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到哪儿去找?

1957-08-16 03:30于果
中国青年 1957年13期
关键词:文艺作品文艺艺术

于果

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

——鲁迅

现在我们还可以生动地回想起来,我们过去是怎样受了革命文艺作品的启发和教育,而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我们不能不怀着感激的心情,想起在解放前,像“铁流”和“毁灭”这样的文艺作品,在我们的革命队伍中所起的巨大影响;而广大的青年,在解放后,也正是通过团组织的介绍和推荐,通过文艺作品里面的保尔·柯察金,马特洛索夫,刘胡兰,吴运铎这些英雄形象,更快地接近了党,接近了革命的。我们青年团的各级组织,已经愈来愈重视运用文艺作品向青年进行思想教育这个工作了。

但是,革命时期的大规模的群众阶级斗争基本结束了,我们开始面临着一个新的形势,而文学艺术领域内百花齐放方针的提出,要求我们必须用更审慎、更细致的态度和方法对待文艺工作。今天的情况是:舞台上百戏杂陈,图书馆里中外古今的作品纷然并列,在青年面前突然开放了一个新的非常广阔的天地,他们所接触到的已经不再只有革命文艺这一种了。同时,人们对文艺有了更多更高的要求,希望阅读和欣赏到思想性和艺术性都比较更强一些的作品;也希望团的各级组织进一步加强对青年的文艺阅读和文艺欣赏的指导工作,使他们从文艺作品中受到更深刻的教育。

过去的成绩是不容抹煞的。但是,我们也应该指出,在运用文艺作品向青年进行思想教育的工作中,在对青年的文艺阅读和文艺欣赏的指导工作上,我们对文学艺术的教育作用的理解是比较狭隘的,我们对文学艺术本身所具有的特点是重视得很不够的,而我们所采用的方式、方法,也是比较简单、粗糙的。这样,实际上也就给青年带来了相当有害的影响,使他们不善于正确地对待各种文艺作品,而弄得眼界十分狭窄,趣味非常偏枯,甚至形成了一种急功近利的,比较肤浅庸俗的审美观。

文艺从属于政治,文艺为政治服务,但在具体的作品中,文艺与政治的关系往往不是那么直接地显露出来,而且,也并不是所有的作品都在为一定的具体的政治斗争任务服务,都是在宣传某一项具体的政策。我们常常听人说起,过去在革命根据地的时候,做民运工作的干部怎样懂得发动群众,一个支援前线动员参军的中心任务来了,往往就会有人提出:演个戏吧!这样,问题就解决了。这种情形在当时自然是可能的,但却不一定所有的文艺作品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完成这样一种任务。文艺作品的思想性和教育作用实际上是多方面的,是曲折、复杂的。文艺和科学一样,都是生活和现实的反映,不同之处在于科学用概念来帮助人们认识世界,文艺却总是通过个别的、具体感性的形象,来帮助人们认识世界,来加深人们对生活的理解和认识。对于任何事物,人除了实用的需要外,还有审美的需要。所以别林斯基说:在这儿,艺术和科学是同样不可缺的,科学不能代替艺术,艺术也不能代替科学,高尔基还说过:“人按其本性就是艺术家。他随时随地都竭力想使自己的生活美丽。他想要不再作那种只是吃吃喝喝,然后就无意识地、半机械地生产子女的动物。”所以,文艺的根本作用,是教人认识生活,是加深人们对生活的理解,是丰富和提高人们的精神世界。法国亨利·列裴伏尔在“美学概论”一书里,曾这样阐述:

按照马克思的著名的说法,艺术,在某种意义上讲乃是人给予自己的最大的喜悦。艺术高度地表现出人对自己本身的创造。艺术就是喜悦(即某种比满意、愉快、精神上的乐趣更有意义的东西)。艺术过去和现在都使人摆脱限制和束缚他们的羁绊。艺术过去和现在都提出人类崇高的理想——值得仿效的典型、范例。

所以,不应该忽视文学艺术的特点,而把文艺作品的教育作用简单化。

但是,过去当我们运用文艺作品向青年进行思想教育的时候,却往往把文艺作品的教育作用简单化了。我们实际上忽视了经常的文艺阅读和文艺欣赏的辅导,特别是忽视了审美教育。向青年介绍和推荐文艺作品,我们也总是力求配合当前的政治运动;这种作法当然不能否定,而且有时还是必要的,但问题在当我们介绍和推荐之际,往往不能从具体作品的具体分析出发,进行实事求是、恰如其分的评价,而是枝枝节节,只抽出一点,生搬硬套。例如在贯彻婚姻法运动中,“中国青年”曾向读者介绍了六篇“关于婚姻问题的短篇小说”,告诉青年说:“在这些生动的小说中,人们可以具体地看到:封建婚姻制度是怎样不合理。……另外,我们在这些小说中,看到许多自由结婚的夫妻,生活是多么愉快,……‘结婚的主人公——田春生和杨小青就是如此。他们是自由恋爱的,相亲相爱,有着共同的理想。就在约定在区上领结婚登记证的那天,春生为了抓特务,小青为了给旁人接生,误了约定碰头的时间,本来双方互不知道这些事,

但一经说明,不但不生气了,而且更增进了他们的爱情。这充分表现了新民主主义婚姻制度的优越性。”(见一九五三年第五期“中国青年”:“介绍几本有关婚姻法的书”)强调作品中的某一问题结合其种实际情况来教育青年,自然也是可以的,但是仅仅抓住一点,勉强借题发挥,实际上往往就会把文艺作品原有的思想性和教育作用弄得简单化,甚至庸俗化了。就这样,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咀嚼,很多优秀作品一阵风似地流行过去了,而很多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并不很高明的作品,也可能夤缘时会,忽然不胫而走,盛行一时。阅读某种文艺作品,既然往往只是一时的风尚,这就使得有些青年对着文艺作品,总要不断地追问:这本书对我们有什么现实的教育意义?它对我们的工作、学习和生活,有什么直接的帮助?这样,如果学生认为只有“三个穿灰大衣的人”这本小说才对他们“有现实的教育意义”,而商业工作人员必须从“我们切身的事业”这本小说中来了解“国家商业工作人员工作的意义、重要性和那些值得歌颂的事”,这也就不足为奇了。在青年中间,像这样一些论调:“‘水浒的英雄,只不过是劫富济贫,没有什么直接的教育意义”,“鲁迅的作品以及‘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也过时了,对现在的学习和工作没有什么用处”,“‘普通一兵也没有什么用处,因为现在已经没有战争,将来我也不想当战斗员”……等等,实在不是偶然出现的。

“如果贾宝玉是正面人物,请问,叫我们向贾宝玉到底学习什么呢?”这样的问题也并不可笑,因为这正是我们几年来没有恰如其分地运用文艺作品向青年进行教育的结果。例子俯拾即是。一九五六年第三期的“中国青年,”在答读者问中,就曾这样说明“究竟为什么要推荐‘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道:“文学作品的职责就在于表现现实中先进人物的性格,来教育人民、教育青年,从而培养和促进这种性格的成长和发展。从这一点看来,这篇小说是可以尽这样一种职责的。”显然,对文学作品的职责这种比较狭隘的理解,是相当普遍的。但文学作品的职责,果然就这么简单吗?难怪在“我们向娜斯嘉学习什么”这个问题下,只好罗列这样可以加在任何文学作品任何英雄人物身上的五个条条了:一,相信真理,坚持真理;二,嫉恶如仇,斗争到底;三,沉着勇敢,不骄不傲,不计个人得失;四,深入群众,为群众服务;五,相信党,依靠党,走党的路线……。(见1956年第2期“中国青年”;“读‘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对于文艺作品这种简单、机械的解释,事实上已渐渐引起很多青年读者的困惑。当他们涉猎了更多的文学作品,他们就不能不提出了怀疑。最近,何其芳同志谈到这个问题时,说得很好:“曾有人要求我们的文学描写出一些值得大家仿效的正面人物来。这是文学可以而且应该负担的一种任务。但如果以为文学的教育作用就只有这样一个方面,那就太狭窄了。歌颂先进的人物先进的生活,揭露消极的不合理的事物,以至抒写作者个人的情感,只要写的好,都是可以教育人的。别林斯基论普希金的诗的时候,曾经说他的情感里永远有一些特别高贵的、温和的、柔情的、馥郁的、优雅的东西,因此在教育青年人,培养青年人的感情方面,阅读他的作品特别有益。在把文学的思想性和教育作用理解得很狭隘的人看来,这也许很像一个新闻。然而这却是事实。”(见“文学研究”第二期:“回忆、探索和希望”)

在指导青年阅读和欣赏文艺作品时,空洞的说教多,具体的分析少,这也是当前的通病。流行在报刊上的很多文艺批评,对作品往往是不从具体内容的具体分析入手,而是玩弄概念,从抽象到抽象;并且常常用一定的条条框框去硬套,做出简单的,枯燥、干疥的论断。有个中学生曾这样形容她的文学教师对白居易的诗的讲解:“这首诗,在描写方面有非凡的艺术性;在语言方面有鲜明的形象性;在结构方面有严密的逻辑性;在具体的比喻上有充分的科学性……总之,他的诗是他那个时代特点的具体反映,里面有高度的现实性,人民性,概括性,还有独创性……”(见6月8日北京日报第三版:“笑不出来”)这恐怕不是什么笑话,而是实有的情形。我们常常会碰到一些大学里中文系的毕业生也有这样的情况,他们读了不少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的文艺批评论文,但却不大涉猎具体的文学作品,虽然谈起美学来似乎头头是道,可是往往不从具体作品的实际内容出发。我们经常会碰到诸如此类的问题:这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这是哪一阶级的典型形象?这个作品说明了什么社会本质?它的主题是正确的吗?等等。这些问题当然可以提出,但成问题的是,青年读者满脑袋装的往往只是这样一些名词和术语,他们有那么一套一成不变的条条和框框,他们所满足的也只是这样一堆概念。在文艺作品面前,他们几乎是还没有打开书,就已急急忙忙寻找结论,只要勉强可以套上去,就从此心安理得,不再继续探索了。

文艺批评中那种对待作品的法官式的判决,流风所及,也给了青年很大的影响。往往一篇作品发表后,首先投书给报刊提出抗议的,正是一些天真的青年读者。“难道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吗?”“难道我们的英雄就是这样的吗?”他们对作者总是动辄责难,对作者的“歪曲了生活”、“歪曲了英雄形象”表示十分愤慨。例子也是俯拾即是的。一个二十一岁的业余作者写了一个以“姻缘”为题的短篇小说(见1956年第2期“辽宁文艺”),虽然这不过是一篇短短的习作,但发表后立刻引起很多读者的纷纷批评,除了指责“小说所反映的是非本质的现象”外,还宣判了作者的三条罪状:一,破坏工农联盟;二,宣傅城乡对立;三,散播迷信思想。实际上这篇小说只写了一个安心农业生产的农村姑娘,不肯盲目流入城市,而爱上了另一个也安心农业生产的农村小伙子罢了。争论既然已达半年,迫得沈阳作协不能不召开“关于‘姻缘及其批评的座谈会”(1956年12月3日辽宁日报),问题才算告一段落。在评论作品时首先从文艺创作上的一般理论原则来对照作品,如是否创作了正面人物,是否描

写了矛盾冲突,而不从作品实际出发,不对作品进行实事求是的分析,正是过去一般文艺批评的特征,而这样的文艺批评,恰恰助长了一些青年对待文艺作品的简单、粗暴的倾向。

文学艺术的创造过程,本来是一个形象思维的过程,艺术家一般总是采取着自己独特的途径,用不同于科学家的方法,来反映生活和现实,并且总是力求把非常丰富的,生动活泼的生活本身,以充满对新鲜事物的感觉,具体而饱满地再现出来。在现实中,生活是完整的东西;在文学艺术中,也必然要求以浑然一体的形象,集中地再现出生活本身所具有的一切色彩,音响,光泽。作家当然要在作品中表现一定的主题思想,但是这个主题思想,往往是寄托在作品的形象整体中,作品每一个细节,都起伏着作者思想的呼吸,整个作品是一个有生命的整体。文艺正是通过这样的艺术形象,来启发人们的美感,从美感上对读者进行教育的。这种教育,全凭艺术上的感染力量,所以它只能是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往往不可能获得立竿见影、马到成功的效果。文艺作品最忌断章取义,因为艺术形象不能割裂开来,加以肢解。抽出作品的一枝一节,进行枯燥乏味的说教,是最杀风景的事;因为这等于挥动无情的斧斤,把艺术家辛辛苦苦塑造出来的一片完整天地,砍成一块一块碎片。这样,实际上是破坏了作为艺术作品对读者所激发出来的美的情绪,破坏了艺术作品所饱含着的诗意,也破坏了作品潜移默化的教育功能。

别林斯基就曾说过:“有人以为,指出一部艺术创作的基本思想何在,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这种人是错了;这是件困难的事,这是只有那种与思想能力结合起来的深刻的审美感才能作到的事。……诗的思想——这不是三段论法,不是定理,不是规则,这是活的情感,是澎湃的热情。”所以,在引导青年进行文艺阅读和文艺欣赏时,必须充分估计文艺本身的特点,小心翼翼地探索那些艺术形象的意义。“说艺术只表现人们的感情,也是同样不正确的。不,它表现他们的感情,也表现他们的思想,然而,并不是抽象地,而是借着活生生的形象来表现的。”(普列哈诺夫:“论艺术”)不从活生生的形象出发,只凭几条空洞的原则寻找一些空洞的结论,是徒劳无功,反而有害的。

优秀的文艺作品具有勾魂摄魄的艺术魅力,对青年的思想感情有着强烈的影响,但是必须反对鲁莽灭裂的作法,反对狭隘地理解文艺作品的教育作用同时,必须经常对青年进行审美教育,培养他们的艺术趣味,扩大他们的知识领域。共青团的各级组织应当注意文艺的特点,善于运用一切优秀的文艺作品,来丰富和提高青年们的内心生活,让他们真正能够从中外古今各种文艺作品那里,汲取到建设社会主义祖国的精神力量和战斗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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