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祯祥
我沿着通向故乡——塘湾的路走着。我有好些年没回家了。春天的田野、特别是故乡的田野,显得格外美丽。大路上、田畈中,一片忙碌景象。送肥的人群陆续不断。喔嗬声、山歌声、车轮声交织成一片。我情不自禁地站住欣赏起这欢乐的劳动场面,静静地倾听起那久未听过的山歌来了。但是想到即刻就要见到塘湾的亲人,我又迈开了步子,加快地走起来。
在远处一片碧绿的树林里,塘湾终于显现出来了。
“大战五九年、实现粮食大增产”的巨幅标语,在雪白的墙壁上,借着夕阳的余辉,放射着生气勃勃的光彩。啊!故乡!你变得多么年轻、漂亮啊!
“小祥,你回来了!”一个洪亮而热情的声音突然从侧面的一条小路上傅来。我扭头一看:一个身材矮壮、体格粗健的中年人,挑着一担粪,急步向我走来。“这不是朝仁叔吗?”我急步迎上去拉着他刚放下粪担的手,兴奋地说:“朝仁叔,你长好了,险些叫我认不出来!”
“是啊!长好了。目毛主席派医生给我诊了血吸虫病后,我就一天天地好起来。现在能担一百多斤,你看我正赶着往田里送粪呢!党号召争取大丰收,我也能出点力啦”!他一面说着,一面挥动着粗健、结实的手臂。一丝骄傲的幸福的微笑浮现在他的脸上。我正想插问一句,他又接着说起来了:“东村‘跫罐(绰号——长不高的意思)你是知道的,二十岁还没有三尺高,治了血吸虫病后,长得比你还高,现在再没人叫他做‘跫罐了。上屋桃英姑娘得了血吸虫病,嫁不出去,骨瘦如柴。她妈给她买了棺材,只准备她死。可是治了血吸虫病后,长得又红又白,去年下半年还结婚了!……”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这些和自己同样命运的人的变化,声音越说越响。随着他的叙述,我不禁想起十年前的一幅凄凉景像:在一个阴暗而潮湿的房间里,放着一张破旧的没有棉絮的小床。一个身体瘦削,腹大如鼓的人,整天躺在那张小床上呻吟着。那就是我记忆中的十年前的朝仁叔。
他是我远房的叔叔,一家十口,除了他妈妈、自己、爱人和一个改嫁的嫂嫂外,其余六口都死于血吸虫病。可是血吸虫病仍然没有放松对他家的摧残,朝仁叔二十岁上又害上了这个病。守寡半生的仁叔妈为了挽救唯一的爱子,四处借贷,为他求菩萨、拜祖宗,可是丝毫也没能减轻他的病痛。最后他简直不能动弹了。病魔的纠缠、反动派的苛捐杂税的压榨把仁叔一家人拖进了疾病死亡的深渊。可怜他妈受不了贫病交加的摧残,在解放前夕终于与世长辞了。他爱人也因受不了贫困的熬煎离开了朝仁叔,另谋生路。孤苦伶仃的朝仁叔就这样成年累月地伴随着那张小床。我在四九年离开家乡时,他就在小床边带着愁苦诀别的表情送别了我。想不到十年后的今天,他竟能红光满面地迎接我,这叫我怎能不激动呢?我感慨地说:“朝仁叔,变化多么大啊!”
“嘿!简直说不完,”他摇摇头也感叹起来:“就说血吸虫病吧!我们队里七十多个血吸虫病人都治好了。全湾湖的钉螺,全部消灭了,近几年我们塘湾不仅出现了五谷丰登,人畜两旺的气象,就是今后子子孙孙再也不会得这个鬼病了。特别是人民公社化以后……”他又一口气地说下去。
天渐渐暗了。食堂晚餐的钟声不停地敲着。朝仁叔警觉地扭转了话头说:“不早了,你还没到家哩!今晚我们再好好谈谈,现在我把这担粪送到试验田里去。”说完后,担着一担粪健步如飞地奔向前边的山坳里。我感动得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朦胧不清后,才回头向家走去。
一进门,妈高兴得像接到宝贝似的把我接到屋里,又是茶,又是水,忙个不停。隔壁的李妈,前屋的二嫂,还有一些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小孩都挤进来了。这个房间霎时变得热闹起来。
“小祥:怎么没听你妈提过你回家的事?你回家前没告诉你妈妈?”李妈好奇地问。“是呀!”妈也有些埋怨。
“这次出差,恰好经过家乡,领导上叫我顺便回家看看,所以来不及先写信。”我一面解释着;一面把带回来的水果糖分给小孩们。
李妈怀里抱着一个又白又胖不到半岁的孩子,半截手指放在嘴里天真地吸吮着。我随手递给他一个糖,无意识地问了一句:“谁家的孩子好胖啊!”“朝仁的。”李妈帮他接过糖随口答应一声。
“朝仁的?!”我慌忙抱过孩子仔细看看,在他又白又胖的小胖脸上亲了一下说:“想不到朝仁叔还会有这样一个好孩子。”
“要不是毛主席他哪有这样的孩子。”妈带着一种肯定的口气,像是回答我。“又哪有今天这样的朝仁呵!”李妈补充了一句。朝仁叔的新生过于激动着我,不禁在老人面前,脱口问道:“朝仁叔的爱人么样?”
“朝仁现在的爱人,在塘湾是数一数二的,又年青又能干,田里、地里、家里的活样样都好。去年她俩口种的夫妻试验田,在具里还评了模,得了奖哩!”李妈带着一种夸耀的神情,赞赏地告诉我。
朝仁叔凄凉的往事,幸福的今天紧紧地吸引着我。我决定今晚一定到仁叔家去访问一下。一吃完晚饭,妈就到食堂开会去了。我茶也顾不上喝,就对面向朝仁叔家走去。
仁叔的房门,微微地开着,门缝里透出一丝灯光。过年贴的门联在明亮的手电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见:“去病魔,全仗共产党领导;得健康,当感毛主席恩情。”虽然字写得不算太好,但内容却深切感人,我默默地赞赏一会后,就一步跨进房门,随口喊了声朝仁叔。
房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桌上的煤油灯扭得小小的。这时我才想起:可能他们也是开会去了。来了就等一会吧!我扭亮了桌上的煤油灯。房子里整齐清洁,好像是结婚不久的新房。一张半新的雕着简单花纹的大床靠墙安放着。雪白的蚊帐,洁净的被子,相称地装配在大床上。几幅解艳宜人的画纸,点缀在洁白的墙壁上,使这个古老的房间,增添了一股青春活力,使人感到异常舒适。房的正中间贴着毛主席的像,像的下面挂着一个玻璃相架。相架里除嵌着一张县人委发的劳模奖状外,左下角还嵌得有一张四寸的彩色照片。我取下相架,坐在泉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细细地看起来。
照片上,一个肥胖的小孩,偎依地坐在他妈妈——一个大约三十上下年纪的妇人的腿上,背后站着一个身材矮壮、体格粗健的中年人——这就是今天的朝仁叔。他们三个,个个精神焕发,满面笑容地望着我微笑,仿佛在告诉我:没有党和毛主席,我们哪有今天哪!
三个幸福的笑脸,又把我带进沉思中……
“去病魔、全仗共产党;得健康,当感毛主席恩情。”门口那副对联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