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裁缝

1957-08-16 03:30陆灏
中国青年 1957年10期
关键词:玉成划线钢材

陆灏

那些以为自己很聪明的人,实际上并不一定是聪明的;而在某些人的心目中以为是“傻子”的人,其实才真正是伟大的人。

这一个月发薪金的时候,魏庆余只领到了六十多元钱,他的徒工马玉成拿得更少,只有三十来元。本来像魏庆余那样熟练的七级划线工,每月连奖金在内,至少也应该领到一百元左右才合常理。

是魏庆余师徒两人没有好好工作吗?不是的,这个二十五岁的青年团员,有时半夜三更想起了工作,他还从十来里外的太平村赶到厂里来,他的工作比谁也干得多。是魏庆余没有本事吗?也不是的,别看他几年前还是个赶大车的,现在什么复杂的活儿,到他手里得心应手,没有说的。那么是不是别人把帐算错了?划线工的薪金是计件制,有一吨算一吨,有人算过好几遍,清清楚楚,谁也没有弄错。

虽然每个月都比别人少挣钱,可是魏庆余好像根本没有那么回事似的,他的徒弟马玉成可有点沉不住气,起早摸黑,有一天他只挣了二角五,别说超额奖,连基本工资也差很多。他想累了半天领这么一点钱,真够呛!他转弯抹角地向魏庆余说:

“幸亏媳妇住娘家去了,要不……”

魏庆余当然了解小马的意思,他说:“没有啥,这是小意思。”

“小意思?”马玉成不同意地说:“天天干活,天天赔钱,老这样干怎么行?”

“咱们还得看多省一吨钢材值多少钱!”

马玉成想:师付的话固然对,没法反驳。可是钢材是节省了,但它是国家的;而我自己的收入却减少了,一次两次没有关系,天长日久,谁受得了。他觉得跟上这样的师付工作,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说好吧,师付的手艺一点也不比别人差,只要师付能像别人一样干活,发下什么料,就号什么料,别的什么也不管,保险比旁人挣的钱还多。现在活比别人于得紧,钱可比别人挣得少;说不好吧,也很难说是不好,譬如在废钢堆里,东找西寻,用废料代替好料,力气也没白花,这几年钢材节约真不少。检查质量也是这样,这看那看没个完,谁也不像他那样检查得仔细,可正是因为这样,几年来魏师付在质量上从来没有出过什么问题。马玉成对于魏师付的这些作法实在还有点摸不清。

摸不清魏庆余的并不是马玉成一个人,在鞍山钢铁公司金属结构厂开始有不少人都觉得魏庆余的工作有一股“傻劲”儿。别人工作都是按生产科发下来的图纸,在配来的料上划好样子,就交给下一个工序,这样做谁也不能说没有完成任务。可是魏庆余却像个精心的裁缝,他一点点布角也舍不得丢掉,别人在大钢板成材上号,又利落,又省事,都能达到定额,可是因为魏庆余要有效地利用每一寸材料,他顺着比,竖着划,颠来倒去,一个边边拉拉也要费尽心机利用它。他第一次利用套材的结果,就节省了四五吨钢材,这简直使他大吃一惊,想不到只要自己的手稍许紧一紧,就能节省这样多的钢材。可是材料是节省了,活就做得少了。一种柱子上用的垫板,每号一百块合0.35个工,这种活很小,不当心就很容易丢掉,因此上下工序之间免不了常常“扯皮”,划线工人说:已经交给你们了。钻空工人又说:没有收到。结果只好重新再划几块解决这场纠纷。这样的事情碰上魏庆余就不是这样处理,他宁愿费去很多时间帮助下个工序导找,直到寻到了为止,像手掌大的钢材他也从来不丢掉。因此往往别人做三个,他只能做一个,别人都能达到定额,他连定额也达不到;他的基本工资每天是三元多,但有时候一天只能挣九角。

有人为了自己多挣一些钱,宁肯使公共的利益受到一些损伤;魏庆余虽然自已常常少挣钱,他是用提高工

作效率的办法来补足自己的收入,譬如在做炼钢厂的十座火车架桥时,别人钻眼一次钻一个,他制造了个“五眼冲”,一次就可以钻五个眼,工作效率提高了四倍。最近他自己制了一张“工铁展开表”,他把什么公式都为大家事先算好,一人发了一张,谁用的时候也用不着再计算,这一下子他把大家的划线工作都提高了许多。但是,在当时还没有人能够了解魏庆余的工作。他的徒弟马玉成老说:“魏师付,咱们也别挣得太少了,除基本工资,咱们多少还得再挣一点奖金才行。”和他一块工作的人有的也说:“这家伙在弄什么名堂呢?少挣钱活该!”甚至有人还给他送了个绰号,不知是和他开玩笑,还是有意讽刺他,叫他“旧料大王”。

为什么别人叫他“旧料大王”呢?因为他一有空,就领着徒工在废铁堆上转,有一回,生产料让号一种平台梁,发下来的光光滑滑的工字钢,是一式崭新的好材料,他知道平台梁的用处不过是上面走走人,或者是有人在上面搬些轻便的东西,用旧料来做,根本影响不了什么质量。那时候,地上的雪有一尺多深,他和徒工扫去了积雪,从这一堆搬到那一堆,从头翻到底,一块也不放过,直搬得浑身酸疼,腰也直不起来,身上出汗,西北风直往腰里钻,又冷又累。他的徒弟马玉成实在有点吃不住劲,哭丧着脸说:“魏师付,这样翻腾多费事,我看还是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魏庆余拿着手里的一小块钢板回答说:“你别看这一块钢板算不了什么,可是它实在来得不容易。矿工从井下采出了矿石,高炉把它炼成了铁,又经过炼钢工人的手送到轧钢厂轧成钢材,这怎么能就算了呢?”

“这零零碎碎的也值不了几个钱啊!”

“当废钢材拉到碎铁厂去,一吨只值一百元;可是一吨新钢板,它值五百元,我们把它当好材料利用了,一吨就可以为国家省三四百元,这钱难道少吗?”

马玉成一听,他知道自已多劳累些能为国家节省那么多财富,劲就上来了。师徒两人凭了两只手,使千百吨的废铁堆都转移了地方。厂里面一个月发一副手套,可是不几天,手指头就磨穿了,他们又自己花钱买来了新手套,费了好几天的功夫,他们要的材料都找得差不多了,就缺一件半成材。

魏庆余记起在仓库里还放着这样的材料,他叫马玉成去取,可是看仓库的老头说,他并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材料,马玉成不信,他自己进去找,东翻西翻,真是哪里也没有。马玉成找不见,只好回来报告师付,魏庆余想了想肯定地说:“一定有,在仓库的东头你再去看看。”马玉成知道师付平常对厂里有哪些旧材料,放在什么地方,就像自己家里哪件衣裳,哪双袜子摆在什么地方一样,都记得一清二楚。他到了仓库的东头仔细地导找,果然找到了那件半成材。那批活,本来发下来三十吨工字钢,结果,他们只用去了五吨,其他二十五吨都是旧的钢材代替的。等到他把二十五吨崭新的工字钢退回仓库去,把看仓库的老头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把材料发错了呢。

魏庆余当然并不是从娘肚子生出来就懂得这些道理的。说起这,魏庆余也有过一番经历:还是在两三年前,他到划线工段上来了不久,由于他学得很快,考试成绩也不错,涨工资也是第一名,和他一起进厂的有的还在当徒工,可是魏庆余已经领着别人干活了。一想到这点,他的脑袋就有点发晕。他想:当师付总得像个师付的样儿。不能让别人小看自己。有一次号一个发电厂的梯子走台,最后剩下一点零星活,他就让徒工许贵斌去做。许贵斌把料号好了,请师付去“添空”,魏庆余想:这点小事还用我去,请了他两次,他不去,对徒工说:你做吧!错了算我的。结果许贵斌一“添空”,发现原来的料的高度应该是256公厘,现在变成265公厘了,他来向师付报告,魏庆余还挺不高兴地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来找我,叫人割了不就得了。

许贵斌说:“不好割,一割就不规矩了。”

“那就另外重新号两块!”

“我把事情做错了,多不好!”许贵斌难过地说。

“这样的小事没有关系,”魏庆余装着用师付的口吻说:“钢板有的是,以后不错就得了。”

谁知道这两块钢板刚扔掉,班长孙巨臣就知道了。

(图片见原版面)

魏庆余和他的徒弟在拣废料

第二天刚上班,孙班长就来找他谈话:“你的工作最近做得不错,但还有点病。你怎么能随便扔钢材,你扔的是钱,知道不知道?”

魏庆余怎么肯服气,他想: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过去也出过错,你这两下我还不知道?现在反来卡我!他心里不乐意,嘴里一句话也不说,但脸色已经被孙班长看出来了。

孙班长还是一点也不放松,他说:“你自己知道,你现在做活是为了谁,要是过去你再多扔一点,谁也不会来找你的。”

魏庆余听了这几句话,心里就觉得很难过,他忍不住流了眼泪。他知道自己不知不觉犯了骄傲病,他往前想,觉得谁也知道是他把钢材扔了,而且扔了以后还不在乎,这多可羞?往后想,害怕组织上以后不能像过去那样信任他。他一下子使自己变得粘糊了,只要听见别人一提质量,就觉得好像在说他,平常他也很少作声,定道眼睛也不大敢看别人,闷着头就闪过去了。

他回家也不说一句话,总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他想到过去自己家里过日子是很细的,奶奶喂牲口,连掉在地上的草节也要拣起来,让太阳晒晒再给牲口吃。他发觉自己的确有点变了。那几天,有一次路过大型轧钢厂的工地,工地上已在接装房架,钢梁已经吊起来了,就是因为缺了一个螺丝钉,架工们只好在半空中干着急。这使他想到:钢材原来是这样的重要,哪怕是缺少一点点,整个的工地都要停起来。自那以后,魏庆余对于钢材的看法慢慢地开始有了改变,在三年的时间里,从他手里节省的钢材就有二百五十吨。

一九五六年的二月,生产科发下来一批做本溪高炉的活,魏庆余一瞧,这钢板很长,可是宽度却很窄,和平常做高炉的材料不大一样。按照原来的设计图纸,现有的钢板嫌太长,至少有三分之一用不上。有人问过生产科,能不能再追领一部份料?生产科说:这料是从国外进口的,一时没有办法来。生产科的人向划线工段建议先做别的,等以后来了料再说。

那些日子,整个的划线工段都把希望寄托在新料上,他们天天盼,像盼望自已的亲人似的,有人不时去材料库探望,看看是不是有新料进了仓库;但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有时黑夜听到厂门口有火车叫唤,人们有的也从家里跑出来,看看是不是有新的材料运来了;但新料总是无影无踪。魏庆余想:炉底要是做不成,整个高炉的工程就要拖延了;是不是可以把三节的炉底改成两节,一方面能把现在的料全部使用上;另一方面料也就够用,不必再等什么新料了。

设计部门很快地研究和采纳了魏庆余的建议,没有再等什么新材料,炉底碰到的难题算是解决了。可是接着炉腹和炉腰的钢材又发生了新问题:这两个地方需要十张钢板,实际上现在只有七张,整个工程又只好搁浅了。

人人都束手无策,解决炉底用过的那个老办法根本用不上,等新的材料更没有门。魏庆余巳经下班了,在快要到家时,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给鞍山炼铁厂做九号高炉的时候,好像还剩下几张钢板;但不知道这些钢板是什么质量?现在又放在什么地方?他想起这,就再也没有心思回家去。那是春二三月,整个冬季的积雪都还没有溶化,气候在零下二十几度,他骑着自行车又从十几里地外赶回厂里,到了加工工段,有人正在计划用那,些剩下的钢板,他请求别人把这些钢板暂时留下。第三天,他到生产科去检查这些钢板的质量,果然,它们都是进口的“五点镇静钢”,拿来用在炉腹和炉腰上,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一座高炉总共不过用二百吨左右的钢材,经过魏庆余的精打细算,在这座本溪的高炉上,单单钢材就省下了差不多四分之一——共五十多吨,这是谁听了也会感到意外的。

这就是一个曾经被有些人嘲笑为有点“傻劲”的人创造的事迹,如果我们的人都能有这股“傻劲”,我们的祖国每天不知能减少多少困难!增添多少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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