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
过去在延安唱抒情歌曲么?
有一天,有个青年朋友问我,过去在延安时,大家唱不唱抒情歌曲。听他的口气,好象有点怀疑,那时除了唱战斗的进行曲以外,还有没有别的音乐生活。我告诉他,就我所记得的,那时大家的音乐生活还是很丰富的:除了那些激奋人心的战斗歌曲以外,还有“二月里来”、“延安颂”、“延水谣”这一类清新的抒情歌曲,“兰花花”、“茉莉花”、“五更鸟”这一类忧美、诙谐的民歌;傍晚,在延水之滨,也可以听到恋人们低声吟唱叔伯特的小夜曲。那时,没有歌剧院和管弦乐队,但鲁艺有几套歌剧和交响乐的唱片,大家总不放弃每次欣赏的机会。舞会也是常举行的,中西合璧的乐队奏着“三十里铺”或“杜鹃圆舞曲”,也能使大家尽欢而散,为第二天的工作积蓄了更多的精力。
我的回答,似乎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又迟疑地问道:“那么,有没有思想斗争呢……对那些唱抒情歌曲的?”
这反问也使我楞了一下,但一想,知道他是有所感而发的。我说,那时候当然是有思想斗争的,特别是整风运动,纠正了许多同志的非无产阶级思想。但这种思想并不一定表现在唱抒情歌曲上。就拿在河边唱小夜曲来说吧,当然这里可能会有一些情感不健康的同志,但这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当时大家也并没有根据这一点来判断谁的思想感情有问题。总的说来,那时群众的音乐生活是非常活跃和健康的。这一方面是由于投奔到延安去的青年多半有较高的思想觉悟;一方面是由于当时战斗的环境,艰苦的生活使得靡靡之音没有可以发展的市场。但这决不等于人们的精神生活贫乏,而是恰恰相反。我总感到,只有那些获得革命人生观的人才有最开阔的胸襟,才有最饱满的精神状态。为着一个崇高的目的,大家忘我地工作、学习、劳动……但他们也休息、娱乐、恋爱……在各种不同的场合,音乐以各种方式服务于人们的生活,美化人们的生活。这一切是这么合理,这么自然,正好象我们儿时的生活常常与母亲的催眠曲联系起来一样,如今碰到一些老同志回忆起延安的生活时,常常是从那震响在山间的“黄河大合唱”和萦绕在水边的“延安颂”开始的。
“小燕子”“九九艳阳天”是不是“黄色”的?
我讲的这些,并没有让那朋友得到满足,因为他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考证过去的什么事情。他也不是一个音乐的特别爱好者,但他所担负的工作与他们那里的青年音乐生活有关。他说,前几年在群众音乐生活中刮了一阵不健康的风,后来反了下去。可是现在似乎又有另外一种极端。有些同志把轻音乐、抒情歌曲(特别是爱情歌曲),几乎与黄色音乐等同了起来;就是象“红色娘子军连歌”和“洪湖赤卫队”中几段流行的插曲,也有些同志认为太“沉”太“软”,思想感情不健康;甚至象“上甘岭”中的“我的祖国”,也有人认为太缠绵,没有英雄气概……他不太同意这些意见,但讲起理由来,也说不很圆满。
“我也说不很圆满,”我说:“问题并不简单,要分析,要区别对待。有些美学上的问题,也不容易一下子讲得清楚。但为辨明是非,不妨尝试分析一下。”
前几年“刮了一阵不健康的风”,他指的是反右派以前在部分群众中黄色歌曲的流传。这是阶级斗争在音乐领域中相应的反映。把这股歪风反了下去是完全应该的、必要的。不能让黄色音乐所代表的那种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和生活方式来腐蚀我们的青年。识别黄色歌曲主要是根据政治标准,象宣扬色情、淫荡,宣扬金钱万能或颓废的人生哲学,以及败坏民族气节、污辱劳动人民等等,都是过去黄色歌曲的特点。这在过去的批判中是得到了比较明确的认识的。对于这一类的毒草,我们需要批判它,否定它,甚至采取强制的办法,禁止它流传。我们过去那样做了,今后仍旧要坚持。但是,对于不属于这类有着反动的思想内容和政治内容的作品,我们就应该区别对待,不能简单化地否定它,或者为了怕引起麻烦,干脆禁止了事。
比方说,有这么一类歌曲,只要有人说它与黄色歌曲有某种瓜葛,不经过好好分析研究,马上就排斥在我们的音乐生活之外,象“小燕子”、“九九艳阳天”就是。“小燕子”(电影“护士日记”插曲)这首歌,无论从歌词上或曲调上看,都是健康、活泼的,怎么能说是黄色或近乎黄色呢?有人说这是由于演员唱得有些“嗲气”。有些“嗲气”是不是等于黄
色,这是很值得研究。但即令一首歌曲在演唱上有某种缺点,为什么不可以由别的演唱家作更多的创造尝试呢?“九九艳阳天”(电影“柳堡的故事”插曲)遭到的指谪,据说是曲调方面象黄色歌曲,但谁也说不准它就是哪一首黄色歌曲,所发现的不过是某些旋律片断的相似而已。但这种相似,是由于它们都吸收了江南民歌的某些音调而形成的。解放前,黄色歌曲也吸收了不少民歌,这些民歌在旋律上和演唱风格上被篡改,并配上了有毒素的歌词;然而原来的民间曲调是无辜的。要是由于这么一点瓜葛使得“九九艳阳天”与黄色歌曲也攀上了亲,岂不有些太“玄”了么?我这样说,并不是认为“小燕子”、“九九艳阳天”是多么了不起的作品,也不是否定过去所有对它们的批评。我只是想作为例子,来说明我们应该怎样区别地对待政治上错误的和艺术上有缺点的作品。这个界限要划清,混淆是不好的。上面所举的两首歌曲,只能说是在艺术上有某些缺点,而不是在政治上有错误的作品。它们不一定值得大大提倡,但在一定的场合,应该有它们的地位。此如“小燕子”作为儿童歌曲,“九九艳阳天”作为轻音乐,也还是不错的作品。批评家、演唱家、音乐编辑们对于这一类歌曲的态度,是不是有些过度紧张了呢?
政治错误还是艺术缺陷?
这里不由得又想起另外两首改编的民歌“八大员”和“丢戒指”,它们都是在过去一段时间内风行一时,后来因为遭到“批评”(这两个字呀,它有着多么深刻、多么严肃的涵义,但它又常被一些同志作了多么肤浅、多么简单化的理解!)而消声敛迹了的——这样说也许不是十分精确,但至少它们是从一些大的电台和音乐会的节日单上抹去了。理由安在呢?据说是庸俗、低级趣味、丑化劳动人民形象,如“八大员”中的“鸡汤来哉”和“丢戒指”中的“就是不能和你拜天地”等等……。的确,不能说这些批评毫无根据。有一个时期,当一些表演性的诙谐歌曲演出获得效果时,几乎成为一时风尚,其中掺杂一些庸俗的“死噱头”,这不能帮助观众提高艺术欣赏水平,是不足为训的。但按理讲来,如果说“八大员”、“丢戒指”存在这种缺点的话,那么,纠正并不是十分困难的,它们完全可以在不断改进、不断演出中成为优秀的保留节目。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它们在一些人心目中也差不多成了禁品。可见有些同志并不是把它们当作可以改进的好节目来看的,而是根本怀疑这种创作风格。
这是一种诙谐的风格。它并不一定从正面表现宏伟的戏剧性冲突,也不一定作深沉的内心情感抒发;它擅于从生活中一个侧面利用对比、强调、夸张的手法揭露某种矛盾,从而取得喜剧性的效果。这种风格是有它悠久传统的,例如民歌中的“大实话”、“秃子尿床”、“王二姐思夫”等等。它歌颂正面人物,但不是采用严肃的口吻;它也鞭挞落后事物,给予辛辣的嘲讽。说得再宽一点,象戏曲中的三花脸、马戏团中的小丑、相声中的逗哏,何尝不是这种风格呢?由于演员水平的不同,他们的创造自然也有高低。有的庸俗,有的只是使人发笑而已,有的让人笑后深思,意味深长。对于庸俗的东西,我们指出微结所在,帮助提高;优秀的作品,要作充分的艺术估价;就是单纯逗人发笑的东西,也还应该肯定,它有助我们的身心健康,有什么不好?这些东西在人们的文化生活中占有一定的地位,不是别种东西可以代替得了的。但是有些批评似乎不管这些。有人认为用诙谐的风格描写“丢戒指”中女孩子的爱情,是一种歪曲、一种污蔑;也有人很严肃地指谪说:“这与我们今天拾金不昧的社会风气怎么能够相容呢?”甚至有人说:“既然戴着金戒指到花园游玩,不是富农就是地主小姐,这是宣扬的什么阶级感情呢?”……这真是有点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我们的生活,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十分丰富、十分壮丽的。人们在一生中,谁没有经历过欢乐、悲哀、爱恋、憎恶、激奋、平静、幽默、诙谐……种种复杂的思想情绪?如果这些在生活中是一种现实存在,为什么在艺术上不应该有它们的合法地位呢?
艺术的品种、样式、题材、风格应该越丰富越好,简单化、贫乏化是违反它的发展规律的。不但如此,就是在一件作品中,对人物性格发展的描写,以及作家在描写时所采用的手法、技巧,简单化、贫乏化是不能创造出动人的形象来的。但是有些同志的理解却不同,例如写英雄人物,他们以为既然是英雄,不论何时何地都应该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按照这个标准,因而对“上甘岭”中的“我的祖国”,“洪湖赤卫队”中的插曲都提出了意见,说太“软”,“不健康”……等等。不能设想,如果按照这种意见,把这些作品的调门再提高一个八度,把弦儿都绷得紧紧的,是否就能成比例地提高英雄人物的形象。实际上,这样的英雄人物是不存在的。关于这些,已经有不少同志写了文章,这里就不多说了。
怎样才算艺术为政治服务?
我们的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我们要求作家和艺术家们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努力反映伟大的社会主义时代………这是我们文艺工作的方向,是不可动摇的原则。但对这也不能作简单化的错误理解。如果以
为为工农兵服务就是要求一切作品都要“写中心,唱中心”,这并不符合党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政策精神,不能真正促使文艺更好地为人民服务。比如有的同志强调轻音乐应该反映重大题材,也有的同志听了我国一个著名提琴家演奏后,责问象“圣母颂”、“魔鬼之笑”这类节目要把听众带到哪里去……。这些同志的好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按照这种意见办事,比方说用轻音乐正面表现解放台湾这样的题材,会得到什么结果!我想,那不仅要取消了轻音乐,也糟蹋了这重大题材。轻音乐总是一种轻松、愉快、娱乐性的音乐;当人们在紧张的劳动之余,听听轻音乐,跳跳舞,消除了疲劳,积蓄了精力,这就是轻音乐所起的作用,这就是轻音乐为社会主义服务所尽的功能。当然,不带有任何思想倾向的“纯粹”娱乐性的文艺形式是没有的。在轻音乐中,有病态的、颓废的、丑恶的,我们要反对;但是也有健康的、优美的、朝气勃勃的,我们要提倡。作曲家更要创作符合今天人民新的精神面貌的轻音乐,这是个光荣的任务。轻音乐当然不一定绝对排斥反映重大题材,但即令去反映,我想也只能是从一个侧面,比较自然地,充分保持轻音乐的特点和娱乐性的功能,进行巧妙的艺术创造。
对于传统艺术如何为社会主义服务方面,何尝没有同样的情况呢?记得解放初期,戏曲舞台上出现过祝英台宣传婚姻法的笑话。这自然是荒唐的。不能要求传统艺术用这种幼稚的方式为社会主义服务。既然这样行不通,一些好心的问志就想干脆把遗产一脚踢开,以免浪费社会主义的人力物力。这样,从中国的“阳关三迭”到外国的“圣母颂”都被看成我们前进中的绊脚石了。这样固然很“痛快”,但吃亏的还是我们自己。
我们反对颂古非今,反对对遗产顶礼膜拜对当前现实无动于衷的态度,这是确定不移的。但这并不是要把遗产全部否定,而仍旧是要实事求是地进行分析,扬弃其糟粕,选取共精华,供作我们今天欣赏和学习之用。这些作品中不一定有什么共产主义思想,但它们代表着历史上先进的思想,揭露旧社会的黑暗,同情广大人民,宣扬美好的理想,创造出优美的艺术形象,这些对我们今天还是有积极作用的。这些作品当然有它的历史局限性,但这是可以在欣赏过程中通过教育认识清楚的。只要我们不用它来代替共产主义的教育,那么,它又有什么可怕呢?
让音乐插上翅膀飞翔起来吧!让它在更大的范围和更高的程度上提高我们的思想觉悟,培养我们优美的情操,丰富我们的知识,启迪我们的智慧,满足我们的艺术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