的力量,我愿意和青年同志们共勉!
注:春秋时,晋献公伐虢,假道虞国;回师时又把虞国灭了。(故事见《左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