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怀沙
唐代的大诗人王维写过一首有名的诗:
“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红豆原来是一种豆类的植物,色缸,很好看。于是诗人由此物产生了许多美丽的想像,把她看作爱情的象征。这种想像的产生,我想应该是这样的:爱情是幸福的,幸福的颜色是红的。所根据的经验是什么呢?例如初升的太阳,红艳的花朵、青春的羞涩,喜宴后的醉酒……等等,都可以引起我们诸如此类的联想。诗人采取了这种“缘物寄情”——就是“通过了某种外物来抒写感情”的办法,意境就更为含蓄而深刻了。如果我们把这首诗,采取另一种处理手法,改写为:
“爱人在天涯,真是美丽呀。因为她想我,我也老想她。”
直率是直率了,明快也够明快了。但是读去就不免有粗暴之感,缱绻的爱情,满不是那种味道。我并不是反对直率和明快,但是我们要看它被运用在什么地方。
我们竟可以这样说,“缘物寄情”的表现方法,往往是由于一定程度的文化生活所决定的。我们古代的诗歌中很多这类例证。这种表现法,被习惯称为:“兴”,所谓“兴”便是由一物兴起感触,或是借一物抒写感触。
另外有一种表现法,称之为“赋”,“赋”便是反复浦陈的意思。借以加深作品的感染力。古人所谓一唱三叹,大抵指此。
本文打算介绍的是诗经风诗(以地方民歌为主的一类)中的“黍离”,这首诗,从其基本的表现方法上说,便是“赋兴”体。
原诗是: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糜糜,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糜糜,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糜糜,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先粗略解释一下词句:“黍”,谷类,就是高梁米。“离离”,形容黍下垂时迎风摇曳的样子。“稷”,就是粟米,北方人称之为小米。“靡靡”,形容慢行的样子。“摇摇”,由于心忧,摇摇幌幌的。“悠悠”,远而静的意思。“何人”即诗人自指。“噎”,窒息的意思。
为了帮助读者理解,我试着将这三节诗用语体翻译如下:
“众多的高梁左右动摇,那田里的粟米正在抽苗;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子,我的心不安地飘飘摇摇!了解我的人,说我内心忧愁;不了解我的人,说我有什么想头。无言而渺茫的上天啊!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众多的高梁左右动摇,那田里的粟米已经结穗;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子,我的心糊里糊涂像酒醉!了解我的人,说我内心忧愁;不了解我的人,说我有什么想头。无言而渺茫的上天啊!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众多的高梁左右动摇,那田里的粟米早已结子;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子,我的心闷得像是被堵塞!了解我的人,说我内心忧愁;不了解我的人,说我有什么想头。无言而渺茫的上天啊!你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啊!”
读者朋友注意,译诗永远不能替代原作,你只要把原诗和译诗比照着反复读一下,就明白我的话了。这道理用不着多说。
这首诗是怎样一个人在怎样的一种心情下写的呢?为了理解这首诗的主题,这是必要知道的。过去大概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这是诗人惨遭家庭的变故,于是在田野里痛苦地哀歌起来。另一种说法认为诗人是亡国后的大臣,他经过原来盖着宫殿宗庙的地方,而这些地方的建筑物都不见了,变成了一片田地,于是不胜悲哀地唱出了这首诗。最近也有人主张这是流浪者诉述忧思的歌。
我个人是比较同意第二种传统的理解的。因为这首抒情诗所宣泄的是一种巨大的忧伤。透露出无比沉重的悲天悯人之感。把它局限地解释为个人的哀愁,是令人难以满意的。所以把它解释为忧国之作,是比较妥当的。至于是否诗人目睹宫殿变成草莽,所发出的亡国后的叹息,却是值得考虑的。
旧的注本把这首诗断为东周时的作品,是很有道理的。诗 人眼见自己祖国的国势衰败,于是在漫步田野时,抒发了他那种痛苦而精诚的忧国的呼吁!
这首诗共分三节,虽然在这仅仅的三节短诗中,采取了许多重复的句子,但读去却毫无拖塌之感,十分自然。那一股忧国的情调,叩人心弦。三节诗所变易的字句还不到十个字,层次脉络却是区别得十分清晰的。你看!起“兴”的地方,由“彼稷之苗”而“穗”而“实”;写内心痛苦的地方,由“摇摇”而“如醉”而如噎”。因此,我们读下去,竟会使我们感到一节比一节
更为沉痛,更为动人,甚至重复的句子,也使我们有惊心动魄的感觉。
另外,从全诗的韵调说,也是与内容切合的。由“苗”“摇”而“穗”“醉”而“实”“噎”,忧国的诗人,他越想心里越难受,而字音的调子也越来越急促。这无异由叹息而至于抽泣了。“求”与“悠”是同一个韵母,“何求”句后紧接着“悠悠”,多么哀远的调子啊!
整体地说,三节诗都是以同一农作物起兴的,而起兴的物——对象,也是在变化着的。诗人慢慢地走着,走着,心境也随之起着变化。接着由个人的心境,设想着两种不同的别人,通过别人来反映自己的忧愁与寂寞。最后要求苍天来解释自己的痛苦。
虽然我们现在生活在幸福的年代里,但对于我们古诗人忧国的热情和痛苦,仍然是愿意理解,并且也深深地为之感动的。
余冠英先生曾翻译过这首诗,收在他的“诗经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一书中,读者朋友如有兴趣,可以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