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
艰苦的生活啊!
“亲爱的妈妈:
秋风又起了,我来巴黎转眼已有一年。冬天很快又要到了,妈妈身体健康么?……
我现在很好,得到许多朋友的帮助,学习很有进步,除了继续跟奥别多菲尔先生学提琴以外,还跟德印第先生、加隆先生、里昂古特先生学作曲,跟拉卑先生学指挥。他们都是著名的音乐家,但是知道我的处境后都不收我的学费……。我的身体很好,比从前更健康,精神更好,饮食又增加了”……
一个远离家乡,久别亲人的人,是最能体会“家书万金”的意义的,不论是写家书,读来信,都能得到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但今天这封信到这里简直写不下去了,“身体比从前更健康,精神更好,饮食又增加了”……说实在的,他已经不记得上一顿饭是在什么时候吃的了,前天?大前天?……如果按照营养学家的计算,他早应该躺倒不起了,因为他的机体缺乏必须的热量。是什么支持着他为工作整日在巴黎街头奔跑,并且一直坚持着繁重的学习呢?好像在他体内有一种看不见的青春的火焰,这火焰熊熊燃烧着,供给他热和力。可是怎样能够把这些告诉母亲呢?她又怎样能够相信呢?为了免得老人家的悬念,只能照现在这样写。
信写完了,可是不知道哪一天才能付邮,因为,到哪里去弄发信的邮资呢?
躺在床上,思潮奔腾,怎样也不能入睡。一年来的遭遇一幕一幕地在脑子里闪过。
艰苦的生活啊!……这艰苦,倒不是由于劳累,是的,他一点也不畏惧体力的劳累,而是在这里,他被剥夺了劳动的权利,从而被剥夺了正常的生活和学习的权利。在这花花世界里,有一种看不见的巨大的力量,把人分成等级,还有那盲目的民族歧视,那种对于衰弱的古老国家荒唐而缺乏善意的误解,这些都格外增加了他的痛苦。
这一年来他接触了一些形形色色的人物。
有一个时期,他和一些码头工人生活在一起,他参加了工会的一些活动。
也有一个时期,他在浴室、美容院、街头的咖啡馆这些地方干另碎活,这里他听到的是关于时装和发式的议论,关于最新出版的那些性感小说和电影的议验;一些身上还带着十多年前的战争痕迹的退伍军人在谈着目前军事上新发明的武器,议论着日耳曼民族对人类的功过;一些职员们和小厂主、小店东惶惶不安地议论着新近一家大银行的倒闭……
他也认识了一些中国留学生。这些留学生有的是官费,有的是自费。官费生中有不少是借着他们家族的社会地位而出国的。他们按月领着国家的高额津贴,可是每天把时间消磨在饭店和舞厅里,他们并不发愁未来的学位和回国后的职业地位。这些人俨然以中国最正统的代表自居,对于其他在巴黎的中国人是瞧不起的,而且认为他们“有辱国体”。
在自费的留学生中,也有像星海一样工读的人。他们的经济情况都不宽裕,有的甚至和他同样潦倒,唯其这样他们更知道友谊和互助的可贵。但他们的互助在物质的实惠上并不很大,因为经济条件好的根本不会加入他们一伙。他们在精神上的互相支持更重于物质上的协助,他们常常以“波希米亚人”自居,在分掉谁的最后一块面包后就高谈阔论起来。从希腊的雕塑、米开兰基罗的绘画,到德步西的音乐,他们无所不谈。除了艺术以外,他们对于现实界的一切都不满意,他们咀咒这丑恶的现实,他们发誓要改造这不合理的制度;但也并没有谁提出第一步该怎么办。
布满荆棘的道路
奥别多菲尔先生对星海一直是非常关心的。一年多以来,星海想谋求一个有足够收入的固定职业,以缴纳学费,但这样的职业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老师对这位年轻的学生是能够谅解的,他常常宽慰星海说:
“单单指望金钱是培养不出音乐家来的。一个人有才能,有决心,他也就有权利得到培养;一个被培养的人也有义务去培养别人。如果我们的先辈不是这样身体力行,人类的音乐艺术也不会得到今天这样的发展。那些王位承袭者和公爵们究竟对音乐的发展起了
多大的作用呢!如果我们今天不按照我们的良知这样作,我们不配称为那些优秀的先辈们的继承者,也愧对我们的后代。”
他在教学中证明了自己对于中国学生的判断没有错,无论是马思聪,还是冼星海,他都感觉到他们对于音乐有一种深刻的理解能力。他们充满热情和想象,但却不象他的某些欧洲学生那样浮夸;他们的这种素质,不论是作为演凑家或作曲家,都是难得可贵的。他为星海介绍了别的老师,以便提高他的音乐修养;他在举行自己的音乐会时,送给他的一些穷学生头排票。这对于星海来说简直是一顿大餐,这种精种上的享受真的使得生理上的饥饿也忘记了。这位可敬的老师,巴黎歌剧院的小提琴首席,甚至企图帮助他的中国穷学生解决职业问题。有一次他带着星海去找歌剧院的负责人,但那位先生是属于相信音乐的进步是应当归功于国王和公爵们的一类人,所以结果是:好心的老师碰了一个软钉子,无辜的学生挨了一个硬钉子。
生活的道路好象布满了荆棘,每前进一步,要遇到多少困难啊!
为着一块面包,不,为着寄出一封可以温暖两颗心的家信,他又奔波了大半天。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所看到的是许多冷酷的、无动于衷的面孔。他在街头也看见了一些卖火柴的孤儿,告地状的老兵和拉着手风琴乞讨的盲艺人;他们张着乞求的、哀告的面孔。
他心里很烦躁,甚至想到自己将来是否也会象这些盲艺人一样流落在巴黎街头………他极力驱去自己这些阴暗的念头。但又转念一想,那些卖火柴的孤儿,那些拉着手风琴的盲艺人又有什么可耻呢?他们总是依靠自己的劳力,他们并不强求别人的布施,这比那些巧取豪夺的人不知要高尚多少倍!但为什么总有人怀着一种厌恶的心理对待这些街头流浪者呢?………他想到甚至自己也未能免掉受这种偏见的影响时,不禁惭愧地一笑。他倒想起了一个主意,是不是也拿起提琴到咖啡馆里去演奏一番呢?………
异国人的温暖
他夹着琴,走进一家座落在热闹路口旁的咖啡馆。客人并不很多,几个刚下班的工人,两个自始至路在那里喋喋不休的老头儿,几个吃着自带的夹肠面包,准备喝完一盅咖啡便匆匆离去的职工,也有些打扮入时,显然是在这里消磨多余时间的男女……在这些人们中间他看见两个中国人,——他发现他们,仅仅是从他们的肤色和脸型上猜测的,除此以外,在外形上看不出他们与最摩登的巴黎人有什么区别——他们喝着名贵的香槟,用模仿得十分蹩脚的上流社会的法语腔调议论着当天日报上的一件社会新闻。
他十分不习惯地拉起琴来,他不是没有登过台的,但这与在台上演奏是多么不同啊!他不会象那些咖啡馆里的职业乐队演奏家一样浑身动弹地演奏那些流行的舞曲。他演奏了一曲莫扎特的迥旋曲,没人理会他;他又演奏了圣赏的“天鹅”和比才的“哈巴涅拉”,有两个人抬头望了他一眼。他在桌上拿起一只盘子,走到顾客面前,他觉得就像一个人孤零零地穿过一片阴森的树林一样……
他经过那两个中国人面前,其中一个把他拦住,掏出一把钞票往桌上一放,睨斜着眼睛说道:
“你给我拉,拉一个‘小心肝我什么都给你,……”
可怜的提琴家摇摇头,表示他不知道这支风靡一时的名曲。
“啊哈”——那个中国人用法语骂了一句猥亵的话——“你不拉,你不拉,我的小心肝,我什么也不给你”……他夺过盘子,把它摔了个粉碎。
星海涨红了脸,放下提琴,要与他们理论,冷不防另一个中国人一拳打来。他虚弱的身体晃了两晃,一把钞票夹着一些硬币向他脸上撒来。他觉得天花板像折裂了似地塌下,脚底下象陷在什么滚动着的东西里。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几只手半扶半推地把他送出门外,背后清楚地传来几句:
“跑到外国来丢中国人的脸!……在国内,给我提鞋我都不要。……”
…………
他觉得有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扶着他,但周围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他觉得轻飘飘地走过一些地方,像在云雾里,像在海浪中……最后,仿佛是母亲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是啊,那多么像母亲的面孔!——他像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似的,确确是有一个慈祥的面孔在注视着他,不由得这样想——那记载着生活的波折的纹路,那可以溶化掉一切痛苦和委屈的眼色,他多少次从这里得到安慰和勇气!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代,在一夜的睡梦里忘掉了日间所受的欺侮后,发现了那个慈爱的脸孔在晨光微曦中间向他注视……他抓住了那只放在他额头上的温暖的手……
“醒来了,醒来了”……他听见了母亲用异国的语言讲话的声音。声音仿佛从云端里传来。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三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一个是他在朦胧中瞥见的慈蔼的老人,黑色头巾裹住了她的花白头发(他几乎要脱口喊出:“我的法国妈妈”!)她正坐在床边取掉敷在他额上的湿手巾。在她身后是一个金色头发的姑娘,她的嘴唇微张,凝神而关切的眼光从母亲的肩上投过来。窗前椅子上坐着一个小伙子,微笑地看着从床上挣扎坐起的星海。啊,这小伙子为什么这样面熟?……他记起了一年前在塞纳河畔发生的一幕:那奔过来的青年工人,那凶狠地追过来
的警察……他看了看小伙子头上戴的那顶工人帽,又看见小伙子胁下还夹着他那摔裂了的提琴……一切都明白了。
多么相同的命运啊!
星海和这个邂逅相遇的法国工人家庭结成了亲密的友谊。
这个家庭原来也住在这个国家南部海岸上一个有革命传统的城市——马赛。父亲是一个码头工人出身的海员,大战前在一条商船上服务;战争期间,这商船改成了运输舰,成为德国潜水艇最初的一批牺牲品。母亲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孤儿移居到巴黎,靠着一点可怜的抚恤金度过艰难的岁月。孩子长大了,儿子成了一个炼钢工人,女儿在一个小学教音乐。
多么相同的命运啊!也许并不是神经过敏,星海觉得两个妈妈甚至一举足,一抬手之间都有很多相似之处,那就很自然地在这位法国妈妈面前流露出了这种感情;她好象也默契到这一点的。那个小伙子——古久里,虽然和星海年纪不相上下,但也总觉得在很多地方象黄大哥,这大概是由那种朗爽的动作节奏和谈吐中所表达的观点引起的吧。妹妹路易丝比星海小两三岁,但却成了他的法语和唱歌的教师——前者她成功了,后者却失败了;大概是由于这位法国姑娘缺少教成人唱歌的经验,或者还要加上星海一些先天条件的限制,他一直没有成为她所希望的歌唱家。
星海在那一次意外的遭遇后成为这个家庭的经常来客,有时他自己也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当母亲用那令人不能辞却的亲切态度,命令星海在餐桌旁坐下,端出她亲手做的饭菜时;当晚上围着劈拍燃烧着的壁炉,星海为他们演奏自己试作的的新曲时(这时路易丝总是坐在钢琴旁担任伴奏),他感觉到一种幸福,这使他的琴声更加充满挚情,娓娓动听了。
星海也常常把自己母亲的照片和来信拿给他们看,读给他们听,送给他们母亲寄来的一些小物件。他们象听天力夜谭一样地听他讲关于这个神秘国度里的现实故事。这些故事是多么新奇,多么惊心动魄,又是多么易于理解!但这与过去用法文印刷的那些书上所讲的东方又是怎样地不相同啊!在这以前,就连那最不易受成见束缚的妹妹也以为中国人(当然除了留学生以外)仍然是前面拖根烟枪,后面拖条辫子的哩。
“我想我的祖国”
星海也常常随着他们去参加一些民间的风俗节日和国家的纪念日——国庆节、贞德节等等,每当这些时候,他心中的激动是难以形容的,也是古久里一家难以完全理解的。在战后这些日子里,当局对于民间习俗和纪念节日不遗余力地提倡和大肆渲染,那还穿着路易十四时代服装的仪仗队,那蓄着拿破破仑式胡须的龙骑兵,腊腊作响的三色旗,银光闪耀的军乐队……然后是步伐整齐、军威森严的武装部队,天上轰轰而过的飞机,地下隆隆不绝的坦克……“马赛曲”的歌声响彻云霄,观众达到如醉如痴的程度。每当这时,星海激动得热泪满眶,他看路易丝和母亲,也是闪动着泪花激情高唱。自然,她们和他的具体感触是不同的。只有古久里,在他兴奋的脸色中还流露着一种严正的深思的表情,这是不大容易被觉察出来的。
“你在想什么?”他问星海。
“我想我的国”星海毫不迟疑地回答。
星海此刻沉浸在对于祖国的深深怀念中。在这种场合,他觉得一个街头乞儿也可以骄傲地举着三色旗向他示威。在这个看来强大的国家公民的面前,他能说什么呢?他的祖国此刻正经历着严重的危机,东海的武士们正高唱大和民族的战歌开进东北原野,从祖国来的每条消息都重要地刺伤了他的民族自尊心。
晚上,他到国际工会的俱乐部去看记载着祖国时事新闻的电影。
电影开始了,星海觉得这好象是从他离开祖国时对上海外滩最后一瞥的印象接下去开拍的。他又来到黄浦江边,看到那些打扮得玩偶似的外国水兵们用枪刺指挥着中国搬运夫;那些搬运夫佝偻着身体,发出激烈的杭唷杭唷的声音,将货物卸到码头上。一辆辆黄包车从这里经过,镜头特别对准了车夫们弯下去的腰和一双奔跑着的赤足。跑啊,跑啊,车轮的轴辐飞快地闪动,好象无休止地发着扑朔迷离的问题:你这双赤足,你是谁?你在这冰冷和酷热的马路上跑了多少年?你拉着谁?你拉到哪里去?你要拉到什么时候?……
那又是什么?——那高高的电线杆上悬挂着竹篓,是什么从那里面滴滴地流下?在地面上,在刚挖成的土坑里,那横七竖八躺着的又是什么?……“杀尽赤匪”——啊,这血淋淋的大字!旁边还附着作为这标语的注脚的照片,一个赤膊大汉正挥起明晃晃的钢刀向一排被缚住双手的人砍去……
放映机发着yin哑的答答的声音,有人在沉重地叹息。
茫茫的平原、雄伟的山河……这些都在摄影师手下一带而过;他根本不会想到有一些观众是多么强烈地希望这种境头能够多延续一些时候。可是,人们随即被紧接下去的场面惊呆了。这是什么地方?……掀天的巨浪,无边的洪流,这难道是北冥的奇象,南海的仙境?……那又是什么?是什么人群集在正被洪水冲击着的房顶上招手?是谁在爬上从水中伸出的枝丫狂呼?难道这是蓬莱岛上的仙人来采珊瑚?……那里,那里,数不清、望不尽,一条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赤身露体的人被激荡成各种不同的姿势,顺
水直下,这又难道是巴黎社交界举行的裸体游泳运动?……影片又把人带到另外的世界里去:来了一些尊严的人物,骑着马,坐着轿,他们的身体和那些泡在水里的死难者一样地肿胀发白。他们在人多的地方喷着唾沫慷慨陈词,在人少的地方拨弄着随身携带的小算盘珠。就在那硕大的“××水灾救济委员会”的牌子下面,排成了一条买卖儿女的人巷,爆发的哭喊和隐忍的悲泣交织在一起。人巷的尽头,是一些没有气力啼哭,一层皮裹着一付骨骼的待毙者,和一些已经没有可能啼哭,但还没有倒下去的骷髅……这些连续的景象好象一套完整的人生图画,它告诉人们,有一些人的命运就是如此,这命运象那冲卷着一切滚滚流过的洪水一样不可抗拒。
走出俱乐部,一阵寒风蓦地袭来,人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冷噤。时间已经将近午夜,普通劳动者谁也不愿在这样的寒夜逗留户外,街头上栉比的咖啡馆也早已打烊了;只有那些要在夜晚寻找日间还不能满足的乐趣的人们,还陶醉在绿酒红灯之间,那些欢乐的场所是不分日夜对他们开放着的。
心血凝成的作品
星海一步步地爬上他的小房间,他感到疲乏,非常疲乏;这倒不是由于体力已经不能支持,而是由于激烈的感情波动和沉重的心情。他裹紧了那件破旧的大衣,想在睡梦中躲避这寒冷、忧伤和疲倦。然而不行,寒气从大衣的破洞侵入,象是一些刁滑、顽强的小动物,很快就爬满全身。他好象自己也跌进了那冰冷的洪水中,怎样挣扎也抓不到一件可以依附的东西。他坐了起来,听窗外风声猛烈的嘶叫,这是寒冷的巴黎少有的寒冷天气!冷不防一扇窗页被吹落地上,窗页上的玻璃哗啦啦摔成碎块,桌上的谱纸被吹得满屋飞舞。他用床单堵上了窗户,但仍旧没有办法止那从隙缝中不断钻进来的寒流;他点着煤油灯,灯火在这凛冽的冷风威胁下也不断熄灭。疲倦和困顿一点也没有了,这正是长夜沉沉,人们睡意方浓的时候,他却十分消醒,仿佛冷风吹走了头脑中一切浑浊的障碍物,一霎时间变得非常空旷、冷漠。
他走近窗边,看皓月当顶,疏星闪烁,寒天清寥如洗。啊!这太空多么平和,宇宙多么宁静!可是地面上黑暗未尽,人们不得不屈服在烈风的淫威下。他想超了许多往事……十多年前,在广州沙门岛上的小茅屋里,和母亲依偎在一起听珠江上的风雨声;以后在北京,在那些不安的夜晚,寒风传来远处的枪声和犬吠;他又联想到电影片上那些大水灾的场面中,作浪兴波,吹裂肌肤的烈风……就是这些暴烈的、凌冽的、冷酷的风!它带给人们多少灾难!多少痛苦!
“八月秋高风怒号,
卷我屋上三重茅,”……
他想起了唐代大诗人的这首名诗,眼前浮现“唇焦口燥呼不得,旧来倚杖自叹息”的老诗人的形象。哦,多少年月,多少世纪,你这暴虐的风!无情的风!你摧残了多少幼芽,又伤害了多少善良的心灵!
凭借着这诗句,他脑海中浮现出一种旋律。开始他觉得是那悲天悯人的老诗人在唱,渐渐地觉得母亲也在唱,唱着一种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激昂的调子。随着这曲调,风声好像也更加猛烈起来了,它拍打着门窗,撞击着墙壁,撕扯着电线,发出尖锐的吼叫和沉重的搏斗声……他把这些现实界的音响捕捉了下来,用鸣咽的单簧管和坚实的钢琴为工具,把那些声音化成了自己的语言,让它们作为一个女高音(自己母亲的形象)的伴奏。
……“布衾多年冷似铁,
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
雨脚如麻未断绝。”……
悲痛,悲痛,夹杂着隐忍的积忿!诗人所讴吐的岂止是个人的感怀!不!这是多少历史年代、多少苦难人民的心声!这是祖国的叹息,这是民族的呻吟!……写下来,写下来,用音乐的语言表达出来,那无涯的悲愤,那古往今来多少受难的英雄的呼号!
“自经丧乱少睡眠,
长夜沾湿何由彻!”……
生动的描画,深切的体会,他觉得诗人巨大的笔触也写出了他飘零的生活。多少不眠的离乱之夜!多少恼人的风雨之夕!此刻他竟连一条冷似铁的布衾也没有,而且还远离祖国的土地千万里……音乐转入一种颤栗的、不安的音调中去。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
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音乐从那减七和弦的悲剧气氛中转入新的乐段,经过一个色彩性的、幻想的间奏,过度到一种坚实、壮丽的乐句上去。这时,他仿佛觉得老诗人的巨大的身影就站在他对面,那深远的眼光和苍劲的脸色象要透过历史的幕帷给世世代代的受难人以鼓舞和安慰。
他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时间,一鼓作气地把伴奏部分也完成了。曙光已在窗上出现,他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他在提琴上反复吟哦这首新作,他从来没有这样快地完成一件作品。在这以前,他的创作态度一直是非常慎重的,他有点怀疑一般流传的关于过去大作曲家在灵感冲击下闪电般的创作速度。他以为即令这种传说没有被夸张,也不足以为训。他认为创作是一种严肃的、艰苦的、简直有点儿神圣的劳动,一个作曲家对于纯洁、完美的缪司不应该有亵渎之念,因此他过去写的作品不多。到法国后由于许多近代音乐名作对他的刺激,也由于德印第老师的启发,他写了一些习作,但一首朔拿大到现在八个月了还未完成。可是为什么这一夜却以抑制不住的激情奇迹般地完成了这个作品?……他不能很明确地说出这道理来,但只觉得感情驱使着他非要写出来不可。虽然这里并没有经过精心的雕琢,但却呕出了自己的心血,此刻,他喜爱这件作品远远超过那支折磨了他八个月的朔拿大。
怀着一个年轻的母亲对待自己头胎婴儿般的喜悦,他拿起墨迹未干的曲谱跑了出去。他要去找他的法国母亲和兄妹,把这首心血凝成的作品演奏给他们听;他要去找他的老师奥别多菲尔、加隆、里昂古特……,以这首作品向他们求教。他心中多少有些不安,甚至预感到……唉,谁知道这些世界第一流的音乐家对这个流落在巴黎街头的容貌不整、脸色憔悴的小伙子所写出来的作品会怎样看呢?(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