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放?怎样放?

1957-08-16 03:30朱光潜
中国青年 1957年13期
关键词:鉴别力朵夫片面

朱光潜

我羡慕青年人,我也渴望青年人不要再走我所定过的那些冤枉路。本着这种心情,我就文艺阅读问题谈一谈我的意见。

在“中国青年”里读过一些关于“青年怎样对待百花齐放?”的文章,我有许多话想说。依我猜想,这些文章的作者大半是二三十岁上下的人。我今年六十岁了,以六十岁的人来看这问题,当然和二三十岁的人的看法有些不同。但是我也是从二三十岁走过来的。于今回顾一下我在文艺阅读方面的探险历程,觉得冤枉路实在走得不少。如果老天允许我回过头来重新做二十岁的青年,凭着一些“事后聪明”的失败教训,也许少费一点气力而多得到一些收获。这当然是幻想。因此,我羡慕青年人,我也渴望青年人不要再走我所走过的那些冤枉路。本着这种心情,我就文艺阅读问题谈一谈我的意见。

首先是“放”的问题。我自己是先在鸟鹊笼里关了十来年,而后一放就放到大沙漠里去的。小时我读的是私塾,教我的人就是我父亲。他是做八股的,讲礼教的,“圣贤书”以外他一律不准我读,小说特别遭到严禁。十五岁以前,我只偷看过“三国演义”和“西厢记”。当时我只私下怨恨为什么不许我读这样有趣的书。现在我才明白这种禁戒对我所造成的损失,我的情感和想像在刚发芽的时候就遭到风霜,在心理发展上我自幼就养成了个残废人。十五岁以后,我进“学堂”了,脱离了父亲的监督,在阅读方面倒是无拘无碍,可是就像被扔到荒山里或大沙漠里去自寻生路。在荒山里我也偶尔拾得花果,在沙漠里我也偶尔找到金粒,但是费了多少冤枉的摸索!许多好书我都没有读,倒读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书。我单凭一时的兴趣去东奔西窜,没有一个计划,也没有一个重点。这好比游历,在一些小丘小壑里流连了太久,把游西湖和庐山的时间也耽搁了。影响的好坏暂且不说,单就时间精力来说,这是不必要的浪费。过去固然有人赞扬“以有涯之生,作无益之事”,我却看不出这里有多大道理。我自己这样做过,现在只有使我后悔。

根据这一点痛苦经验,我赞成放,赞成有目的有计划地放;我反对鸟鹊笼式的禁闭或是温室式的培养,因为这会防害蓬勃生机的自然发展,养成一些心理上的聋子跛子或是一些经不住风吹雨打的娇花;但是我也反对把青年扔到荒山或是大沙漠里,让他们去自寻生路或是“披沙拣金”。我认为阅读好比游历,到一个新奇的国度去探险之前,如果登高了望一下,或是找一本游记或游览指南看一下,把这国度里山川形势知道个大概,知道哪些地方是该游览的,然后定出日程来,按部就班地去游览,这样有计划地做,收获会要大些。如果只给你一张到那个国度的通行证,对于你倒是“放”了,而你却不知道往哪里走,始终在迷途里摸索,你就不能最合理地最有效地收到那“放”的效果。你就可能自己把自己禁闭在一个无聊的小角落里。这就还不是真正地“放”。

要放就要真正地放。前几年青年们读的是“把一切献给党”,“卓娅与舒拉的故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古丽亚的道路”,“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之类书籍,现在读的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少年维特之烦恼”,“简·爱”,“茶花女”乃至“三K党”,“奇婚记”,“戴了假面具的爱情”之类书籍,这是否就算真正地“放”了呢?我很怀疑。放是放了些,放的有些不伦不类。要说从“把一切献给党”,“卓娅与舒拉的故事”那一类书籍转到“三K党”,“奇婚记”那一类书籍是“放”,那就很难说从坏放到好。“克利斯朵夫”,“维特”那一类书籍固然是好的,但是比它们更好的书籍还不计其数。从“中国青年”和“中国青年报”偶尔见到的统计和报导看,青年常读书籍的目录不是很长的,可以说,他们所涉及的范围窄狭到很可怜的地步。说外国古典吧,为什么荷马史诗,唐·吉诃德,莎士比亚,莫里哀,浮斯特,战争与和平之类名著至今还打在冷宫呢?近代小说在十九世纪俄国成就最大,为什么读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妥斯绥以夫斯基,柴霍甫等人的并不多呢?为什么读高尔基的“母亲”就不如读“简·爱”和“茶花女”那样起劲呢?有一部分青年似乎矫枉就必须过正,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极端,对思想性较强的作品看厌了,就专找谈爱情的书籍去读;对一部分苏联作品感到不满足,因而就连帝俄时代的名著也不看了。这是不是一个值得庆幸的现象呢?就中国古典来说,多数青年的认识似乎还没有超过“水浒”,“红楼梦”和“三国演义”那几部小说。为什么读诗词曲的人还是很少呢?再说文学范围是很宽广的,小说,戏剧和诗歌之外,也还可以看一些博记,游记,日记,书信,小品

文之类。再推广一点来说,历史(例如“左传”,“史记”,“资治通鉴”),哲学(例如“论语”,“庄子”,“论衡”)科学(例如“水经注”,“本草纲目”)各方面的名著也还是可以当作文学书籍去读。我再说一遍,现在青年读物的范围是太窄狭了。

窄狭就是闭塞,就是不放。从前人把眼界闭塞的人比作井底蛙。“坐井观天”,就势必“诬天渺小”。这里就牵涉到文艺读物有毒无毒的问题。毒是从两面来的。一面是从作品本身来的,诲淫诲盗的书本身就有毒,它们写作出来就是为着传播毒素的。另一面是从读者自已的低级趣味来的,名著写人生各方面,因而也就有阴暗丑陋的一方面,有些读者把眼光就专注在这样阴暗丑陋的片面,例如读“水浒”就专注意西门庆和阎婆惜,读“红楼梦”就专注意贾琏和鲍二家的那种场面,这样一来,原来在一剂药方里有其它药品配合可以抵消坏作用的那种毒药被抽出来单独使用,当然就要使饮者中毒了。姑就目前许多青年爱看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和“少年维特之烦恼”那两部书来说,这两部书都是好书,也都是各国青年都爱好的书。如果读者把自己封闭在两书的某一片面,此如说,读“克利斯朵夫”只被它的个性自由主义吸引住,读“维特”只醉心于那一点失恋的愁苦,它们的影响就不能说是健康的。它之所以是不健康的,因为它是片面的。就大的范围来说,这两部书在全部世界文学宝库里是片面的;就小的范围来说,个性自由主义在“克利期朵夫”里和失恋的愁苦在“维特”里尽管是突出的,却还是片面的。某些青年人之所以陶醉于这一片面,大半是因为这一片面打中了他们心里的弱点,比如说,失恋的人读“维特”就特特别感到痛快。由于要迎合自己某些弱点而爱读某一类书的人是很多的,恰是这种人容易中毒,因为书中某一片面滋长了他们的弱点。

有毒无毒的问题就在这里。我们怎么对待这个问题呢?有些关心教育影响的人提出了一个简单的方案:禁闭。禁闭是行不通的。我父亲禁止我看小说,我还是偷看了一些。要点还不在此。如果因为文艺作品可能发生坏的影响而就加以禁闭,那就势必禁闭一切文艺作品,像中世纪基督教会那样,因为凡是反映现实的书,像上文所说的,都不免要反映出现实的一些阴暗丑陋方面。像荷马史诗那样庄严伟大的作品也还有写残暴,欺诈乃至于淫荡的段落。因此,另外一些关心教育影响的人就想出另一办法:删削。在各国青年读物里,许多古典作品都因此遭到宰割和损坏。我不赞成这样做,因为这是歪曲作者所反映的全面真实,不但对作者不起,而且对青年也无好处,这就像怕他胃弱,一辈子只准他喝奶。这也还是温室培养的一种方式。青年人大半反对这两个办法。他们说,“别对我们那样不信任,我们自有鉴别力,我们也能分析,能独立思考!”这种信心是可喜的,也是教育家们所应估计到的。不过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敢说文艺鉴别力固然是青年人大半都有一些的,但是青年人所有的那一点不一定就十分可靠,比较可靠的文艺鉴别力是长期努力培养的结果。

问题的关键就在文艺鉴别力。有了鉴别力,读作品就不怕中毒。一个人不会为低级趣味的东西迷住,如果他知道有较高尚的东西,有更富于吸引力的东西。鉴别力就是比较力和分析力。比较和分析都要靠掌握比较全面的材料。好比讲恋爱。从前有些长期没有接触女性的小伙子,碰到第一个姑娘就一见钟情。如果他对于女性有较广泛的接触,较深刻的认识,他就会见出她们之中还有高低之别,知道挑选他认为最满意的。所以培养鉴别力就要靠“放”,就要靠让青年多读一些好的作品,对文艺逐渐形成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再拿歌德的“维特”来说吧。一个处在类似维特地位的青年如果只知道“维特”这一本书,他就势必陷在那个失恋愁苦的小圈子里。如果他进一步读一读同一作者的“威廉·迈斯忒”,他就会从“维特”的圈子解放出来,认识到人生的较广大的方面。如果他再进一步读一读“浮斯特”上下两部,他的世界就会更加广阔,就会认识到人生的较深刻的方面。文艺作品原来就有“解放”的功用,未解放前的闭塞总是一种压抑,因此,总是一种中毒的根源。文艺作品之所以要产生教育的功用,也正因为它有“解放”的功用。温室培养式的文艺理论和创作方法之所以是不健全的,也正因为它没有看到文艺的这个“解放”的功用。

上文提到还有一种本身就有毒的作品,例如诲盗诲淫的书籍。我们对这一类作品怎样看待呢?有些青年说的很干脆:“遇着毒草,也要擎起来把玩一番”,看了诲盗诲淫的书,“终不成看了便去嫖妓,作窃!”我不赞同这个看法。我们并非说,所有的看诲盗诲淫的书的人都必然要去作淫盗的勾当;但是我们必须说,确实是有一部分人看了这类书而去作淫盗勾当的。美国这类书特别多,他们的青年从这类书所受的毒害是铁一般的事实。我在写这篇文章时,摆在桌上的六月十三日的人民日报里就有“美国文化诲淫诲盗,台湾青年受害不浅”一条记载,读者不妨翻出来再看一遍。这里还必须指出,这类黄色书籍并不能看作文艺作品,它们是彻头彻尾的毒素。我们有些人之所以想看它们,正是因为这些书籍迎合了他们性格中的落后方面,正因为他们还闭塞在低级趣味里,还没受到真正文艺作品的“解放”的功用。

青年中“放”的问题是艰难而复杂的,不是一篇短文可以解决的。最后,我向文化教育领导方面呼吁:请更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禁闭固然走不通,放任自流也未必是上策。此外,作家和翻译家们也得多关心一点青年阅读问题,现在的文艺书籍无论是在量方面还是在质方面,都还远不是以应付现在青年的需要,要青年“放”,就要替青年创造“放”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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